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山，只住二个人。一男一女。
琴住在这座山的山顶上，而阿福却住在相连的那座山的山顶上。
琴和阿福并不认识，他们也不是从一个村里出来的。
琴是地主家的儿媳。那年的一场运动，琴的公公婆婆和男人都死在那场运动中。
琴的公公王理财是个大地主，拥有房屋九十九间，房屋的钥匙都是编号放的。运动来临时，王理财忍受不了批斗，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吊死在家后院的一棵大树上。而琴的男人看见父亲已死，大势已去，平静富裕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惊吓过度，突然就疯了，到处乱跑，见到村里的年轻女人就脱裤子，是个人见人怕的瘟神。只是那夜大雨，琴到处找不到男人，第二天发现男人在雨夜跌进池塘淹死了。
运动中，琴和婆婆小叔子都被赶出了大屋。王家的女人们已经很可怜了，村里一个被王理财剥削得一无所有的瘪三，他突然想起王理财的地主婆。“不能放过这个地主婆！”
瘪三伙同村民把地主婆揪了出来。那年冬天，琴亲眼目睹婆婆被那几个汉子扒光衣服在晒谷场上用风车扇。后来婆婆回家后就一病不起。琴害怕下一个轮到她，她发疯似的哭喊，她甚至也快到崩溃的边缘。就在那样的一个寒冬夜，她丢下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只收捡了一个简单的包裹，就逃离了村庄。
雨一直在下，山上的雨声总是伴有泉水的叮当声。琴一个人住在这座山的山顶，年复一年。
琴是个极标致的女人，那雪一样白的肌肤，足以让男人产生许多遐想。可是命运捉弄人，自嫁进地主豪宅，好曰子不到二年，那场运动就将她的梦境彻底碾碎。
逃离村庄后，她选择住在这座大山。当初她逃到山顶，山顶上是一座废弃的小庙，很多年没有人来过的地方。
她在山顶上开垦种植，自给自足。当然也会下山去赶墟，下山前，她会把自己的头用围巾包起来，尽可能不要被人认出。从山上下山去墟里，有二十华里的路程。
然而有一次，她在赶墟回家的山路上遇到了一个男人，男人很年轻，也长得英俊，只是左腿有点跛。
男人说：你住哪座山？包这么沉，我来帮你背！
琴说：就那座山！
男人说：我们住在隔壁山头，怪不得天空飘忽着袅袅的炊烟。原来是你住哪里呀！
那个男人显得有点兴奋。琴后悔说漏了嘴。对陌生男人应持戒备心。
不过，她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富有磁性的男人声音，并且他还很关心自己。
这个隔山相望的跛脚男人，看上去和蔼又面善。
琴说：是呀，大哥！我对你不介意。因为这里的两座山，我们各占一座。
男人说：是啊，妹子，以后你就叫我阿福吧！两座山，是我们两个人的天和地。以后我们常来常往。
就这样，他们算是认识了。
琴和阿福是两座山的两个主人。
十年后，他们依然是两座山的两个主人。
在一个又一个的深夜，有时候琴真想翻过山去找他。而阿福在那样的一个夜晚，他去找了琴，他向琴表白，希望隔开的两座山，山顶上的两个主人，能融合在一起。
琴看着山雾一缕一缕绕进屋里，她不无惆怅地说，两座隔开的山，永远合不拢。
阿福隔三差五送生活用品去那座山，山顶上也备了一些酒，干果，毛豆，青菜就着下咽。酒毕，两人相拥，而琴还是不适，泪流满面。她赶走了阿福，说一座山容不下两个人，有她一个就够了。
转眼二十年过去，阿福老了，琴老了，可两人还在爬着两座山。山路留下彼此深深的足印，可他们仍然挣扎着爬上爬下，哪怕彼此从来没有结果，当然彼此也从来没有自怨自弃。
有一天，琴生病了，阿福守着琴一整夜。第二天，阿福从山上釆药归来，熬着汤给琴喝下，琴睡了一觉，就能下床了。这种温暖，琴感激着，也惦记着阿福的生活。可是琴，依然只想望着那座山，望着山顶上飘忽过来的炊烟，阿福也愿意坐在山顶上等。
据说阿福从小就没娘，生他的时候病故了。他父亲是个当官的，只是在那场运动中被打倒。他目睹父亲死在牛棚里，他怎么样哀嚎都没有用。后来阿福就流浪了，再后来阿福就住在这座山上。
阿福善良，聪明，他对山峰有着奇妙的思索。他说山是有魂魄的，他愿意守着山，直到最后。
四十年过去，上世纪九十年代，琴的女儿找到了琴，琴已经老态龙钟。
女儿说：娘，回家吧！再也没有运动了！山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难道你不知道吗？家里都分田到户，早没有地主了！
琴说：女儿，我不能离开山，他还在那座山呢？
女儿说：你管他干什么？你又没有和他结婚。
琴说：女儿呀，话不能这样说，四十多年了，这两座山头，我们彼此相望了四十年。
四十二年后的那个早晨，琴在山顶上相望那座山顶，左望右望，却没有炊烟飘忽过来，琴的心七上八下，她收拾一下东西，就怱忙翻过山头。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腿也不行了，她也无法预示自己的日子。
当琴一步一步迈着腿翻过一座山，然后到达另一座山时，已经是日竿偏西了。来到阿福家，阿福家的门敞开着，琴看见阿福蜷缩着身体坐在门口，他的眼睛已经失去光泽。
阿福轻轻地说：你来了！
琴说：我来了！
阿福说：有你陪着，不遗憾！
琴说：阿福哥，后悔没有和你在一起！琴说着，眼里滚落出硕大的泪珠。
阿福说：琴妹，不后悔！我们天天不都在一起吗？两座山，当我相望你的时候，不就是一座山吗？
琴说：是的，是的！
说着说着，阿福就睡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以青山为伴的阿福，他已经回归到青山的心脏里去了。
琴被女儿接下了山，后来她又回到山上看望过阿福，只是两座山的山顶，再也没有炊烟飘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