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霜降 校对：Z先生 图：网络
原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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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永远被你依赖
１
黄闪闪，从懂事开始，我就从外公外婆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父亲因为嫌弃你的残疾而离去。
你虽然有一条腿不太方便，为人又敏感又脆弱又高傲，但你长得还不错呀。而且是有名的编剧。电视上放的好些个电视剧都是你编剧的，偶尔也飞来飞去地出个差开个会。你的化妆品衣服鞋子都是一般白领都用不起的名牌，还在我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你就已经有钱买了大房子带着外公外婆一起举家迁来了省城。这么多年来，家里一直有一个全职保姆照料我们的生活起居。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带外公外婆国内国外旅游两次。
你这样的女人他都不要，我的亲生父亲真是弱爆了。我挺伤心的。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没爹就没爹呗，因为你有本事，我的日子过得比邻居有爹的孩子过得好多了。
我们的邻居对你，真是羡慕妒忌恨。有时候我推着你出去散步，就会有人有些不怀好意地说一句：“豆豆真孝顺。闪闪以后你有依靠啦。”这种时候你从不与人客气，你马上就黑脸：“瞧你这话说的，我不靠豆豆，就不能活啦？”
你从不对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客气，他们恶意，你就亮刺。
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刺伤我。
２
九岁生日后第二天，我和邻居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吵了起来，他忽然说：“黄豆豆你不要太得意，你连爸爸都没有。你妈是残疾人嫁不出去了，她生你出来，只不过是为了老了有依靠！”
我愣了一秒，暴怒，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咬了一口，血都出来了。
当着邻居父子的面，你拿了一把尺子要打我的手心。我问你：“打我之前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嫁不出去，所以才生我，好老了有依靠？”
我这么问的时候，本意是为了让你亲口否认那个信口雌黄邻居的断言。我想，你常常对外人说将来不靠我也能活，你不是那样的人。
未料你的脸当时就惨白了。你说：“是又怎样？是你就不做我女儿啦？”你语气强硬而冷漠，在当时刚刚进入人际关系敏感期的我看来，你就是那种又气又急，也许还恼羞成怒，也许还是被人揭穿的窘迫。
我的脸也白了：“他们都说，你生下我后怕我爸霸占你的财产就把我爸赶走是真的？”我问得很直接，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了那样的谣言。下楼去玩的时候，因为太闲了，我喜欢听大妈们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人事非。
你没再回答，但是尺子打下来了，用力，凶狠。
３
你打得真的很狠，那一尺下来，我的手心顿时就肿了。换做平时，我早就哇哇大叫着跑了。但那天我虽然痛得要死，却不肯跑，也不肯把手收回背后。于是第二尺又下来了。仍旧打得狠，十指连心，痛得我差点要晕厥过去。外婆心疼得要过来拦，你却对她吼了一声：“妈，说好我管孩子的时候你们不管的！”
外婆只得把头扭开了。
邻居也不好意思了，嘴上讪讪说着“别打了，孩子知道错就行”，嘴上这样说，可人就是不走。平时我太皮，又长得精灵有力，没少欺负他儿子。
第三下又狠狠地打了下来，我的整个手掌都红肿了起来，你却硬了心似的继续打。打一下，嘴里咬牙切齿地问一句：“知道错没有？”
偏偏我那天嘴硬，无论如何也不肯认错，到最后，两只手都被打得红肿。邻居终于牵着他的宝贝儿子走了。
门一关上，你手里的尺子一掉，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
黄闪闪，那是你最后一次打我。
而我，不知道你的高傲并不是你的内心，你的“是又怎样”不过是句气话，你只不过爱面子，只不过喜欢争一口表面的气儿。
我却自以为终于找到了我身世的可恶真相。
４
从那天之后，我的身体里似忽然生出了一根反骨，我对一切都充满了厌恶，甚至仇恨。
尤其是对你，更甚。
