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艳情传

01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月华轻缦，我坐在如水的阶前，喝一壶桂花茶，听玉儿给我吟一首凡间的诗。

玉儿说：他今世，姓李。是人间大才子。你听，他仍记挂前事。

偌大的院子尽头的那颗巨大的桂花树下，有一个男子，浓眉俊脸，眉宇间却锁着深深的忧伤。我扬起声，问他：蓬蒙，你可曾后悔过？

他回头看我，微微地笑，嘴角是宠爱：姮娥，我说过，过去，现在，以后，永不。

我轻轻地叹息：我们，都太固执。

他没有再回话，我起身，回房。

广寒宫的夜，长，而冷。

我的父亲，姓姬，人人传说他是神圣，一出生便自己开口说话，给自己起名叫喾。他的儿子，亦都如他，有着帝的才能。周的始祖弃，商的始祖契，还有，帝尧，都是我的哥哥。我是帝喾最疼爱的女儿，他赐我他的姓，为我造一字曰姮，他说：我的女儿姬姮娥，将是这世上最美貌的女子。他常长时间地陪我玩乐，偶尔叹息，用他修长而粗糙的手指，抚过我的眉：你看这眉，淡然若远山，我如何舍得把你嫁给别人。

父亲说我美貌，于是天下的人人也便都说我美貌。天下，从不缺乏热爱美色的男子，他们像藤萝一般争相攀缘我家高高的石墙，跌断了手脚，亦不管不顾。那些男子的眼神，似刀子。我慌不择路地往回走之间，跌入后院的冰潭。

大抵，是一个少年救了我吧？我醒来时，见父亲正在呵斥他：蓬蒙，保护姮娥，是你的本分，你怎可让她落水？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帝养的十只会发光发热的金乌，每天只会有一只，从天上飞到西山去过夜。可是最近，每天竟然会有五只金乌从天上飞过，炽热的白天越来越长，父亲大费周章把冰潭自远处搬来，是为我避暑。未料我却因此大病了一场，身子更显弱质纤纤。

自此，蓬蒙便时时跟在我的身边，少言寡语，远远地跟着。

年少的我爱笑爱闹，从树上跌下，总会掉到他的臂膀里。我抬眼，总看得见他的浓眉俊脸，也看得见他年少的眉宇间，深深重重的忧伤。

是什么，让一个少年，有这样的忧伤？我试过去猜，但猜不透。他总沉默少言，我不喜欢。

我十七岁那年，天上竟然出现了十个太阳，天地间瞬间失去了黑夜，地面酷热难挡，人们颗粒无收。我的父亲喾已经极老，陪我住在冰潭边叹息，我的哥哥尧成了帝，他胸怀天下，有一日见饥民大批死去，便说：谁若有能耐射下天上那发光的金乌，我便把姮娥嫁与他为妻！

哥哥说出这一句话时，我并不惊讶。每个少女都会喜欢英雄。我也喜欢。我有冰潭避暑，但天下人没有。如果我能嫁英雄，天下百姓又能快乐，我当然也是快乐的。

那个射下九只金乌的少年英雄，剑眉星目，身材颀长。他看见我，眼神里有着九只金乌般的炽热，把我的脸，都烤红了。

从此，天下太平。作为带来这种太平的英雄后羿，娶得了天下最美貌的女子姬姮娥作为妻子。

如果故事从这里结束，那便是千古流传的佳话。

偏偏事从不遂人愿。

人总是现实的，姮娥再美貌，也不过是一个亦然会垂垂老矣的凡间女子。时光对于女人，是最公平的，所以，姮娥终有一天，也会像世间所有的平凡女子一样，老成尘埃。只有拯救了人们，还有人们的后代的英雄，才值得人们一直铭记。所以，天下最美貌的姬姮娥，在嫁给后羿后，便成为了后羿的妻子，不再是姬姮娥。

为所爱的男子失去了自己，天下女子，不都如此么？只要与他相欢。

英雄美人的最初，也曾是春花百日好。也曾以为是是长久。

直到，那只青鸟的出现。

那只青鸟，有一日清晨，落在院里那颗桂花树上歌唱。那歌声，婉转悠扬，后羿放下弓箭，走过去看看，唱出这样美妙声音的，是一只什么鸟儿。后羿一走近，那只青鸟便化作一个伶俐青衣小女子，坐在树枝上朝后羿笑：后羿后羿，你这样的英雄，应该长生不死。

后羿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指着坐在桂枝上的轻盈女子说：你这鸟妖，我有姮娥在身侧，哪还需要长生不死？

听了后羿的话，坐在桂枝上的女子沉默了，然后，瞬间化作一只青鸟，展翅飞离了桂花树，有一个声音，婉转哀怨地留下一句话：后羿呀后羿，你今日美人在抱，当真就将往日的恩情遗忘了么？我只是要青鸟帮我看你一眼，也是罪过了么？

