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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宫(小说连载1)



原题:《地宫》

作者:江飞泉

01

早上5点35分。S城是座南方城市,天已蒙蒙亮了。路上行人还不多,晨练的老人、卖早点的摊点、清洁工已忙活开来。在夜总会、KTV、桑拿上班,也打烊下班了。他没有开灯,躺着做几十个深呼吸,缓缓坐起。他习惯从黑暗中醒来,几年来他都是这样验证着自己依然“活着”。

S城的早晨充满活力,与这个城市一样生机盎然,不知名的浓郁花香从窗户缝里钻进来,让他想到老家院子里的几株桂花。但此时他无暇欣赏这样的美好凌晨,似乎有点倦怠,他需要在9点钟前赶往近邻H市。他约好了蓝医生给他复检。他需要知道近期用药情况。内心有点紧张,不知复检结果会怎样;内心又有点期待,总是希望结果更好点。

他慢慢拉开窗帘一角,十几公分宽,足以让他透过窗户看到窗台上长着的那一点绿色。对于在此住了近五年的他而言,算不上新意。他总是想尽力发现一些生活的新况味:一只灰白相间的鸟轻盈地落在窗台上,梳理着羽毛,“好勤快的鸟”,他嘀咕了一句,许是小鸟儿听到了,盯了他一眼,轻盈地飞走了。“多好呀,自由自在。”

他用剃须刀轻刮着下巴,刀刃慢慢地在下巴、上唇、嘴角滑动,像精修着盆花的枝叶,生怕刮破一丁点皮肤。他看着自己疲倦却英俊的脸,不易察觉的一丝酸楚掠过,但很快就被他掐灭了。剃须,对他而言是一种仪式,几年来,这个唯一保留的习惯让他充满成就感。他曾经有很多好习惯,比如早晨做五十个俯卧撑,晚上睡前朗诵一首诗,如今都荒废殆尽。建立一个习惯并不容易,而毁掉它很容易。

他感觉左臂有点酸痛,这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上一次检查状况良好,还让他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么多年的坚持,终于看到了盼头。但很多时候,生活就像盒子里藏着的巧克力,或者潘多拉魔盒里的精灵,不知打开时蹦出来的是什么,无法预测与想象。他安慰着自己,或许是昨天落枕了。

他走出门时正是六点整。在关上门前,他罕见地在门口站了会。眼前这间大约15平米的小屋,墙上是他细致贴上去的淡蓝色墙纸,上面贴有几张向日葵与油菜花的招贴画,灿烂而鲜艳。门左侧是一张一米二的床,床单昨天刚换的,绿蓝相间条纹间还有些水草图案,清清爽爽;床旁摆放着一张实木书桌,黑褐色胡桃木隐约散发出微淡的清香。地上高高低低随意堆积着书,都是他近年逐渐淘汰仍舍不得丢掉的:他需要这些书籍供给力量。一本S.K.诺尔曼的《向死而生》他读了有几十遍,就摆在最醒目位置,随手可取。淡蓝色的封皮是他重新包上去的,如今也已被翻得支离破碎,如一只只断翅蝴蝶。床后一角放着一个偌大的储物箱,里面有序地摆满了各种药品,都备有强烈的冷僻知识的说明书,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甚至希腊文。他深知这些药物的重要性,如今他必须依赖这些药物,多希望不久将来就不需要了,如果能支撑到那时的话。

这由不得他多想,“如果那天……”,那天一定会到来的。他轻轻关上门,慎重地上锁,细致地检查了一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才离开。他背着一只稍显破旧的大挎包。他控制着自己轻走在安静的走廊里,但每一步都似乎发出了轰鸣的回声。就在他正要走到楼梯口时,他碰到了斜对门的女孩。那个女孩似乎醉酒了,还没完全清醒,趿着一双起码十二寸高的鞋子,歪歪斜斜地靠在栏杆上。“今天怎么这么早?”她先打招呼,他嘴角简单抽动一下,没说什么。“你干嘛去呀?”女孩试图拉他的手,他绕开了,没说话。

这个女孩已经与他共同分享一个大屋子三四年了。他依稀记得初次见面时,他对她没有任何好感。她甚至以为他是“鸭子”——尤其对于外表英俊的人而言,这个称呼跟骂别人是“婊子养的”差不多,尽管她并未问候他的母亲。与此同时,他也认为她跟“婊子养的”差不多,只是他并没有说出来,也没有验证他的判断是否正确。似乎彼此扯平了,倒是几年相处下来,相安无事,最终彼此成了对方的慰藉。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不想跟她打招呼,她也觉得莫名其妙。

她忽然哭了,声音越来越大。他走了几米停住,折回,他还是不忍心,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把她当做妹妹,一个亲人。“我今天有点事,可能晚上赶不回来吃饭。”他眼睛盯着别处,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这深情一瞥之后,他无法脱身。“你先做自己的。”在走廊尽头,有个公共厨房,平时就没几个人愿意做饭,整个厨房脏污得无从下脚。后来他们就把厨房打扫出来,买了橱柜,碗碟,煤气灶和锅具,甚至还购置了二手小冰箱。

