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的体验
o作者／续森
o编辑／小北
十年前，我刚开始学习写作。在一个明媚的清晨之中，我与海明威相遇了。在他的经久不衰的代表作《老人与海》中这样写道：“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这句话成为引领整个小说的主旨。人即使遍体鳞伤，，也要勇敢地奋起反击，勇敢拼搏。
可以说，这篇小说处处是象征，处处是隐喻。金枪鱼代表文学作品，鲨鱼代表评论家，老人则代表作者本身。这篇小说的结尾，老人背着桅杆，走向山上的房屋恰恰象征着耶稣背着受难的十字架走上迦略山。《老人与海》发表后，单行本发行量达到百万。有评论家称海明威不自量力，敢将自己比喻成耶稣基督。
但在此之前，海明威发表的小说《渡河入林》受到了评论家的一致批评。他们认为海明威完蛋了。这个曾经写出过《永别了，武器》、《杀手》、《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小说家江郎才尽，再也无法书写经典。为了回击评论家的看法，海明威躲在古巴的一座别墅里，开始了他最后一部小说《老人与海》的写作。他将二十年前，自己在《堪萨斯星报》当记者时听到的老人捕鱼的一则素材，拿出来，写在了纸上。在反复校阅了二百多遍之后，海明威将手稿交给了一家杂志社。两年之后，他凭借这部小说获得了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海明威曾经说过，如果单纯从小说的叙述语言上来讲，没有人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较量上几个回合。可在当时，海明威享有世界上最锋利的刺拳。海明威的叙述语言短小精悍，简洁明快。他的语言充满肌肉和金属的光泽，带有男子汉的粗鲁和少言寡语。海明威讨厌脂肪，他希望自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硬汉。他发明“冰山理论”，强调人的动作、语言。通过人的动作语言来表达丰富的内心活动。他在对话中省略主语，在叙述中极少使用形容词、副词。
我特别喜欢海明威在《老人与海》进行到三分之二时的那段描写。他写老人圣地亚哥在身体疲惫之时，为了给自己增加信心，回忆起年轻时在码头上与一个黑人比赛掰手腕的往事。他写双方掰手腕用力猛烈时，用了这样一句话：“血从两人的指甲缝里流了出来。”当时我被这句话所震撼。海明威用最简单的名词、动词组合，达到了形容词无法达到的效果。这种扑面而来，直截了当的叙述方式，像一口烈酒呛得人难以承受。
在那段模仿海明威的痛苦时光里，是布鲁诺舒尔茨的短篇小说集《鳄鱼街》，让我认识到另一种文学的存在。
他的小说几乎每页都布满比喻。布鲁诺舒尔茨是比喻和通感的大师。他通过堆砌比喻来寻找一条抵达彼岸的路径。这条路径不是直来直去，而是转弯抹角。读者被这些转弯的美妙所吸引，却又在转弯中迷失，无法辨别方向。他在小说《鸟》中的第八段，这样写道:“随着寒冷和无聊袭来，日子开始变得更加坚硬，像陈年面包。人们开始兴味索然、懒惰冷漠地拿钝刀切这种面包。”把时间比作陈年面包，这是天才的比喻。舒尔茨的这种绵软的长句与海明威锋利的短句截然相反。这时我才认识到，原来长句也很迷人。舒尔茨笔下的人物，常常古里古怪，浑浑噩噩，是生活中的失败者，从头到尾，一步一步地走向内心的孤独。舒尔茨，这位生前籍籍无名的波兰人，怎么也想不到在身死之后，自己还会被人们从历史中发掘出来，闪耀出崭新的光芒。
相比海明威的直截了当，舒尔茨则显得婉转曲折。他使用的词语和句子仿佛出自另一部字典。他的叙述是建立在另一个维度上的建筑。他异乎寻常的审美，有一种濒临死亡的危险。他的叙述不是为情节的展开而叙述，他的叙述是为了叙述本身。
很长时间里，我站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叙述前左右为难，我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对的。直到我看到了一篇卡尔维诺的小说《黑羊》。这则寓言似的小说，在我的心里重新定义了小说的意义。《黑羊》讲述了一个诚实的人来到一个互相欺骗、互相隐瞒的国家里生活。在那个国家里，所有的人都喜爱盗窃，喜欢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而自己的东西也在去别人那里偷东西时，又被其他人偷走。这个国家的人，全都喜爱盗窃，而且言语充满谎言。诚实的人由于痛恨盗窃，最后因为被盗窃得身无分文，饿死在了街头。这篇小说篇幅很短，你甚至可以说它属于微型小说。但这篇小说里蕴含的能量却是巨大的。从这篇小说开始，我明白了小说的语言、技巧并不是最重要的，小说最重要的是思想，是发人深思的内在本质。
我的写作也在这三位作家的引导下，走向了新的方向。直到现在，我依然在边阅读，边写作。我感觉无数的大师悄悄地来到我的身边，又轻轻地离我而去。他们在现实中建筑的虚构和在虚构中编织的现实让我沉迷其中。这些虚构和现实，让人迷醉，又让人清醒；让人昏厥，又让人振奋；让人无忧无虑，又让人多愁善感。它们发自内心，同时又直抵内心深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阅读这些大师的作品是惊心动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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