文：李厚庆
图：来自网络
上个世纪的80年代，三块冰糕也就一毛钱，太微不足道了。可是，我所经历的三块冰糕的故事，却是沉重的。
离春节就几天了，爷爷慢慢从昏迷中醒来，细若游丝的渴望，从干裂的嘴唇里飘出：“我想吃冰糕……”他已经昏睡了七天，脸色青紫，鼻孔流血……医生说，老人家五脏干烧，想吃冰糕虽是迷糊话，但也在情理之中，要走的人都有点什么要求的……
爷爷吃糠咽菜受苦受累一辈子，牵牵挂挂疼我爱我一辈子，眼看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再过几天，如雷的爆竹将会迎来新的一年，那时候，爷爷该是八十岁了，可他……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妻子擦擦红肿的眼睛，沙哑着嗓子说：“你带上这个暖水瓶，骑上车子跑趟县城，看能不能买到冰糕。要是买不到，那是爷爷命不好。买到买不到，你都快去快回……”我答应一声跨上车子就走，心里就一个念头：一定要买到冰糕，说什么也要买到冰糕！
风在耳边呼呼地响，许多事情一幕幕重来。
小时候，我是爷爷的尾巴，爷爷走到哪里都把我带到哪里。有时，他不顾劳累，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去街上的小饭馆，他一边笑眯眯地看我吃东西，一边给我讲故事。
爷爷不识字，故事却一串一串的。
印象最深的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财主，最会使唤长工了。吃瓜了，他把瓜削好了递到长工手里；吃饭了，他给长工打扇子。长工刚吃个半饱，他就说，你慢吃，我去喂牛。长工哪还好意思吃饭，赶紧放下碗干活。他觉得遇上了最好的东家，于是心甘情愿为财主卖命，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这个财主的老婆呢，最爱干净了，别人坐过的凳子，总要用水洗过，用布擦过，自己才坐。吃水呢，总是亲眼看着长工把前面的一桶水倒进缸里做饭，后面的一桶水倒进盆里洗衣服。为什么呢，她说前面的水干净，后面的水叫长工的屁打了。
这个新长工可不是善茬，就想了个招儿来治她。哎，你猜怎么着？我猜不着，爷爷笑了，说，进门前，长工把两桶水在肩膀上这么一倒换，前面的变成了后面，后面的变成了前面。嘿，那娘们就天天吃屁打的水喽！就这样，我们爷儿俩就都开心地笑起来……
就这样，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拼了命地骑，从家到县城四十里路，一个小时就进了城。天黑了。那时候，商店少得可怜，而且都是国营的，早早就关门了，整个街上黑灯瞎火的。我骑车从北关到南关，在大街上东瞅西望，心急火燎，猛然想起百货大楼是县城最大的商场，那里要是没有冰糕就完了，说什么也得试一试！
倏地，百货大楼就在眼前，情急之下，我一下车就擂鼓般敲起大门。门是锁了的，当然敲不开，倒引来几个过路人，他们都嗔怪地说：“哎，这人咋了？！”说着说着走上来一位慈眉善目的大爷，问我：“你这么着急，咋了？”我把情况这么一说，围观的人都嗟叹不已。
稍停，那位大爷说话了：“大冷天的，百货大楼早就不卖冰糕了。别说这里，满县城都没有。唉，你有这孝心就行了，老人家吃不上冰糕，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的。天黑了，快回家吧！”我的泪不知怎么的又刷刷地流了……
正在心灰意冷的当儿，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大叫一声：“哎呀，想起来了！有了有了，有冰糕了！”众人忙问：“啊，可是真的？”那人忙对我说：“真的！你快去西关肉联厂，那里一年四季冷冻猪肉，肯定有冰块，说不定也会有冰糕的。快去吧，他们也许没下班哩！”一群人异口同声说：“快去吧，快去吧！”我连声说：“谢谢，谢谢，太感谢了！”骑上车子飞一样蹬起来。
赶到西关肉联厂，万幸的是，工人们正在脱工作服洗手，还没回家！当我说明来意后，他们都沉默了，不约而同地看着一位胖胖的同志，那同志用一种深邃的目光打量着我，还是一句话也没说，招招手，带我来到一间库房，开了锁，推开那扇沉重的门，从我手里接过暖水瓶，走进冷库……我自言自语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一会儿，那同志从冷库里出来，仍是一语不发，递给我沉甸甸的暖水瓶。
我双手捧上10元钱，他手一摆说：“哎呀，咋给钱呢？只有三块冰糕了，再带上点冰块。快走吧，还有老远的路！”我缓缓跪下，要给那位胖同志磕一个头，却叫他一下子全力扶住了。我两眼含泪，夺门而出，跨上车疯一样地往回蹬！
等我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听见我的声音，全家人都跑了出来。妻子顾不上大汗淋漓的我，接过暖水瓶就往屋里跑。那天的太阳挺暖和，路上又颠簸了一个小时，冰糕和冰块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不过水还是冰凉的。妻子用汤勺舀了冰水，一点一点喂进爷爷嘴里。看着眼前的一幕，我的泪又流出来了：都怪自己，怎么让冰糕化了呢？
爷爷在春节前走了。以后每次看到冰糕，我就想起爷爷，想起百货大楼前那群人，想起那位胖胖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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