后羿的脸色，便变了。

此后，那只青鸟，每天都来，落在桂枝上，默默地看着后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往往我们无意间一抬头，便看到青鸟的眼睛，带着谁的哀怨，一直盯在我们身上。

从此，后羿也变了。

02

天下女子，最悲惨，是什么。莫不过于，被丈夫抛弃，被心爱的男子无视。

自从青鸟落在桂花枝上那一天开始，后羿便心神不宁。练习射箭时，当初轻易便能射下了天上九只金乌的他，竟然也会有射出空箭的时候，干脆放下弓箭，长长叹息。

我只是弱质女子，不懂箭术，亦无玲珑眼，可看穿眼前这忽然忧愁的男子的心思。看他紧锁的眉宇，恍忽间似曾相识，于是伸手过去，想抚一抚。后羿的手，比我更快：不要理我。

我的手被他拂开，生痛。我的心走不近他，也生痛。

我坐在秋千上，慢慢地摇。这才一个春秋过去呢，新婚的那个春天，后羿摘了山花，缠满了这个秋千送于我，我的笑声，还记录在这藤萝的纹理上呢。什么是物是人非，我纵使美貌仍在，那又如何，仍一样收获了寂寞。

有风吹来，我一个恍忽，便从秋千上往下掉落。失控的那个瞬间，我望向远处的后羿，他拿着弓箭，不往我这边看一眼。我只得闭上眼睛，也要跌一次，极痛，才会清醒。

有双手，稳稳地，接住了我。他的肌肉，像石壁般坚硬，生生地硌痛了我的背。

是蓬蒙。他的浓眉俊脸。他眉宇间似万古不化的忧郁。

蓬蒙轻轻地把我放在地上，然后转身走开。

蓬蒙后来没有走，后羿叫住了他：蓬蒙，我教你箭术，你代我保护姮娥罢。

那时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亲把我交给哥哥，哥哥把我交给后羿，而后羿，则要把我交给蓬蒙。

后羿终于跟着那只目光哀怨默默不语的青鸟，走了。

我不去送别，在房里哭泣。哭了一天，打开门，见逢蒙站在门外，有落花在他肩头轻轻颤动，我看向他的眼，却没有眼泪。据说，真正的悲伤，是没有眼泪的。我忽然想，比起蓬蒙那些我永远猜不透的的年复一年的忧伤，我其实也不算很悲伤。

我问他：后羿往哪里去？

蓬蒙这样回答：往西。

是了。据说，后羿之前，在西方的昆仑山上学得神箭术。或者，他曾与什么人约定一起，在他成为英雄后，长生不死永世欢好。可后羿毕竟也只是世间普通男子，当他成为英雄后，见了我的年轻美貌，便忘记了诺言，与我贪欢。那女子终是不忿，派了青鸟来诘问负心男子。后羿终是宽厚，他的心底，终是记着当初的誓言的。

我当初爱他，不也是爱他眼底的炽热与宽厚么？

那只青鸟，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后羿，却对我多嘴告诉我令后羿忧伤的真相。她说我：你这样年轻美貌，天下想不会有不对你动心的男子。我家主人，为了后羿学得神箭术，又为了给他炼出长生不死药，早已容颜不再。天下事，就是这样不公平。

那只青鸟，她多聪明，为着她的主人，劝我对后羿放手。

只是，男子的心，从来便都不在女人手里，后羿愿意留，我赶不走。后羿要走，我留不下。

所以，后羿走了。

蓬蒙安慰我：姮娥，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对他笑了笑，不说话。我想，我的眉宇间，此刻一定像他，都锁上了深深重重的忧伤。

03

后羿走后，我日日在他与我生活过的地方，走来走去。他留下的三枝箭，我每天擦很多次，就像他在每天使用一样。

逢蒙在院里，练习后羿教给他的箭术，他进步神速。

后来，我终于习惯了孤寂。后羿留下的三枝箭，慢慢地蒙了尘，院里逢蒙练习的箭响，也已经轻不可闻。不是我不再爱，是因为，每每看见那三枝箭，都有若穿心。后羿已走，不再回来。我成了永世的寂寞永世的痛。

后羿回来那天，我正站在窗前，想哭。却没有眼泪。真正的悲伤，果然是没有眼泪的。后羿有些不似后羿了。他头发蓬松衣裳破碎，他完全失去了往日英雄的样子。

后羿，你终于回来。我飞奔下楼，抱住他，泪如雨下。

后羿回来后，仍常常沉默，偶尔叹息。

这世上，越是内心宽厚的男子，越是不能给女人专一的幸福。与她在一起，他觉得欠我。与我在一起，他觉得欠她。始终，都不是一颗完整的心。

我是知道的。但我不说。我多爱他。只要他肯回来。再苦的等待也不算苦。

后羿回来的第三天，那只青鸟又跟来了，她停留在桂枝上，用哀怨的眼看着后羿，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后羿呀后羿，你既然想与姮娥在人间老死，你为何还要偷走我的长生不死药？