抱歉，黄闪闪，那九年里，那么多次看到你跌倒在地，我竟冷眼看着扶也不扶。
也很抱歉，从那之后，我不再叫你妈妈，而是叫“喂”或者“黄闪闪”。
很抱歉我不但开始对你冷漠，我还以言语为武器，一再刺伤你。
有天你试图告诉我大人的事情由大人去处理，小朋友们不用管太多，自己快乐就成。我尖酸刻薄地讥讽你：“黄闪闪，什么叫自己快乐就成？那叫自私好吗？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自私这么变态吗？书上说生理不健全的人心理也很容易不健康，原来是真的。”我冷冷地看着你，用目光指责你赶我爸爸走，指责你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生下我给你养老送终。
九岁的我因为过多的看电视和阅读，牙尖嘴利思想激愤，本来话就不多的你被我骂得哑口无言，有时候气得扬手想打我，却因为我现在站得离你越来越远而作罢。你有时候也气得哭，但我小小年纪，心肠却似铁打般，远远地冷冷地看着你，或者干脆转身走开。
外公外婆想过很多方法想让我们和好。但我拒绝配合。真不知道九岁的我那时候哪里来的冷漠与决绝。
十一岁那年我离家出走过三次，最后都被找到了。
你非常聪明，而且揣摩人心的本事一流，你早就看出来了我有去意。悄悄地派了保姆和外公外婆分别盯着我。
５
第三次出走途中，我差点被人贩子抓住。回家的时候，你黑着脸坐在客厅里一直不说话，外婆哭了，最疼爱我的外公气得说不出话直吞保心丸，连一向不多说什么的保姆都责备我不懂事。
我以为你会像之前那两次那样，一边叹气一边求我不要再让大家担心。
但这一次你没有。你驻着拐杖站在我面前，有些瘦削的身体居然站得特别特别直，像一根绷紧了随时都会断掉的弦。
你用一种大概是哀伤又大概是愤怒的却无法言说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我，看得已经顽劣不堪的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头皮发麻。
你就那么盯着我，盯了好一会儿，才说话：“黄豆豆，你想走可以。但要到了十八岁再走。别让人说我遗弃幼女。十八岁高中毕业后，你可以离开我，离开这个家。随便你去哪里都可以。但有一点，请你靠自己的本事走出去。”
黄闪闪，当时我想，哇，原来黄闪闪还这么狠呀。
有三秒钟的冲动，我想把衣服脱下来扔给你，把小行李扔给你，然后走掉，走得远远的，哼，以为我没你不行吗？
三秒之后，我想起了这三次失败的出走所遭遇的种种，我得防小偷，防人贩子，防骗子，我没有身份证，我甚至还小得不能自己去挣钱养活自己。
现实是残酷的。我没你真不行。真悲摧。
６
但我接下了你的战书。我会靠自己的努力，高傲地离开你，离开这个家，不接受任何挽留。
你做得也绝，再也不似以前那般对我了。家里不再有吃不完的高级零食，看中的玩具更是想都不要想。我想去买一本资料书，你都要我拖一周的地板来换。外婆给我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你非问多少钱，告诉我要么不要，要么用自己的压岁钱等价还给外婆。外婆不愿意要，你就瞪她：“教孩子我说了算！”外婆又妥协了。
你太可恶了。以前一家去旅游的时候，你一定会带上我，而且以我的喜好为主。但是我们闹翻后，你就不带我去了。你和外公外婆高高兴兴地去玩，回来的时候竟然连个纪念品也不愿意给我稍，小气巴拉的。
黄闪闪，知道吗？我在日记本里，有整整十页“黄闪闪是个超级超级可恶的孤寒老女人”，字字力透纸背。
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因为粗心，考得不太好，离我们学区最好的高中分数线一分之差，要交两万块钱才能去。那个学校特别好，而且离家特别近。你居然不愿意为我交那两万块钱，冷笑着讥讽我：“不是很有本事吗？怎么连个高中都考不上？”然后你让外公给我买一辆自行车，每天骑８公里路上学放学。
你真挺狠心的。
７
所以，从此我决定不再让你小瞧了去，发了狠地在功课上用了心。考了第一你去开家长会，人家都说“豆豆妈，真羡慕你呀，孩子这么出息。”我以为你在家里对我虽狠，但在外人面前多少都会夸我一句吧？未料你却说：“考试了不起有什么呀，将来怎么样还说不定呢。”
你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一种对于我的轻视。我讨厌你这样子说话，你一个瘸腿女人凭什么这么显露着凌驾于他人之上的高傲？
那时我以为我们互相厌恶。你厌恶我是一个不听话的急于离开你的女儿，我厌恶你生我出来的目的是那么自私龌龊，厌恶你竟然借了我爸爸的种后就赶他走，害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
黄闪闪，那时候因为我的乖张，你很伤心吧？是不是关在房间里，想起就哭了好多次？
黄闪闪我有告诉过你吗？其实我并不是那么讨厌那个强硬得接近冷漠的你。因为那个你看起来足够坚强。因为毕竟有一天我会离开，坚强一些对你有好处。
