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卷礼 || 沉重的心债

沉重的心债

开卷知礼

【前面的话】这是四十年前的一篇忏悔书。当时曾请担任县一高教导主任的表叔斧正。表叔看后说了两句话，一是稿子先留在这，我要读给学生们听，会给他们以警示。二是不宜外传，免得给你带来麻烦。所以稿子取回后压于箱四十余载。今在平台晒出，望解除压我大半生重债于万一，请各位老师海涵见凉！

我震惊了，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了。握笔的手颤抖了老半天竟写不出一个字，目光呆呆的茫然四顾。屋内妻子早已揽着孩子进入甜蜜的梦乡。窗外沉寂清冷的夜空挂着灰白的半轮残月......一切努力似乎都成了泡影，随着这个噩耗而变得渺茫。从明天起，不！从现在起在这个世界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容颜，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顿时感到手足无措，茫然惆怅。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头倒在床上。有关他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

十五年前，我在县直一小五年级读书。第二学期因原班主任要休产假而由他来担任我们班主任。初来乍到，我似乎觉得他天生就不是当教师的料。中等身材,朴实憨厚。四方脸刻板严肃，很少显露笑容。象一个过于负重的农夫时常紧皱着浓重的眉头。那样子当个法官倒还显得威严。他在给我们上第一课时这样自我介绍到，本人夏贤德从今天开始担任你们班主任，校长介绍说你们这个班是学校重点班，因我个人学识浅薄能力有限，思想压力很大，诚惶诚恐的只怕教不好，误了你们的前程。希望你们遵守纪律努力学习为班级争光，同时也算给我帮忙了，谢谢同学们。说完朝我们深深鞠了一躬。同学们顿时傻眼了，老师怎么能向学生鞠躬呢？从此我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得小心翼翼，中规中矩。作业也不敢胡抄乱画了，生怕被他抓住什么把柄。终于在一次下午下课后他突然对我说，建立，你吃过晚饭到我住室一趟，有话给你说。我心想，难道他揪住我什么小辫子了，那又该会怎样教训我呢！吃过晚饭我犹豫再三，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他住室前，轻轻地敲响了门。请进吧！他应声答到。我踌躇着推开门，他正在伏案批改作业。见我进来他转身朝我说，你看我这屋连个凳子也没有，先坐炕边吧！等我坐下后他也把自己椅子转过来，面对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听上任班主任介绍你也算班里的优秀学生哩。可从我到任两个月来看，唉！怎么说呢......他摇着头从桌子上取过我的作文说，你自已好好看看，虽然内容还基本可以。但若没有耐心，谁能读懂你的天书呢？五年级的学生了，写的字潦潦草草，歪歪扭扭，滿篇的错别字。字和人一样写出来必须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字就是人的脸呀！接着又拿来几本别人的作业说，好好看看这几本作业对比一下，照人家的样子再把作文誊写一遍。要工工整整仔仔细细的写，粗心大意害死人呀！说完他把床头装书的纸箱放到床中间，示意我在上面誊写。自己又扭头批改作业了。我看着同学的作业再和自己那错别字多而潦草的作业对比，真是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作文还未誊写完，我竟然倒在老师床上睡着了......直到他轻轻的把我往床里边挪时我才醒来，慌忙起身往外走。他却一把拉住我说，你看都十二点多了，学生寝室早关门了，就在这将就一晚吧！我怎能和老师同睡一床呢？再说他那不足一米宽的床怎容得下两人？我坚持要走。他有点生气地说，寝室门关了电也停了，你现在再回去要惊动多少人呀？睡吧！你靠里边睡，我把椅子放到床边挡着，被子掉不下来就行。我也不好意思再坚持就睡下了。他很快便发出了鼾声，而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了很多很多......

从那以后，我对他的感情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似乎觉得他严肃的表情下蕴育着一种不息的热能，可融化我心中的坚冰，可唤醒我幼稚的心灵。他有着严师的威仪，也具备慈母般的柔情。多少个夜晚我起来解手，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他住室的窗口张望。无论是赤日炎炎的盛夏，还是大雪纷纷的严冬，他屋里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很晚......每当这时我胸中总是升起一股无可名状的心情，是幸福？是感激？还是愧疚......我只有努力学习，才能报答老师的真情！我想同学们也都会有这种激情吧！要不期末全校同级六个班学习成绩比赛，我们班竟获得第一名。就连全班学习最差的黄山民也成了优秀学生。

到六年级后我被推选为学习委员。夏老师对我要求更严格了。无论主课还是副课，他要求我都要学好。一次由于粗心大意数学才考了五十八分，被数学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我好几天精神恍惚，无心学习。他发觉后和数学老师一起和我谈心，使我很快振作起来。

谁知事不凑巧。临近毕业时我突然身患重病，发烧四十一度，上吐下泻，吃药打针多天不见好转，只好暂时回家养病去了。谁知我回家第五天，他竟然出乎意料的摸到我家来了。我当时还躺在炕上，看他累得满头大汗风尘仆仆的样子，爸爸连忙端来热水让老师先洗一下。他边洗边说你们这里的路真是太难走了，坡陡的地方我根本不敢走，硬是坐坡上慢慢溜下来的。我想他这个城里来的老师，是什么力量支持他艰难地一步步走完二十多里崎岖山路，来看望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学生呢？

他问了我的病情之后，拉过我的手象一个熟练的老中医一样按着脉搏，停了好久好久......当时我不知为什么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随后他松开手，把被子往我身上拉了拉盖好。对父亲也是对我说，孩子烧退了，脉搏也比较正常了，不过还是再休息几天的好。离升学考试还有七八天，让他在家再待四五天，顺便把我带来的复习资料再温习温习。接着他把复习资料展现在我面前，详细讲了复习的程序和重点。并再三嘱咐父亲，一定保证我睡眠时间，尤其不能熬夜。他要走了，我想起身送送他，他一把按住我说，你不敢起看再受凉了，让你爸送我吧！他走了，我未能从病床上起来送他一步。而他那由于翻山越岭累得大汗淋漓的样子时时在我眼前晃动。我想不正是因为有他和他一样的无数教师们用他们辛勤的汗水浇灌才有了年幼一代的茁壮成长吗？