这几年他的手艺突飞猛进。早些年,蓝医生每次都给他写好食谱,挑些高蛋白和维生素的食材,尽量让他保持能量和体力。他深谙如果没有足够的体能,他无法拼命地工作,一方面要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一方面要面临日渐衰微的身体。苏小云搬进来时,只会做点简单饭菜,慢慢地,每每煲汤或炖鱼时,都会让出一份给苏小云品尝。再后来,他们就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碗,宛若情侣。

但他是提防的,从没有主动拥抱过苏小云。他甚至压根都没想到和她好,一点欲念都没有。苏小云只当他眼光太高,且认为凭自己的身世,也不好强求。

02

苏小云是这条街能拿得出手的女孩。这条老城区的街道叫八丁街,据说是八条街道纵横交错,组成一个城中村。这里看不到高耸入天的大厦,只能见一座座似乎随时要倾倒的握手楼,狭窄且肮脏的街道,常常有耗子飞驰而过的拐角,时常没人收拾而苍蝇乱飞的垃圾堆,破旧的屋檐下简陋的地摊。

苏小云的姐姐苏小曼也曾住在这条街,离她现在住处更靠近主街一点。几年前传闻拆迁,陆陆续续搬走不少商户,连那些二手房东都不愿逗留在这个破败的城市角落。奇怪的是,几年来始终不见拆迁的踪影,反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流浪汉,无家可归的老人与小孩,以及低廉简陋的美容美发店纷涌而来。苏小曼原来就在那家叫“红磨坊”的小屋做事,每天穿着吊带裙坐在门口,眼神迷离而热烈。那时苏小云还在读初中,每次苏小曼回家,就会带去许多时令衣服、鞋子、帽子、围巾、公仔,总会让那个西南地区的偏僻村落发出光亮与啧啧声。转身能隐约看到背后的指指点点数不胜数,但苏小曼觉得无所谓,能让家人过得好点,都是值得的。苏小云当时成绩优秀,老师说她能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读省城最好的大学。

这一切希望如肥皂泡,都在那个下午破灭了。苏小云正在备考,父亲急匆匆赶到学校,什么也没说,就拉走了她。回到家,父亲一声不吭,母亲哭得嗓子都哑了。姐姐苏小曼出事了,在遥远的S城再也回不来了。两天后,识字不多的父亲与羸弱的她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车。没有争执与说法,没有任何的讨价还价。苏小云只记得那些恶狠狠的眼睛,有如老家森林里的狼眼,那些似乎随时吞噬她的血盆大口,那些她看不懂的欲望从诡异的嘴角扑面而来。

接回姐姐的骨灰盒,苏小云便辍学了。母亲有严重的关节炎,几乎不能干体力活,家里只能依靠父亲养的几头牛过活了。她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与父亲同样参加过那次反击战的邻村大叔——父亲的战友——已经盖了新房,还在城里买了一套,而他家,竟然连锅都差点揭不开。之前苏小曼每次回家,父亲都刻意躲着,生怕被人戳脊梁骨,毕竟他是党员,有村里的小干部。苏小云感受世界不公平。“我要去那个地方,姐姐不能这样去了。”他跟父亲说时,这个在战场上负过伤都没吭声的中年汉子,痛哭了一场。

对S城她仿佛有种别来无恙的快感。不到17岁的年纪要在S城立足谈何容易。她不想跟随姐姐的脚步,但又赚不了钱,只有钱能让负伤的父亲和多病的母亲生活得更好些。她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变一切,如果这有用的话。年轻的女孩呀,她低估了这座城市的恶意,这些外来的一无所有的人,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

17岁的苏小云有着西南区域特有的黝黑、健康肤色,一双瓷亮的黑眼睛扑闪扑闪地,带有少数民族特征的挺直鼻翼上仿佛随时都会停着一只彩蝶。她径直去了八丁街,意外的是“红磨坊”已被拆除,这让她有点失落,浑身的力量像扑了一个空影,轻易被卸去了。她走在街上,如一颗成熟的樱桃随时会被鸟儿叼走,但她就是这样走在街上,像温润的刚出炉的软式糕点,诱惑着各色讨食者。令人意外的是,午后的街道里人并不多,没人注意到她似的,大家各自忙各的。匆匆赶着路的年轻人,偶尔有几句骂声从街边传来,也像是为空洞的文章点缀几个标点,没有实质的装饰作用。

她很快就在这里出名了。当她用一把水果刀抵住一个中年男子的喉咙,大家被吓住了。“哪来的野孩子。”不少人议论纷纷。她鄙夷地看着他们,笑着走了。这个中年男子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似乎还很喜欢她,但差点被她杀了。再也没人敢小看她。不少女孩,妇女甚至一些当地的婆娘都有意无意跟她搭上关系,这种不惧生死的漂亮女孩,就如同沙漠地带的黑曼巴或金环蛇一样,无人敢随意靠近,攻击它。

03


这一次苏小云不知为何喝得大醉,向阳也是没想通。她之前很久都没醉酒了,几年来酒量飞跃式地见长。两斤高质白酒,或两瓶顶尖XO,根本拿不下她。向阳没有足够的时间过问,甚至连苏小云自己也说不明白。他不知道这次结果如何,“可能要几天,也可能晚上就回来了。”她本无权过问,但她还是问了,“去哪里,要这么长时间?”他张了张嘴,似乎没意识到他没准备好答案的问题。“哦,有个朋友……”他胡乱编个理由,生生地被苏小云打断。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告诉她具体原因。“女朋友回来了吗?”