黄闪闪，那会儿我常常给自己伟大的想法点赞。我是多么难得的好女儿。你对我不仁，但我没有对你不义呀。我就算要离开你，也希望你过得好。
８
渐渐大一些的时候，我们的面目竟越来越相似了。
比如我们都有偏白的皮肤，细长的眼，淡而直的眉，圆圆的有一点嘟起的嘴唇。有一次你在照镜子的时候我刚巧有事进去，镜子里的我们，就似是同一个人的少女时期和中年时期。连外婆都有好几次对你惊叹：“豆豆和你长得竟然这样像。”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我总是在心里哼了一声，然后沉默走开。偶尔会隐约听到你在回答：“是呀。”那个呀字拖得老长，像一声叹息，带着很多的遗憾。
哪个妈妈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像自己，别人家的母女，以长得似孪生而自豪，你倒好，我长得似你，你还嫌弃似的，若非你长得还不错，我才不屑于长得像你。
我上高中之后，外公外婆的身体忽然差了。他们很希望你能结婚，所以到处张罗着给你相亲。
但每次有人来说相亲的事情，你就一脸恨不得操起根棍子把人家打出去的表情。你平时还涂个口红抹个粉什么的，偏偏出去和人家见面那天时不时就熬个夜，出门的时候脸都不洗一下。人家要是嫌弃你，你回来就黑着个脸不说话。人家要是不嫌弃你，你就开始嫌弃人了。嫌人家丑，嫌人家秃顶，嫌人家没钱，再不就嫌人家没文化，没水平。我悄悄地跟去看过，见面的时候，你嘴巴跟上了锁似的不搭理人家，然后回来说人家和你沟通不良所以不行。
你这脾气这行为，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的极品。我是坚决坚决不会和你生活在一起的。
９
谁都看出来了我的决心。
有次我听外婆悄悄地劝你：“你是不是还想着豆豆他爸？豆豆现在这样的脾性，将来肯定会走的，你不如······”
你说：“相亲这件事不用再说了。我不结婚。”
那语气，决断得很。外婆想再劝，你哼了一声，回房呯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你专横起来，简直以为自己是女王。
我离开的决心更坚定了。外公外婆是你的亲生父母还得受你的气儿呢，我才不要在你身边仰仗你吃你的灰尘儿。
其实，有时候看到你工作到半夜，饿了出来喝水或者找东西吃，因为身体不便又不愿意去开灯吵醒家人，于是又是撞到椅子又是摔在地板上的样子，也觉得心酸难解。
你再强硬，也不过一个弱女子。你要养活我们连保姆在内的四个大活人，必定在吃别人都不曾吃过的苦。
但那时我肤浅地认为，你样貌不差，工作也好，若寻个老实本分的嫁了，多少有个人帮你担待着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的可恨，就在于你的矫情和清高。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不结婚是因为我。
１０
高二那年冬天，外公忽然中风了，情况很严重，躺在医院里命悬一线。保姆推着你忙进忙出交费，签字手术。我拉着外公的手，只懂得哭。你对我虽然狠，但外公外婆从来对我怜爱有加。学校离得远，每天放学回到家都能看到外公在路口等着我。所以怕他真的会死。
外公做完手术却没醒来下了病危通知那天，你回家后就一直没说话，外婆抹着眼泪劝你：“我们都是不定哪一天就走的人了，你一个人还带着豆豆，叫我们怎么闭眼。”
你起初并不作声，外婆又继续劝，唠唠叨叨说了一堆，你忽然将桌上的书一把全拔掉在地上，书哗啦掉了一地，你的声音脆弱而撕裂：“这些年来那些拒绝你还没听够吗？瘸腿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就是个傻子也要考虑考虑。那些个来提亲的人，有哪个是想真心对我和豆豆的？不过是为了房子，不过是为了户口，不过是为了钱，我又怎能为豆豆找一个那样的爸爸？”
你平时是又矫情又娇气，有时候在外公外婆面前还像一个孩子一样耍赖皮。你还又骄傲又清高，从来都好像看不起任何人的样子。可是你从来没有过这样对外婆大发脾气。
黄闪闪，我是在那一刻动摇了离开你的决心的吧。
对于必须接受外公的永远离开，我与你感同身受。我想你和我一样伤心极了害怕极了。甚至有可能，你比我更害怕。外公外婆一直是你生活和精神的依赖，外公若离开，最难承受那个，恐怕是你吧？
１１
第二天，外公静悄悄地走了。我当时没忍住眼泪，哭得哗哗的。但你居然没哭，很冷静地签了死亡通知书，又很冷静地安排了外公的后事。
从外公的墓地回来后，你却一连七天都没有从床上起来，端了饭过去就扒一口，给水也抿一下，然后让我们走。你不看书，不上网，不睡觉，也不说话，就只是那么躺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灵魂那般脆弱。
