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有义 || 拜访崔兰田

拜访崔兰田

疏影

2002年10月21日，我去安阳拜访了豫剧六大名旦、崔派的创始人崔兰田大师。同样是豫剧六大名旦、桑派的创始人桑振君大师亲自带我前往，更是让人难以忘怀。

桑振君在郑州小住的江海大酒店已经没了。酒店西边不远是郑州百货大楼，东边则与郑州有名的戏曲前楼相连。早上七点半，当我带车赶到桑大师下榻的705房间时，陪她一同前往的桑派再传弟子李焕，都在那里整装待发。

崔兰田、桑振君同台演出《桃花庵》

桑振君、崔兰田是戏曲界的好姊妹。在1956年河南省首届戏曲观摩汇演期间的名家演唱会上，崔兰田在《桃花庵》中扮演一号人物张门窦氏，给她拉二套、扮演尼姑陈妙善的就是桑振君。过去在戏剧界，谁要给谁唱垫戏、当配角，就意味着低人一等。桑振君毫不顾忌地为她的田姐配戏，足见两人的姊妹情深。8年之后，35岁的桑振君放下河南的团长不当，非要到河北的东风剧团任教，虽说人是离开了河南，但冀南的邯郸与豫北的安阳却更近了。桑振君说，田姐约我打麻将，我这边饭还没吃完，少奎（崔兰田的胞弟）开着车就来接我了。1985年，崔兰田带着安阳剧团到豫东演出，也拉着桑振君到剧团当顾问。后来由于两者年老多病，这种走动就很少了。可两位大师的这次相见，却是为了我的一个夙愿。

崔兰田在豫西洛宁人的心目中，就是一尊女神！在洛阳沦陷的前一年秋天，崔兰田的戏班在前往西安的路途上，光在洛宁就演出了近两个月。

年轻时的崔兰田

崔兰田演出了《桃花庵》《秦香莲》《卖苗郎》等几十出戏，但就是没有演出她的拿手好戏《三上轿》。因为该剧在当地非常敏感。剧中恶少的父亲“张兵部”，在洛宁的历史上就有两个，而且恰在明朝，还是父子关系。父亲的张兵部叫张伦，先任兵部侍郎，后任四川巡抚，在李自成第一次攻打洛宁（时称永宁）时，就是这个告老还乡的“张兵部”，率领县里的地主武装与李自成拼了个鱼死网破。民间传说李自成攻打洛宁，比打洛阳的损失都大。打下洛宁城后，李自成亲自就登上城外的坡顶，躺到那棵样子像床的古柏上，四处瞭望，一旦发现哪里冒烟，就即刻出兵杀戮，洛宁的一大景点——闯王坡，就是由此而来的。

儿子的张兵部叫张鼎延，也是兵部侍郎，本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却因为请求朝廷为四川巡抚的父亲有个奖赏时，言辞过高过激，特别是把其父张伦与蜀汉丞相的诸葛亮相提并论震怒了朝廷，被革职回乡。洛宁人一向是厚道的，就是这样回乡的张鼎延，官府和人民依然尊称他为张兵部。在李自成第二次攻打洛宁时，张鼎延还是县里的总指挥，但由于寡不敌众，他藏在水井逃过一命，可他的妻子、儿媳、女儿，都投井自尽了。

这个儿子的张兵部，还与明朝的重臣、大书法家王铎是儿女亲家。反映王铎重要墨迹的那个石碑，就是他的后人在他老家挖红薯窖时发现的。而戏中受害的崔家、李家，恰恰都是城里城外的大姓。过去有的戏班不知内情，一旦上演了《三上轿》这出戏，这里的崔家、李家连同张家，就一齐往台上扔石头瓦块……

崔兰田入乡随俗，好戏连台，由衷赢得了洛宁人民的厚爱。但也因为演出《打渔杀家》，遭到了国民党洛宁县党部的追查，说她是接受了洛宁地下共产党人的安排，在鼓动穷人造反。我听洛宁籍的老干部段荣生、贾鸿儒说过，崔兰田要不是闹出了这出“戏”，可能还不会离开洛宁县……

有着“三天不吃盐，也要看看崔兰田”美誉的崔大师

在崔兰田的戏班里，有与高兴旺、牛得草并称豫剧三丑的魏进福，也有被戏曲理论家、史学家、省文化厅副厅长冯纪汉称为12大名旦的一位女主演，可这位色艺俱佳的女主演因为不大检点，未免让人指指点点。而台上风情万种，让人着迷；台下冰壶秋月，俨然不可侵犯的崔兰田则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从小听多了崔兰田的美丽传说，长大了又听着她那行腔委婉，沉稳朴实的豫西调，感觉有种“回家”的温馨。不知道“就是三天不吃盐，也要看看崔兰田”的传说是不是发生在洛宁，但做竹器、卖竹器、酷爱看戏的父亲在那些日子里，肯定会去看她的戏。再想想在那苦难的日子里，也就是戏曲的这种精神食粮，给我的亲人、给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带来了欢乐，我要是能去拜望一下崔兰田，不也是为亲人行孝，为家乡的父老乡亲还愿吗？心里自从长出了这棵小苗苗，越来越大，简直都盛不下了……

