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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书苑丨姑姑(三)

姑 姑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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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莉

1

人们围了上来,架着父亲的双臂,他们是怕本来就已经在饥饿当中双腿浮肿的父亲,此时过于悲伤会出现不测。然而,我的父亲毕竟是当过师长警卫员的人,他异常冷静地挣脱掉人们的手臂,走到姑姑的面前。她把蜷腿侧身躺在牛车上的妹妹正了过来,她本来就是坐着死的,这样就端坐在了人们的面前。

父亲朝着姑姑发起火来了,就像他小时候训斥不听话的妹妹一样,不同的是姑姑这回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听由他的数落。

父亲的声音缓慢而低沉:谁让你来的?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你还不听嘛!?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吗?等我这条件好了,你和你嫂子一起来,然后再在这安个家,多好。可你现在来了,没吃没住的,让我怎么办呢……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摘掉姑姑头上的围巾,用手轻轻地碰了碰左眉角上的伤疤。这道疤格外硬,像粘在额头上的一根草棍儿。

人们建议父亲把姑姑埋到油田新开发的墓地里去,那里新挖了一百多个墓坑,都是给在这个冬天里死去的人预备的。

父亲摇着头,他不想把自己的妹妹送到那个地方去。他顺着管沟找到了那根标着“0028”的管子,这根管子已经被放到沟底,正等着人们把它和两边的管子焊接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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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拿起了铁锹,工友们随着父亲一起来到这根管子的旁边,像平时挖管沟一样,挖出了姑姑的坟坑。这是一个超深的坟坑,是管沟的标准深度。这个深度,在北方,是冻土所不及的。父亲要让自己的妹妹不再受冻,而且这管道投产以后,还有加热功能,躺在旁边的姑姑,就像呆在有暖气的房子里一样暖活。

父亲站在深井一样的墓坑里,望着那一小块天空,有一些眩晕。但他还是认真地清理着边边角角,把墓坑打理得方方正正漂漂亮亮。当人们用绳子把他吊上来的时候,他看到天空阴沉下来,低低的,重重的,如果不是被四周高高的井架支着,好像马上就要塌下来了似的。再往远处看,大地也是那么不堪,像被一个通魔法的恶人泼了盐酸一样,圈圈点点地泛着白沫。没泼到的地方,长着高高低低的荒草。这些荒草生在北方,是它们的不幸,春天来的晚,夏天又短,还没等绿透就黄了,就像姑姑的人生,早早地就收场了。

父亲好象从未注意到自己的裤腿上、鞋带上刺满了各种野草的种子,这会儿在姑姑面前,他觉得那些枣核形的满身是刺的苍耳籽沾在自己身上是那么难看,他想摘掉它们,却划破了自己的手,但他不管这些,一把把地往下扯,双手被弄得鲜血直流,他也不觉得痛。身后草黄色的苇穗在大风中泛起层层巨浪,“刷刷”的响声盖过了远处钻机的轰鸣。

父亲是一名管工,来到油田以后,就像当兵后立即显示出过人的射击才能一样,他展示出了对铁管子的剪裁和拼接才能。对于这一点,我更相信他后来表现出的诸多才能来自于他的用心。那天,父亲异常用心地为自己的妹妹做了一口铁棺材。

父亲谢绝了别人的帮忙,他要独自给妹妹建造一座漂亮的房子。他先把一截铁管子用电焊切割下来,然后反复地测量管子的直径,因为管口并不是一个绝对规范的圆,只有得到精确的尺寸,才能在下料时做到天衣无缝。父亲沉默不语,一个人蹲在地上,专心至致地在一块巨大的铁皮上慢慢地画着,不时起身去验证这个图形与实际对应的严密性,不断地修改着。父亲用火焊切出的圆,边缘整齐而光滑,像用剪刀剪下的一样。他把这个圆从一整张铁皮里抠出来,把它放到管子的一头,即使不用焊接,也能做到严丝合缝。工友们被父亲的管工技术惊呆了。而在这个过程中,看不出父亲的悲伤,他更像一位沉浸在自己的手艺并玩味其中的工匠。

铁棺材做好以后,父亲用手绢把姑姑脸上的白霜擦去,露出粉红色的脸庞,表情似乎还有一丝笑意,端坐在那里像一尊女菩萨一样。父亲又用手指把她凌乱的头发理顺,围巾重新系好,衣服上有土的地方全都拍打干净,领口袖口全都整理了一遍。

整理完姑姑的遗容,父亲轻轻地把她抱了进去。他让姑姑的脸朝着家乡的方向,后背靠着管壁,摆放得稳稳当当的。

父亲从管子里钻出来,冲着姑姑大声地说:小珍,坐好了,哥送你上路!