你的坚强与冷硬被丧父之痛碾得粉碎，你孤独无助极了。那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到了你完全显露的脆弱。我明白了你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坚强。你的冷硬大概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脆弱。
我和外婆怕你有事，就把你的房门半开着，好随时看得见你。换做以往，你一定会从床上下来，单脚跳着过来把门关上，责怪我们不给你隐私。但是这一次，你一动不动。
有天半夜我起来喝水，看到你歪坐在床上，拿着外公的照片，不住地抹眼泪，那样子就像一个在茫茫世间走失后再也找不着亲人的孩子，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我眼睛发酸，想进去安慰安慰你，但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进去。我能说什么呢？外公走了，我也难过，但如果因此进去和你抱头痛哭，我觉得自己又太过矫情。
那时的我，是一个在青春期里不懂得表达自己的破孩子。
１２
一周之后，你算是从床上下来了，但整个人的精神都差了许多。你恢复了工作，但对外婆的依赖更甚。半夜睡不着的时候，还会去外婆床边守着，你说怕她会在睡梦中走掉。
外婆为你真是忧心似焚，想再为你张罗相亲，又怕惹你不高兴。又加上外公一走，她也觉得伤心与孤单，第二年入了秋，她就病倒了。
我刚进入高三，功课很多，我虽然还算聪慧也算用功，但到底不能帮你太多。你由保姆陪着，医院和家两头跑，才四十有五的人，鬓角竟生了显而易见的霜华。
我最后一次去看外婆的时候，外婆拉着我的手：“豆豆呀，外婆知道你有本事走得远。也知道你觉得自己委屈。可这世界上，再没谁比你妈更委屈了。要是能，你留下陪着她好不好？”
当时我没能理解她为什么说你最委屈。但我还是点了头。就算看在外公外婆的份儿上，也不能说丢下就把你给丢下了。
你那种又高傲又脆弱又自卑又自傲的人，没了外公外婆，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呢。我就算是人道主义吧。
春节一过，外婆也走了。外婆走了之后，你撑着办完后事，又在床上呆了一个月，保姆说，你几乎每晚都不睡，只是哭。
这样的你，我真的不习惯。
１３
黄闪闪，那样的脆弱的你让我惊忧与害怕。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是原来那个虽然瘸着一条腿但是却能目空一切凌视着世人的女人。
你应该一如往常地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努力花钱。
你应该加班写剧本到深夜，然后在厨房里兵兵乓乓拆房子一样给自己做宵夜。
你还应该穿着虽然很美丽但是很痛的高跟鞋和拖地长的蓝裙子丢开拐杖，命令我三十秒之内给你来十张超美的连拍。
春天马上都过去了，你应该开始安排春季旅行然后让我陪你，规定我不去也得去。
高考完后，我进了你的房间。黄闪闪你知道吗？你当时看着我的眼神几近恐惧，那是一种无望的绝望。你仿佛有了许多被至亲离弃的经验，你知道并且确认我即将离你远去，就如同最后一片秋叶离开大树。
你没料到吧？我是这样说的：“明天我填志愿了。看你现在的样子，大概也挣不到供我出远门的钱了，我就填本城的大学吧。”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一刻的眼神，就似一个溺水濒死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１４
从那天之后，我仿佛成了你生活的全部。你什么都想着我。工作挣钱是为了给我攒嫁妆，学做饭是为了让我吃得健康。你对我好得我都不敢相信之前的十年里，那个整天对我呼呼喝喝，买本资料书还要我用做家务来换的你是同一个人。
我决定和你讨论敏感问题：“你生下我真的就是为了外公外婆走后有人陪你照顾你吗？”
你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一开始其实不是。虽然别人都这么说。但是真不是。你只是腿不方便，并不是完全不能照顾自己。然后你用一种恳求的眼神看着我，你说可是现在你没我真不行。不是生活不行，而是心里觉得不行。
因为身体的原因，你没有什么同事也没有什么朋友，又远离了家乡，所以没有我，你可能真的会因为孤独而早早死掉。
我问你：“那你过去十年怎么还信誓旦旦地做出一副我走你绝不留的决绝样？”你扁了扁嘴，哼了一声说：“那不是怕你闹离家出走被人贩子给拐到什么破地方去我找不着吗！”
我调侃你：“不让我跟着去旅游是怕我在外地忽然出走吗？”
你有些恼羞成怒地瞪我：“是又怎样？你不知道你那时候多难带！”
每当逗你起火儿的时候我都挺高兴的，因为那个坚强得有点儿冷硬的黄闪闪又回来了。
１５
大学四年，舍友们都知道我妈宠我，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每天电话问候，晚餐没顾得及吃就让保姆连夜送宵夜来。怕我在宿舍里受委屈，你甚至还在学校旁边买了一套小房子给我住。
