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讯
山西大学
阎凤梧
阎凤梧 ||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感性与理性高度平衡的送别诗
沈佺期
《独不见》：不受时空限制的抒情画面组接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沈佺期（？713 )字云卿，河南内黄县人，与宋之问齐名，并称“沈宋”，唐代律诗的奠基者。《独不见》是一首出现较早，比较完整的七律，虽然对仗还不十分严格（初期律诗往往如此）如“木叶”与“辽阳”“音书”与 “秋夜”，均非同类，但已初具规模，并且在当时已大量写作。诗题一作《古 意呈乔补阙知之》（《才调集》）《独不见》，据《乐府题解》：伤思而不得见 也。”《唐诗选》）有学者认为全诗写“从春到秋一年的相思过程”，“海燕双栖玳瑁梁”是 春情，“九月寒砧催木叶”是秋情（《唐诗选》）此说似有不妥。从全诗看， 开头两句写少妇见海燕而兴叹，最后两句写少妇望明月而感伤，中间四句则写少妇思念之深之长。由此看来，全诗是写少妇从早到晚的相思过程， 而相思内容则集中在中间四句。全诗八句八个镜头，在组接手法上超越时 间、空间的限制，着重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高度概括、高度跳跃地表现了 少妇对征人的深长思念。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卢家少妇是泛指少妇，并非确指卢家的少妇。海燕，从南方飞来的燕子。清人吴汝纶说这是“从反面设景， 蹴起情思”转引自《唐宋诗举要》）所谓“反面设景”，就是用华丽的背景 衬托少妇的凄凉处境，以郁金涂堂壁，以玳瑁作屋梁，香艳华美之极。然而这些东西对少妇又有何用？她需要的不是郁金堂、玳瑁梁，也不是人参汤、 燕窝粥，不是华美的物质享受，而是精神上的安慰。独处空房已经够难过 了，当她抬头看看双双海燕栖落在玳瑁梁上，相依相偎，喃喃细语，如此和谐美满的时候，大有燕尚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相思之情便猛然被激起 了。这就是所谓“蹴起情思”，“蹴”的媒介物主要是那双海燕。这两句，前 一句是与少妇的居室，后一句是居室特与，突出双栖的海燕。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辽阳，泛指当时战乱多发的辽东 地区。有人说第三句是“回忆别离的情景”《唐宋律诗选释》）此说缺乏根据。这位少妇为什么偏要从九月开始回忆，而不从海燕飞来的正月回忆 起呢？难道她丈夫是某年九月离家出征的吗？根本无从得知。我们认为， 从“海燕双栖”到“九月寒砧”是一个巨大的跳跃。诗人根据抒情的需要，从 少妇的感情闸门刚刚打开，相思之情汹涌而出的特定情景出发，选择了一个有声有色、激动人心的抒情场面：秋风萧瑟，砧声凄凉，千山万水，木叶飘零，真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情思（长江）滚滚来！”古代写捣衣的诗很 多，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南朝谢惠连《捣衣》较长，后半段为：檐高 砧响发，楹长杵声哀。微芳起两袖，轻汗染双题（额头）纨素既已成，君子 行未归。裁用笥（竹器）中刀，缝为万里衣。”谢诗侧重写捣衣的动作，沈诗、 李诗则侧重写响亮的砧声。《独不见》与《捣衣》子夜吴歌》比较起，有一个 鲜明的特点，就是把风声、砧声与少妇的心声融会交织起来，造成一种强烈 的音响效果，贯穿全诗，提领全诗，震荡全诗。全诗是用若干活动的画面组 合而成的电影短片。在以砧声为主旋律的音乐伴奏之下，镜头从中景拉成 全景，然后缓缓移动，越过崇山峻岭，越过黄河长城，在东北的辽阳边防地区停留下来；再用四季变化、寒暑推移的镜头，表现征人离家之久和少妇思 念之长。在这里，“九月寒砧”与“十年征戍”相对应，说明每年秋季凄凉的 砧声已经响了十年之久，少妇对征夫的思念也持续了十年之久（不止十年， 十年只是表示时间漫长）；催木叶”与“忆辽阳”相对应，说明少妇思念辽阳 征夫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生活经历，它浪费了宝贵的岁月，摧残了美好的青春。秋风不仅吹落了树木的绿叶，也吹落了少妇的红颜；岛衣杵不仅敲打在冰冷的石砧上，也敲打在少妇柔软的心头上。“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 征戍忆辽阳”，读起来连贯流畅，从而把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空间联结得更 加紧密，又把捣衣的砧声贯穿始终，如同少妇的心声动荡不定。这种综合 性艺术手法能在简短的两句诗里得到很好表现，在唐诗中并不常见。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镜头继续向前移动，一直延伸到 更遥远的白狼河（今辽宁大凌河）北岸。我们可以由诗句提示，设想这里的 景象更加荒凉广漠，渺无人烟，唯见滔滔河水奔流人海。读者可以想象，这时砧声更加凄凉哀婉，如同少妇在低声哭泣。哭声融人水声，镜头在白狼河上来回摇动，全诗的哀伤气氛达到高潮。音乐由凄凉变为哀怨，由哀怨变为无可奈何的失望，十年的砧声得不到白狼河边征夫的回声。这时镜头以较快的速度拉回到丹凤城（今西安南城区），砧声渐渐消失在远方，唯见 一轮秋月高挂在丹凤城头。朦胧的夜空，苍白的月色，正是少妇痛苦心情 的象征。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流黄，淡黄色的帷帐。中国社科 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末两句说无人能见少妇独处含愁，是谁教明月来 相照呢？”《唐宋律诗选释》：“为什么含愁惹恨独独在不能相见的时候，再又让明月照着流黄呢？”二说均可通。我则解为：为什么偏偏看不见她为谁而 满怀愁恨，却还让明月照射她的帷帐呢？这是诗人对冥冥之中命运主宰者 的质问。一面用明月相照上接“秋夜长”，表现少妇思绪纷乱，彻夜不寐；一 面又直接站出来替少妇说话，表示对少妇的同情，感情色彩是很强烈的。
少妇的怨愁无人知晓，无人理解。如果身处黑暗的环境之中，避免外物的 刺激，心情也许能暂时平静一些，偏偏又有明月相照，心情便更加烦乱不堪了。
桐城派的姚鼐对这首诗评价很高：高振唐音，远包古韵，此是神到之 作，当取冠一朝矣。”转引自《唐宋诗举要》）从文学史发展上说，在初唐宫 廷诗泛滥的情况下，《独不见》的确是第一首优秀的七律，是七律的奠基之 作。唐代七律由此而大为振兴，即所谓“高振唐音”同时又承继了汉乐府 诗的韵味，在语言词汇上尚未脱尽齐梁的华美诗风，此即所谓“远包古韵”。“神到之作”的“神”，可以认为“神思”和“神情”。“神思”，即作者的想象丰 富；神情”，即少妇的感情深挚。全诗通过一系列不断切换而又前后衔接 的画面，汇成一股动人的感情流程，完全发自真情，是少妇精神世界的自然 表露。这种创作境界，不是雕章琢句者所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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