“时间来不及了,我要赶车。”向阳没理会她的胡乱猜测,径直走出走廊,融入熟悉的街头。十字路口停了一辆出租车,他决定打车去南站。他感觉有点累,从包里掏出一袋昨晚准备好的牛奶,还有一个小蛋糕。这里去南站大概半个小时,现在时值早晨,路上车流很少,应该能一路顺畅到达南站。

他给蓝医生发了短信,告知自己大致抵达的时间。他希望此次结果能比上次好一些,一个月前他接受了蓝医生的建议,试用了一种新药。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当小白鼠,但他非常明白,这个领域时常会有新药出现,医生也会建议病人经常变换尝试新药,以杜绝耐药性的问题。他感到惴惴不安,这种心态伴随着他度过了好几年,每次复检等待结果,心都要飞出来似的,每次都搞得精疲力竭。这次他倒有了更多期盼,尽管他感觉自己依然是那条住在暗黑地宫里的蚯蚓,随时都可能被斩成几截,但还是要时常钻出地面呼吸下新鲜空气,谁也无法预知地面的风险。

正如尝试新药就会伴随着很大风险,这些药免费试用,对病人而言能降低医药费用。对于大多数病人而言,能省一分是一分。如今,他将每月三分之一的收入给了各种新药,他无法预知哪天会失去劳动能力,失去所有。

到了南站,还是没赶上第一班大巴。在近二十分钟的等待中,他有点发冷,S城的凌晨还是有点微凉,海洋性季风气候的凉爽海风从南面吹来,带走了体温。他后悔没带那件灰褐色绒线衣,那是两年前一位大姐送给他的。这是很有意义的礼物——事实上,是他发病后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没人注意到他的瑟瑟发抖。他告诫自己坚持住,一定要在约定时间赶到那里。他对这次审判似的“检查”有点莫名的兴奋,他无法抑制内心的兴奋感。

好在车很快到来,坐在宽松的椅子上,他觉得舒服了很多。他一如既往地选择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那里有一袭小小的窗帘暂归他独有。他把窗帘轻轻拉紧,形成一处小小空间。他把帽沿拉下遮住眼睛,双手交叉抱在胸口,斜斜地躺在椅子上。整台车上稀稀疏疏坐着三五人,大家都以各种姿势睡着,给他很大的安全感。车缓缓驶离车站,沿着城市主干道北行,进入高速。他感觉车速越来越快,如同他的心跳一样。

他安稳地睡着了。这一程约一个半小时,他可以做个好梦。一个半小时足以做一个不短的梦,几年来,他无数次做梦,恐怖的,黑暗的,晦涩的,狰狞的,痛苦的,酣畅淋漓的,每次醒来都大汗淋漓,不知身在何处。虚汗伴随着恐惧灌满全身每个细胞,每次从梦中走出宛若重生一样,耗费了多日积攒的精力。他之前还会偶尔梦到母亲,近两年几乎没有梦到。事实上,他很少主动打电话给母亲,他无法控制住听到母亲声音时内心无比剧烈搅动的疼痛感。

他隐约见到母亲,但似乎又不是。模模糊糊的影像中,一道彩色刀片似的光芒朝他劈来,从头顶到额头到鼻尖,一直到胸口肚脐,齐齐地切了下来。然后,这道光芒化着诡异的一团烈火,熊熊地燃烧,炽热而凶狠。忽然无数刀子从天而落,刚要刺到皮肤,立马变成冰雨,砸中每一根骨头,酸痛无比。他觉得自己无法坐起来,也动弹不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渐渐地,旁边没有一丁点声音,只有类似电波的嘶嘶嘶嘶的微弱声音,静得令人惊惧。

车这时急停一下,他惊醒了。奇怪的是,这次他没有出汗,反而是脊背如钢针刺骨般发冷。窗外太阳透过窗帘,如碎金跳跃,他微拉开窗帘一角,身上感到一阵的温暖。他希望今天的结果不错。

(待续...)

作者简介

本名江飞泉,生于福建建瓯,现居深圳龙岗。

毕业江西财大,北科大MBA,诗人,传记作家,深圳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诗选刊》《羊城晚报》《当代汉诗》《红棉》《参花》《打工文学》《当代文学》等。《荔枝公园》《二十四个圳事》连续两年获睦邻文学奖,《你如诸神君临大地》获红棉文学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守夜人》入围金迪诗歌奖,《十夜谈》获中华文学优秀作品奖,另获北京文艺网第三届国际华文诗歌奖提名,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新锐奖提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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