我说黄闪闪你不用这样。你假装奸笑一声说那是你的糖衣炮弹，让我习惯了你提供的奢侈生活，再也受不了自己独立的艰苦朴素，然后就不敢再离开你了。
这计划确实奸诈。
我是年轻女孩，想飞想走的心我确实也有。
可是，每当你讨好地对我笑，问我喜欢不喜欢你给我买的那堆新衣服新包包新玩意儿的时候，我又觉得心里软软的：你这个心似婴儿的老女人，没了我真的不行。
诚然你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但是你的内心脆弱又孤单，像一个无助的婴儿，需要依赖别人才能继续生活下去。过去四十多年，你依赖外公外婆，现在，你依赖我。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一边读博一边教书，收入并不高。每月领的薪水都不如你给我买一个包的钱多。而你赚钱越来越多，换了更好的房子，还买了车让我给你当司机。你喜欢给我买东西，还喜欢往我钱包里塞钱。
你说只要有我，你就有生活与工作的支柱，再苦再累也能撑过去。
我说：“现在我没你有本事，吃你的住你的，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你买一个包，我不但没照顾你还成了你的负累。悲剧了黄闪闪，你培养了一个失败的女儿呀。”
你嘿地笑了，你说：“但是你在我身边呀。”
你的要求原来就这么一点儿，只要我在你的身边，你就知足。
１６
那对中年男女出现那天，天气非常好，好得我可以清晰无比地看见那个女人的脸竟然和我如此的相似。那个男人倒算是面貌风流，只是眼睛里，厚厚一层歉疚。
你坐在她们的对面，看起来脆弱可怜极了，你整个人陷进了轮椅里，就像你是一株植物，要长进轮椅里去与之成为一体好让人看不见你一样。
你嘴唇动了好几下，才说了话：“我以为你们真的死了……”
他们说：“对不起……”
我不喜欢他们。他们看着我的眼神，惊喜又愧疚，渴望又害怕。他必定对你做出了一些伤害，才会有那样愧疚又害怕我的眼神。
用一种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决绝，你很快就给了我答案。你看起来脆弱得像一片雪花，你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空洞声音说：“豆豆，这是你的亲生父母。”
我看了那对夫妇半晌，才问：“黄闪闪你开玩笑吗？”
“没有。”你崩出这两个字，语气冷硬。你驻着拐杖转身离开的背影，真像一根弦，一根断了又接，接了又断，然后还被逼得绷紧了的弦。
你的房门里寂静无声。自从他们来了之后，你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你这个女人，有时候真像一只乌龟，你的房间就是你的壳，一觉得有危险，就缩回壳里去，一动不动自己呆好久。
１７
那对中年男女，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同时也是你的妹妹和妹夫，更准确一点说，他们应该是你的妹妹和前男友。你带着男友来见父母，男友却与你的妹妹一见钟情，他们离开黄家结了婚并且生下了我。
后来，他们生意失败，被债主逼得快无路可走，把我丢给你后，制造了双双投河自尽的假像，逃去了外地谋生。
你是那么的高傲又那么的脆弱，你遭遇了爱情与亲情的双重背叛后，还要当一个独自抚养孩子的冤大头，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差点就把你给杀死了。
你真是好不容易，才拼命赚钱在省城买了房远远地搬离了旧地。
可是现在，我终于长大了。他们回来了。
他们说，现在他们在外面也闯出了点名堂，想把我接走，尽一点父母的责任。我想出国或者想移民都可以，他们都支持。
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相原来是这样的。
面对着我从来没有见过却一直想见的亲生父亲，我有鄙夷，也有说不出的陌生感。我也无法将那个后悔地哭泣的女人和妈妈这个词联系起来。
黄闪闪，从他们嘴里听到的故事，对你尚且如此不公，而你真正经历的呢？我愤怒与心痛得都不敢去想象。我勉强压住内心不断地增加的愤怒，问了一句：“你们让我跟你走，那黄闪闪怎么办？”
他们愣了愣，难堪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１８
大概是实在没脸再在我们的家里呆下去了，我的亲生父母决定第二天就走。
整个晚上，家里都异常的安静。特别是你的房间，安静得可怕。
第二天我起床时，我那陌生的亲生父母在厨房里忙活着给我做早餐。我又去敲你的房门，你声音沙哑地说别管你。你说你还想睡。
我知道你不可能睡得着。你像只鸵鸟一样逃避的态度让我有点生气，我答应了会留在你身边又怎么会轻易出尔反尔。于是，我没有告诉你，他们吃完早餐就会走。
早上下课后走出教室，就看到拄着拐杖的你很不敏捷地想躲进一棵树后面。我走过去把你拉出来，问你：“你干嘛?”