说完,他就拿起焊枪,焊条轻轻一点,就“嗤嗤啦啦”地响起来,淡兰色的火花猛烈地喷射在父亲的腿上,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幕下,这火花异常绚烂。

父亲沿着管壁结结实实地把姑姑焊在了管子里。

埋了姑姑 ,父亲在坟旁种下一棵小柳树,确切地说,是一根柳枝。茫茫四野,不做个记号,将来就找不到了。

3

处理完姑姑的后事,父亲接到一封来自家乡的电报。尽管这已经是当时最快的通信方式,但对于新开发的油田来说,还是迟到了。电报上只有4个字:珍去,接站。

父亲还是有些欣慰,因为他在姑姑到达的第一时间,在火车站接到了她。

父亲在给奶奶的回信中瞒下了姑姑的死迅,还编出一套谎言。说给姑姑找了份工作,将来再给她找个对象,这里的好小伙儿有的是,以后就在这过日子了,请奶奶放心。父亲还经常模仿姑姑的笔迹,并以她的口吻给奶奶写信,说这里的生活怎么怎么好,她还和一个老乡谈了对象等等。时间长了,奶奶就真的相信了,当初对“流放”的疑虑也渐渐打消。

对于大人们的谎言,我不屑于去戳穿。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我只有守住自己的秘密,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过了这个冬天,母亲终于带着我去了北方。这是母亲朝思暮想的事,特别是得知姑姑在那过得挺好,还有了工作以后。父亲也因此不好再阻止,只好答应了她。

我们在路上走了四天三夜,中间倒了两次车,尽管辛苦,母亲却一直兴冲冲的,而我却觉得离事情败露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而愈发紧张。在车上,母亲多次跟我谈起姑姑,还让我猜她的对象长得什么样,我有几次差点说出真相,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想,这样的消息不应该由我说出。

火车终于快到了。母亲早早地就催促我准备下车,我们拿着行李来到车门口,看着外面荒凉的景象,我的心更加慌乱起来,在火车停稳的时候,我的心跳再一次加快。

父亲在第一时间出现在我们眼前。他接过母亲手上的提包和行李,母亲又接过我手上的东西,我们一家三口就算是团聚了。

母亲问,小珍怎么没来?

父亲说,她上前线了,回不来。

我悄悄地在心里说,骗人。

父亲把我们领进一个干打垒土房中,这是他们和先期到来的家属们搞突击会战刚刚建好的,房间里还弥漫着浓重的石灰味,墙角还有活着的草。

到了晚上,姑姑还没来。母亲又问,小珍咋还没下班?

父亲说,前线很远,一上去就得十天半月。

我又在心里说,骗人。

半个月过去了,姑姑还是没来。母亲又问。

父亲不再回答。他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我说,我知道她在哪。

父亲和母亲分别用惊诧和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我准确无误地把他们带到了种着一棵小柳树的坟墓前。

4

我们一家人虽然在油田上安顿下来了,但日子并不好过。父亲工作在“前线”,正如他所说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母亲和所有的家属一样被组织起来种地、盖房。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她们必须自己养活自己。我也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样,整日在田野里转悠,寻摸可以充饥的植物和动物。

生活一天天地继续,姑姑的事渐渐被我们遗忘。

就在这时,老家来信了,说奶奶病重。父亲本打算立即回家,但他却悄悄地把信揣在了胸口,他是怕奶奶跟他要人。

不到一个星期,老家又来信了,说奶奶去世了。父亲在荒原上一个人接受了这个噩耗,连母亲都没有告诉。他像平常一样刨土、安装,与铁管子、钢构件打着交道,似乎只有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下料、焊接上,才能够活下去似的。

这以后,父亲变得更加缄默,整日的没有笑容,像一尊会动的画像。他就这样一天到晚地劳作着,像一个苦役犯,在沉默与悲恸当中,一年一年地老去。

如今,在那些漫长的黑夜里,我攥着这张充满死亡气息的照片,回想着发生在久远年代里的事情。我相信处在人类童年期的人,就像一些动物一样,能够知晓某些灾难的到来、以及灾难的始末。

——源自《开满鲜花的原野》小说集

-作者-

刘莉 女,1963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大庆市,现供职于大庆油田电力集团,高级政工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庆石油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学员。十九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散见《诗刊》、《文艺报》、《散文百家》、《春风》、《北方文学》、《飞天》《地火》、《石油文学》、《岁月》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大庆往事》、小说集《开满鲜花的原野》、散文集《一个人的油田》(龙版网电子版)。多篇作品获得省部级奖励,曾获首届“岁月文学奖”、《大庆往事》获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提名、《开满鲜花的原野》获第四届“中华铁人文学奖”。

-主播-

敖然 现工作在大庆油田第十采油厂保卫大队,是一个声音的热爱者和追求者。理解力、表现力、创造力是他对声音艺术的终极追求。忽略声音的本质,追求文字真挚的情感,愿自己的声音在电波中然然声起。微信号:aorantong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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