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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有多远--颜全飙
  一阵冷风从墙壁的裂缝灌进来,扑打到脸上,我抽搐了一下,醒来。我尽量往被窝里钻,可能在夜里翻了身子,头又露到了外面。昨夜做梦了,梦到母亲又来抚摸我的脸,冰凉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划过。依稀中,我又见到母亲了,有着说不出的高兴。
  我找了一件父亲的衣服裹住身子,从屋里走出来,踩到雪水浸湿的地上,我打了个趔趄。一些零星的雪粒散落在草丛间,大棵的桃树枝干上还有少量的积雪没有完全消融,均匀地铺就着,空气冰凉清爽,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儿。一轮红太阳静静地停在东方的天边,像一面红色透明的镜子,遥远的群山在紫红色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山脚下,白色的房屋堆积在田野,像一个个小小的火柴盒子。未消融的积雪随处可见,树木的枝叶,一些深深浅浅的洼沟里,它们都在红色的太阳光影里微微闪亮着。昨夜太冻了,没睡好,我眼前的一切慢慢迷糊起来,许多五彩缤纷的星花在飞来走去……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雪。我喜欢下雪,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我在屋前的桃林里疯狂蹦跑,兴奋地叫着。我坐在桃树上挂着的秋千上拼命摇荡,好似天空中所有的雪花都是我摇落的,我失去了控制,几次从秋千上跌下来。我想,这时妹妹也在一起多好,像去年那样在雪花桃林中追赶欢乐。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趣味减了,有点儿单调。我决定推个雪人妹妹,妹妹站在桃树下,穿着母亲的花围裙,双手放在肚子上。下雪了,她应该披上头巾,我在妹妹的头上绑扎了一小块花布。真好,妹妹都笑了,咯咯咯,我也跟着高兴地笑了起来。
  昨天一大早,老板上山来,指着雪人说:你小子行啊,还真的有点像你妹妹。昨天下了一天的雪,上来看看你,担心把你给冻死了!他鼓励我把桃树上的积雪摇落,只要不把树枝摇断了,怎么摇都行,到时,他会带几个果冻上来奖赏我的。老板叮嘱我:不要乱跑,冬天野猪和狼肚子饿极了,它们会把你一口给吃了。老板每次上山都这样吓唬我。
  老板走到秋千前面,脸色突然阴沉下来,斥喝我又不听话,又把秋千挂到桃树上去了。他一脚踢向秋千,秋千飞出去又迅速弹回来,我赶紧一闪,秋千正好刮到老板的脸上,他大叫一声后狠狠地向我扑来,我飞快地向山林跑去。他拿我没办法,我跑得快,有时,比林子的小鸟还快,曾经有一只小鸟被我赶得累坏了,一头栽进草丛里,被我给活活捉住。
  老板走了,气急败坏地大骂,说以后再也不背大米上来给我吃了。他每次都这样说,结果还是背了上来。我知道他是骗我的。
  我是想妹妹了,在这个安静而又美丽的早晨,大地沉浸在一个红色的梦里,眼前五彩缤纷的星光中,我看到母亲牵着妹妹的手,她们都穿着崭新漂亮的衣服,像飞一样走来,妹妹活蹦乱跳的,“哥哥,哥哥”朝我叫/,银铃般的声音。我感觉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妹妹一起向我走来。我一下扑向她们,一头栽到更低处的一垅地上。我爬不起来了,浑身没一丝劲儿,是的,我肚子饿极了。前天下雪,山里的木柴淋湿了,生不起火,我就从坛子里捞两个母亲淹制的咸水萝卜吃下去,母亲已经离开我很久了,这水萝卜也快吃完了。昨天阴天,雪后的阴天太冻,老板一走,我就钻进被窝里,一日没起床,没吃饭。
  回到屋内,我伸手去捞水萝卜。这时,屋外传来“哇呀、哇呀”杂乱的喘气声,我刹时紧张起来,抽出床铺底下那把柴刀。父亲走时一再叮嘱我不要离开这儿,他会回来的,他一定要我在这儿等他,不要听任何人的话,如果有陌生人来带我走,就叫我用柴刀砍他,他要我把柴刀放在床铺底下,时刻准备着战斗。我看到一群野鸭子路过,鸭妈妈在前面带路,小鸭子紧跟其后。这是我第三次看见这群野鸭了,上两次是在夜里,野鸭像一道白色的光从门前闪过,我不像追赶小鸟那样赶它们,见到带着孩子的鸭妈妈,我就想念母亲,目送野鸭一家子走远,我有些伤感,我的妈妈到底去哪了?
  我的父亲时隔几天就下山一次,我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每次他都带好吃的东西回来。我们全家给山下的老板看果园,赚工钱过日子。就在桃子采摘完的那二天夜里,天非常黑,一只夜鸟在暗处里不停地叫,父亲又要下山去了,母亲抱住他,不让他出去,父亲狠狠地将母亲推开,母亲摔倒在地上,父亲还在母亲的肚子上踹了一脚说:“没有我,你们不饿死才怪!”父亲每下山一次,母亲就跟他闹一次。父亲飞快地下山去了,黑色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桃林深处。
  夜里,母亲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我,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到头,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到摸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天还没亮,我被母亲的声音惊醒,母亲在收拾衣物,母亲模糊的影子在黑暗的屋子里晃动。“妈!”