那只青鸟，每天清晨飞来傍晚飞走，她一直停要桂花枝上，每天只说一次这句话。

就这，已经是一种折磨。后羿终于不堪重负，望着青鸟失声痛哭：你对我有恩，我却对姮娥有情。你要我如何是好？

晚上，后羿拿出两颗金光闪闪的丹药，他把药交在我手里，重重地叹息：姮娥，我想与你长生不死。可是，我负着她的恩情，长生不死于我，又有什么意思呢？

04

 后羿死的那天，天气离奇地好。那只青鸟，又眼神哀怨地停留在桂花枝上，见了后羿，问他一句：后羿呀后羿，你既然想与姮娥在人间老死，你为何还要偷走我的长生不死药？

后羿哭了那一次后，便再也没有看过那只青鸟半眼。那天，他居然抬头看了那只青鸟许久。然后，他如往常，没有说话。转身走去了射箭场。

箭术越来越好的蓬蒙，当时已经在场上练箭了。他射出的箭，又快，又准。

是在蓬蒙射出最后那支箭的瞬间吧？后羿的身形那么快，那么决绝地挡在了箭靶前，他把自己的心脏，正正在对准了鲜红的靶心。

后羿他那么决绝，一箭穿心，有哪个凡人，可以不死？

蓬蒙呆住了。我飞奔过去抱住后羿跌落的身体，顾不得哭泣。

后羿死时，嘴角是微笑的。他看着那只青鸟微笑，眼神很决绝，仿佛在说：我以命还你，以命还你。

我恨那只青鸟，抢过蓬蒙手里的弓箭要射，那只青鸟瞬间变作一只伶俐的小小青衣女子，站在桂花枝上，嘤嘤地哭了。

那哭声，有无奈。她哭得我拉满的弓弦，慢慢柔软。

是夜，月明如昼，我把后羿埋在桂花树下。蓬蒙默默地站在一旁，他仍未从误杀后羿的惊诧中恢复过来。

后羿的坟是平的，因为，我不想让人知道后羿已死。吞下灵药前，我把蓬蒙叫来，这样吩咐他：明日，他人问起，你便说，后羿与我，分吃了长生不死药，已经成仙。

蓬蒙仍是默默看着我，目光忧伤。我吞下灵药，轻轻叹息：蓬蒙，从小到大，你便一直保护我。也当我保护你一次罢。

蓬蒙终于泪落：姮娥，你要去哪里？

我抬头，指指与我一般清寒的月亮：去月亮上，可好？

当我的身体轻盈地飞起的时候，一向沉稳的蓬蒙终于慌乱，他扯着我的衣袖不肯放手：姮娥。姮娥。姮娥。

衣袖断了。我走了。我离地面上那个仰面哭泣的忧郁男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完全地远了。

05

 月宫有清冷的华宇。显得我越加孤单。

天上，原来当真的诸神。诸神来拜访，我皆不见。

广寒宫闭门谢客。你见过有谁家的失爱女子广开门庭笑颜纳客的？没有后羿，我一个人是寂寞，人多了，更是寂寞。

那只青鸟，来过一次。传了一句话：我未想到他宁死也要与你在一起。从此，我们各自孤苦罢。

她托那只青鸟，带来一只兔子，可幻化人形与我讲话，我叫她玉儿。她常探听些人间事，讲与我听。比如：人间已到大唐。人们已经不叫你姮娥，换叫嫦娥了。年年仲秋纪念你。又比如：那后羿，投生作人，仍改不了风流多情的本性。

我最意想不到的，便是蓬蒙来了。

那日，天兵押着一人来月宫：姮娥，吴刚犯了天罪，天帝罚他在月宫砍桂皮作药！那人进门，浓眉俊脸，眉宇忧郁，明明是蓬蒙。

蓬蒙微微地笑：姮娥，我转了一世又一世，仍是在世间遇不到你，转到吴刚这一世，故意犯了天罪，人间没有你，我作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蓬蒙的笑，却仍凄清。

     天上诸神，包括世间的凡人，皆猜测了许多关于我与吴刚间的情事。他们不知，我与叫作吴刚的蓬蒙，仍活在我们那一世的生命里。没有死亡，所以，也没的遗忘。

而爱得太深这件事情，通常都是固执的爱一世。在我们这一世里，不过仍是他爱着我，而我，则仍爱着他人而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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