升学考试时间到了，爸爸不放心一定要送我去学校。路上还劝我说，你年龄不大，到校和夏老师说一下，要不今年不考了，再补习一年明年再考吧。到了学校老师仔细检查了我的复习卷子后满怀信心给爸说，叫他考吧！我的学生我心中有数，你就别操心了。考试出榜了，我们班以参考生四十名录取三十九名的优异成绩轰动全县。我自然也收到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在回母校拍毕业纪念照时，他却固执的要站在最后面。同学们要他坐在第一排中间位置。他拒绝了，并深情的说，我能带你们几时呢？以后的路要你们自己走，我只希望你们一定要走好各自的人生之路。那样我站在后面看着也就感到欣慰了。

是的，人生之路要自已走。可人不是在真空中生活，又怎能不受环境的影响呢？初中刚上滿一年，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风暴在中华大地席卷而来。刹时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反对学而优则仕，炮轰单纯追求升学率的运动代替了学习的全部课程。我作为正在接受考察的团员对象，自然挺身而出为这场运动冲锋陷阵了。联合在校二十多名当初同班学生，写了好几张大字报。题目就是《向追求资产阶级升学率的黑典型一一夏贤德开炮！！！》还特意在炮字后面并列用了好几个惊叹号。敲锣打鼓的送回母校贴在了夏老师住室的墙上。

当初我们二十几人谁也没有估计到这份所谓批判稿的份量。是极度的狂热无知促使我们做出这一切的。更无法预知此举后来会引起一系列恶性连锁反应。他被母校造反派以全校第一个培养修正主义接班人的黑典型而隔离审查了。又因审查中发现过去他在国民党军队干过半年文书而又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他被造反派打倒了，被关进学校的临时牢房。我们几个同学听说后悄悄去看他，透过窗口见他静静躺在地铺上，迷着双眼一动不动。也许具有渊博知识的夏老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呕心沥血教肓出来的学生怎会致他于死地。我们的心也在滴血，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贼一般溜走了。

两年后风暴终于停息了。作为那场风暴的推波助浪者，除了被风暴卷起的污泥浊水弄成了一副狼狈相外又得到了什么呢？荒废了学业，我又回到了农村。而他，我深爱的夏贤德老师，曾经被那场风暴吞没过的海上礁石又巍然屹立于大海岸头，召唤那远航的船只了。从此我背上了无形的债。而岁月又不断地增加着这债的份量。我理应去当面向他道歉忏悔，请求他饶恕我由于当年的冲动和无知而犯下的弥天大错。但我没有这个勇气，见了他我无地自容。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踫巧有一次我进城赶集偏偏又遇见了他。因为是炎热的夏季，街上行人不多，以至于我想躲开他的目光而又未能。他热情的和我打着招呼，并横穿马路向我走来。就在邮政局门口，我惶惑不安地站在他面前。他仔细询问了我目前的生活情况，知道我已结婚生子后怀着惋惜的口气说，你还年轻，后面的路还很长。最好不要放弃学习，我看你也有文学天赋，生活之余还是多练练笔，就是不能成名成家，也可积累知识，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放下包袱，一切从头开始。因为是中午放学因时间关系，便很快分手了。分手时他再三嘱咐我，有事可随时去找他。又是几年过去了，可我一次也未主动去找过他。我实在不愿在他带着尚未痊愈的伤口奋力前行的时候，再去触动他那颗深深受伤的心灵。我买来了新的笔记本，在扉页工工正正的写上，一切从头开始。我思衬着再练习上五年，我一定要让这篇忏悔的文章变成铅字做为他六十大寿的献礼。并躬身请求，尊敬的夏老师，宽容 我吧！欠你的债，我永远也还不清！

傍晚弟弟从学校回来。带回的消息真使我大吃一惊，他一一夏老师，我今生今世最爱戴的恩师，告别这个世界永远的走了。我不相信弟弟口里的语言，更不相信自己耳朵的功能！他不会这样匆匆而去的，他在等待着我去找他，我是多么需要他的帮助！多么需要他的指正！

那么我还写什么呢？写出来又该给谁看呢？据说他是被可恶的癌症夺去生命的。又有人说癌症大都是由气而生。可一生最让他生气的事又是什么呢......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彷佛又看到他孤独地躺在土牢的地铺上，绝望地闭着双眼。而由我执笔写的大字报后面的一排惊叹号，象一颗颗癌菌扩散彈在他心中无情轰鸣......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他好象又站在我面前，耐心的指导我应走的路程。拖着虚弱的身体，带着憔悴的面容。可他的话第一次在我身上失灵。一切都可以过去，但这沉重而又无主的债我该向谁还清？！

......半夜孩子的哭声，把我从似梦非梦的追忆中唤醒。窗外的夜显得如此寂静。我起身走出门外，让夜里凉风清理着我纷乱的思绪。一切从头开始吧！夏老师，你的学生决不能让你失望。我返回屋内，郑重铺开稿纸，让那拙笨但又诚实的笔在手中尽情挥动......

开卷知礼（王卷礼）自白

生长贫困农家中，历尽苦难志未平。

年少奢望文学梦，阴差阳错梦成空。

古稀之年心不甘，咬文嚼字奋笔耕。

人到老迈只图乐，不为利禄不为名。

春蚕吐尽一寸絲，无愧天地与此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