  “你醒了。”母亲一下抱住我,拼命吻我的额头,哭出声来。
  “妈!”我又叫了一声。
  “妈不好!”过了好久,母亲才说出话来,她把衣物放下,到厨房做饭去了。
  天快亮时,父亲回来了,他给我和妹妹一罐糖水花生,把我们乐坏了。母亲心情也不错,劝父亲:“不能把孩子给惯坏了。”
  “什么惯坏了。”我说;“我已经一个多月没下山了。”我想下山去,跟山下的小伙伴们一起玩,母亲大抵也会给我一点小钱。
  就在父亲再次下山去的那个夜里,母亲决心已定,她又哭了,吻了我,说:“妈妈会回来的,妈妈出趟远门,过一段时间回来。”妈妈带上了妹妹。
  我坚决要跟母亲一起走,不然妹妹也不能去。
  “你比妹妹大,更听话更懂事,是不是?妈妈会回来的,爸爸明天早上就回来。”母亲又深情地吻了我一下。
  我目送着母亲走远,那晚的月色很不错,我久久地站着,看着母亲和妹妹白色的影子在桃林间消失、闪现,再消失。夜风在吹,树林在“呼啦啦”地不停作响,在一个人的夜里,我恐惧万分。
  父亲很久不下山了。一天,来了三个公安,从我们的床铺底下找到一箱炸药,公安把父亲连同我一起带到山下村部里,公安最后把我寄到老板家,父亲被他们的车带走了,我疯狂追赶着,老板把我紧紧抱住,我大哭,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完了。
  第三天,我要回到山上去,我是乖孩子,记住父母的话,我不乱跑,要等他们回家。老板说:“你母亲跑了,跑到哪谁也不知道,她不是你的母亲,你是私生的,公家不承认。你父亲没那么快回来,你父亲干尽坏事。”老板要我住在他家给他当儿子。“不!死老板,他们会回来的,走时都告诉我了。你才是人家偷生的。”我生来脾气倔强,老板没有办法。
  太阳越升越高,由红变白,大地上无处不在的积水折射出亮闪闪的光芒,像一根根长长的银针刺向天空。我止不住颤抖的身子有了一丝温暖,我感觉吃点地瓜不错。老板的地瓜地就在桃树林边上,离屋子不远。被雪冻过的土表异常僵硬,地瓜藤叶早就枯成一把灰了。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晒着太阳,生生吃下了一个大地瓜,我感觉好多了,身子有劲了,我又挖了几个地瓜。我想,我得下山去再打听一下父母亲的消息。
  两个老妇女抱着手炉子坐在院子一角里晒太阳。院子里生了一堆火,火星飞得很高。小伙伴们远远地冲着我大声招呼:“黑狗,黑狗,来,快来烤火。”他们是我熟悉的人,他时常跑到山上找我玩,追赶小鸟和野兔,到那棵桃树上荡秋千。他们喜欢和我玩,我黑,就叫我黑狗,其实我有名字,我叫梁小湖。我不理他们,我去问老妇女:“最近有没有听到我爸妈的消息呀?”老妇女却反问我:“你在山上怕不怕呀?懂得煮饭炒菜呀,菜放油了吗?”我很不耐烦,每次女人们都是问我这些,有几位上山砍柴还跑到我厨房去看,说我的锅都长锈了,可怜呀可怜什么的。我要她们先回答我的问题。
  “没消息,听说你的妈早跑到外省去了,谁也不知道在哪,她是不会回来的,你爸被叛刑了,叛了七年,没得回来了。”
  “我爸妈会回来的,妹妹也一起回来,他们都告诉我了,一定会回来的。你们不懂。外省远吗?”