当着刚下课那么多来来往往的学生的面，那么高傲那么要面子的你，眼泪竟哗哗地往下掉：“我以为你也走了。呜呜。”
我觉得有点儿丢脸，但还是搂住你瘦削的肩，鼻子发酸地骂了你一声笨蛋，我开玩笑说我没走你得使劲儿讨好我，不然我就真投奔我的有钱父母去了。
“黄豆豆。你敢恐吓我……”你佯装生气，然后又破啼为笑：“那我们下午去买新衣服呗？我买单。”
黄闪闪，你这幼稚的，你竟然把我的话当真了。
１９
我决定跟男友结婚那天，你兴奋地计划了很多婚礼的细节后，犹犹豫豫了许久，才问我：“黄豆豆呀，你能不能住得离我近一点？我负责买房子，负责装修，负责买车，请保姆我也负责。行吗？”
我说行。其实我们早买好了房子，就在我们家旁边的小区里，而且准备了属于你的书房与卧室做为给你的惊喜。
你得寸进尺，又问你能不能每天去看我一次，见我没回答，你忽然低头绞着手说：“那就两天去一次？”这一句问得小心翼翼又狡黠多疑。
也许是长期脑力劳动的原因，不过五十有五的你已满头银发。你瘦，皱纹爬上了你的脸后，深得仿佛要刻入你的骨头。
你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长久的伏案工作了。工作少了之后，你闲了许多。闲下来的时间，你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早上很早起来给我做早餐，午饭晚餐也是你亲自做，手艺进步不少，还有从网上学来的花样，多得眼花缭乱。你仔细地侍候我，仿佛我不是你的女儿而是你的主人。
见我又好一会儿都没回答，你很不好意思：“我太烦人是吧？”
是太烦人了。现在的你，又敏感又脆弱。我都有点怀念那个嚷嚷着不拖一周地板就不给我买书的你了。
可是，我也知道，这是因为你不可避免地老了，更不可避免的是，你越老，就变得越脆弱，越依赖我。我知道，如果不是那么爱，就不会这么依赖。
所以，我原谅你的脆弱，我决定矫情一把，我抱了抱你，我说：“妈，你就烦我吧，我愿意一辈子被你烦着。”
你居然被我这句话感动得眼泪哗哗的。
２０
有天在微博上看到你参加一个主题为“生死遗言”的讨论，好多人洋洋洒洒地写好多，而平时常常下笔千言的你，只写了三句：“我死了就死了呗，我死了黄豆豆同学就自由啦。我死之后所有的东西都留给黄豆豆，她爱咋咋地。活着的时候黄豆豆在我身边，真没遗憾的。”
我看着那句真没遗憾的，心发酸眼发胀。是的，你又高傲又矜持，又刚硬又冷漠，你也又脆弱又幼稚。可是，这世上大概再也没有一个人如你般对我全心全意。
连我的亲生父母，也不能。
黄闪闪，谢谢你成为了我的妈妈。
咱悠着点儿过吧，好日子在后头呢。我会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我会生一个叫你外婆的孩子，我会把你养胖一点儿，让你鹤发童颜，还会给你找一个心痛你关怀你爱你的好老头。
我知道不管我为你做什么，都无法和你给我的爱相抵。你为了我，已经把一个弱女子所有的坚强和坚韧用光了。有你爱着我，我在哪里都是自由的。只要你从此以后喜乐长安，你依赖你脆弱你爱哭你幼稚，我都充满感激和爱。
《完》
上周中奖
上周中了特签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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