我知道自己不能贸然前去，好在我与桑振君已成了莫逆之交，并且还听她说过，她曾带人去见过阎立品。桑振君阎立品都宗祥符调，而且也多有交集。但不知道她和崔兰田的关系如何？于是就试探着说：“'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戏曲一方音。’我最近不知怎么了，听着崔兰田在戏中的唱啊、说啊、哭啊，就像是我们老家的姑姑姨姨在唱，在说，在哭……”我的话还没说完，桑振君就笑眯眯地盯着我说：“你是不是想见崔兰田？”“想！”没想到她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地说——我和田姐是好姊妹，你想见她不难！接着，又认认真真地说：“田姐的腔韵，是很值得研究的。”

崔兰田饰演秦香莲

去见崔兰田的前一天晚上，桑振君给她通了电话。崔兰田非常激动，但由于脑血栓的后遗症，严词不清，还说个不停，桑振君则急言快语地说：“姐，别说了，咱明天不就见面了吗？”

第二天上午9点多到了安阳，崔大师的侄女、崔少奎的女儿、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崔小田，早已经在街头迎接。她带领我们走进一处独家院子，院中那个二层小楼的二楼，就是崔兰田与老伴周光灿的居所。但通往二楼的铁楼梯在楼外，而且很不好走，看来他们平常是不下楼的。当我们一起走进厅房，老两口正在看河南电视台昨天晚上播出的《梨园春》回放。崔兰田的丈夫周光灿，身躯高大，面色滋润，由于行动不便，一直坐着没有起来，但那仪表堂堂，端端正正的坐相，一看就是行伍出身。可崔兰田的身体就很差了，尽管脸上也挂着笑容，但没有了光彩，病恹恹的，又瘦又小，在病床上就没有下来。“这就是我心中的女神吗？”“岁月怎么把她摧残成了这个样子？”桑振君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上去拉着崔兰田的手打趣说：“田姐这手过去伸出来，跟猪脚一样，5个指头分不开，肚子上的肉能打褶……”她这么一说，崔兰田也笑了，但由于反击能力有限，给我又不熟悉，只是笑笑而已，如果要是在当年，光她俩斗嘴，就是一台好戏。桑振君说，田姐常常以姐压我，一见面就“逼”着我唱一段，唱完了还花俏我说：“你这妮子啊，唱得是好，可就是嘴大、肉厚，割下来能炒上一盘外加一盆剔骨汤……”

老年崔兰田

看到崔兰田这个样子 ，我也感慨万千。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有生就有长，有长就有老，有老就有衰。崔兰田虽然老了，没有了过去的风光，可她毕竟风光过，这就是她的人生价值，历史价值。桑振君这时把我介绍给了她，我走上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我是洛宁人，您1943年秋天去西安的时候，在我们洛宁演出有近两个月。洛宁人民非常想念您、尊敬您！我也是代表洛宁的父老乡亲，来看望您的！崔兰田静静地听着，脸颊微微泛红，眼睛也开始湿润了。猛然间我也来了灵感，一首不成样的小诗随口吟出：“当年头雁十八兰，绕梁三日不虚传。今在病榻无憾事，芬芳永驻人心田。”我不会说普通话，害怕她听不清。就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下来。桑振君嘱咐身边的崔小田说：“好好留着，将来都有用处。”但我又很快意识到，崔兰田无疑是十八兰的代表人物，但说她是十八兰的“头雁”，并不确切。当年十八兰的头雁，应该是长崔兰田2岁、抗战中流落到安徽界首，与马金凤、阎立品、徐艳琴称为河南梆子“四大名旦”，后来又流落到台湾的豫剧功勋演员——毛兰花。

桑振君那时的精神很好。她看到崔兰田手腕上的玉镯说，身体要尽量动动，戴着这些磕磕绊绊的东西干啥哩！桑振君一边说，一边去摘崔兰田的玉镯，崔兰田也就“乖乖”的伸着胳膊，让她给摘了下来。

半年后的第二年清明节，崔兰田走完了她77岁的生命之旅。崔兰田的去世让桑振君非常悲痛。她亲自下到墓穴查看。崔兰田的孩子、侄儿侄女，都害怕过不了桑振君这一关，他们都恭恭敬敬地说：“姑，你看那个地方不中，我们返工，直到您满意为止！”

埋葬罢崔兰田后，桑振君的身体也不行了。本来是牙痛到医院，一检查是肺癌的中晚期，第二年7月9日的清晨，75岁的桑振君桑也去世了。在送别桑振君的路上，我听到与桑振君有着肝胆之交的著名诗人、学者李铁城先生说，7月8日的夜里12点左右，他梦见桑振君身着一身米黄色的列宁服，笑吟吟地对他说：“我要回家了！”这时候有辆马车接上她，徐徐向南而去，而且还隐隐约约看到，马车上还坐着两个人。

李铁城先生的话，引来了罗云、侯耀忠等戏曲专家的议论。大家都说马车上的那两个人，应该是陈素真和崔兰田，他们称陈素真、崔兰田、桑振君是豫剧界的岁寒三友。说桑振君当年执意到邯郸，一是步大姐陈素真的后尘去东风剧团任教，二是在向她的田姐崔兰田靠近……

【作者简介】韦有义，网名疏影，洛宁县大原韦沟人。在洛宁读完中学后，历经骑兵战士、河南师范大学工农兵学员、河南省司法厅正县级退休干部。现为河南中华豫剧文化促进会常务理事、河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