  “很远,很远,远得我们也不知道有多远,孩子,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告诉你们吧,我懂得煮饭炒菜,只是煮饭炒菜很不好玩。”
  我在老妇女家里吃午饭,他们家的饭菜真是香,吃得肚子顶住了胸口,我非常满意,在他们家看了一会儿电视,我准备回家,她要送两件旧衣服给我,说我身上的太破旧了,要我烧点热水洗洗身子,说我身上的味道实在恶心。拿了衣服,我飞快地跑回家里,我得捡拾些干柴火,我不知道会下雪,几天没柴火煮饭了。
  山林很湿很安静,对于这种安静我太熟悉了,我适应了这样的安静。父亲刚走的那些日子,我害怕安静,害怕夜里的风声和鸟兽的叫喊,每个夜里,我都是把母亲用的那个衣柜搬出来顶住门,才安心睡觉。安静里,到处听到水滴下掉的声音,这儿“拍哒”一声,那儿“拍哒”一声,有时水滴不经意打到我的脸上,十足地冰凉。树木散发出树木的味道,也有雪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地上鸟兽留下崭新足印清晰可见,我对准那足印狠狠地踩下去,踩下去,破坏它们的完整,这是有意思的事。也有未融化的积雪和冰块残留在沟谷里,我一脚踩烂它,冰雪一下变成了水。这很是解恨。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恨,这样做只是感觉痛快罢了。
  天又黑了,又是漫长的寒冷的夜晚,冬天的夜晚不好受,有时,我在屋子里生火,坐着烤火一整夜,有时睡着了又醒过来,火变成一堆炭,黑暗中一小堆红红暖暖的。我会谨慎用火的,老板上山一次,告诫我一次不要到处玩火,到时跟父亲一样被公安抓去关。
  我希望这个倒霉的冬天快点过去。
  我爬到很高的一棵松树上去掏鸟窝,我从树上掉了下来,我感觉是头朝下直直地掉了下来的,我想我这下完了,父母亲再也找不到我了。后来,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在夜里醒来时,世界死了,我只看到一片白色的月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想,我这是在哪儿了?我怎么什么都不记的了?我又睡着了。我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全身在发抖,其实我没有发抖,我身子僵硬无比,想发抖也发抖不起来,可是我确实在发抖。我哭了起来,我放声大哭,山谷回应着我撕心裂肺般绝望的哭喊。
  老板把我背到了屋子里,老板又大声教训我了,给你讲不能往高处爬,你就是不听!像你这样的孩子我是没办法管理的!老板那语气好像是要把我给吃了似的。老板拉着我的手脚左右摆动,问疼吗?我大叫起来“哎哟,痛死我了!你不能碰我!死老板。”“痛,感觉痛就好,如果不会痛,你的手脚就报销了。”
  这个夜里,老板和我睡在一起,老板说,这被子跟臭死人肉一样,睡不着。可是老板还是呼呼地睡着了。我睡不着,我感觉整下身子被砍成好几截搁在床铺上。
  第二天,老板让我起床试走走。我说:“我爬不起来,我全身在痛,好像那种大蚂蚁爬满了身子在咬,我可能要死了。”
  胡说!老板背着我来到屋外,给了我一根棍子,让我柱着走。我把全身的重量全压到了那根棍子,我的脚果然动了起来,这可把我乐坏了。我对老板说:“好了,没事了,我会动了,我会走路了。”我慢慢地走了起来,我好像把身上的痛苦全忘记了。
  老板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死不了,你命比石头还硬,想死也死不了。不过以后你再也不能乱爬树,下次,我是不会管你的,让野猪把你一口一口地吃了,不然,让你在那儿活活地饿死,全身的肉慢慢腐烂掉,变成一堆臭大便。”
  我说:“你才变成臭大便。哎,臭老板,你说,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只要你听话,你妈妈就会很快回来。你不听话,妈妈就不回来了,她不会要你了。
  我重新学走路,从一棵桃树走到另一棵桃树,从另一棵桃树再走到又另一棵。
  不知过了多少天,老板带了一个老头上山来。老头一下抱住我,孩子,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简直成了野人了。
  我从老头的怀里挣脱开来,我说:“你想干吗?”
  老板说:“他是你的舅公,小子,不懂礼貌!”
  我跑到屋里,抽出父亲交待的那把菜刀。
  老板生气了,放下!臭小子,把菜刀放下!老板把我的手中的刀子抢夺去。
  我撒腿想跑,老板死死把我拖住。老头跟了过来。我说:“老头,不要碰我。”老头进退两难:“好,好,孩子,我不碰你。”老头往后退了一步。老头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老头流出了泪水,自言自语:“孩子,这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你都瘦成猴精了,你的头发比女孩子还长,孩子。”老头一下坐到地上。老板对我说:“小子,你叫梁小湖是不是?他就是从小湖来的,他是你的舅公,我没骗你。”
  老头失态地站了起来。老头在恳求我,又像是在乞求自己似的说:“孩子,你是小湖人,我们的家在小湖,我们回家去,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说:“小湖不是我的家,小湖是我的名字。我父亲说了,他会回来的,他要我在这儿等他回来,我不跟你走。”
  老板瞪着粗大的眼珠子:“你不走?你要死在这山上?好,以后,我不管你了!”
  “我就死在山上。”我往屋里走去。
  老板将我整个抱起,老板咬紧牙根:“小子,这回你要下山也得下山,不下山也得下山。”
  我折腾了几下,挣脱不下来。我放声哭叫:“死老板!放我下来,我砍了你!放我下来!我砍了你!”
  老板把我扛到肩上,一路跑着下山。老头紧跟着,一路不停地说话:“孩子,我们回家,回老家,孩子,你受苦了,我们回家。孩子,我们回家。”
  我大哭,我呜呼嚎着,我凶狠地咬着老板的肩膀。我绝望了,我跟我的父母和妹妹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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