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炳文
位于上海西南、街长不足500米的后岗镇，是一个被四野村舍团团拱围的小集镇。与其说是镇，实则是一条街，一条砖石街而已，她狭小得三个人并列走着，便可以不让旁的人走，她小则小矣，然而我童年的五十年代，街上的各式店铺林林总总，数不胜数，这里暂且不去说白天的热闹景况，单说每当夜幕降临时，街上的行人少了，没有了白昼的拥挤和纷乱无序，没有了喧哗，没有了推拥，此时散步于小街上，则是別一番情趣——可以安安静静的在街心踱方步了。不过，此时小镇的夜市也悄悄开始了，劳作了一天的周遭农人有的留连于心仪的店铺选购所需，有的携三五朋友酒店饭庄小酌，有的于茶馆吃茶听农民书，……。如此等等，便是小镇夜市况味，而正是这小镇的夜市，给童年的我留下了至今挥之不去的美好印象。
唐朝诗人王建在说扬州夜市时是这样写的：“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故乡后岗镇的夜市，是不是“千灯照碧云”，没有人见过；“高楼”么，屈指可数；至于“红袖”么，有男当然有女，而“客”么，那就鲜了，毕竟后岗镇既没有“一泓淸瘦漾残红”的瘦西湖，也没有“玉人何处教吹箫”的二十四桥，更没有“青楼梦好，难赋深情”的娼妓舞厅、吃花酒、逛赌场的商贾游客。那么，故乡后岗镇的夜市，又有怎么样之特色呢？
特色之一便是一个“幽”字。每当夜幕降临，城市里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万紫千红，而故乡后岗镇没有一家店铺不点上煤油灯的（当年还没有通电），店面宽阔一点的店铺一般点上两三盏灯，而比较会算计的，则是一盏灯加一根蜡烛。灯么，派照亮店铺的用场，蜡烛么，则置在账台上，用以记账收银。至于整条街么，是没有街灯的，所以，夜幕下，漆黑的一条街，配上两边店铺油灯的豆光，试想是不是占尽了一个“幽”字？人逛公园，走到庭园假山门口，抬头便见“曲径通幽”四个字，而小镇夜市的“长”街则“通幽”无阻，然所见无花草树木，惟有各式店铺而已。不过，如果“通”到东西街尽头，则又是一番“洞天”——东街尽头是轧米厂，西街尽头是榨油厂，此时两家工厂的工人们正在忙着加夜班，那稻谷的清香和菜油的淳香交汇弥漫于小镇的夜空，常常令天上的星星和月宫的嫦娥抛飞眼呢！
然而，碰上逢年过节，小镇的夜市可热闹了。就拿中秋节说，镇上的店铺一律地敞开大门，店堂里的煤油灯也比平时多了几盏，街上的行人也多了，尤其是如我一般的“小把戏（小孩子）”提着自制的灯笼，东街窜到西街，西街窜到东街，互相炫耀着，互相舞蹈着，煞是热闹、煞是好看，羡煞了天上的星星直眨眼，更惹得嫦娥恨不得躲到桂花树后羞于露面，难怪唐朝诗人李商隐如是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小镇上的夜市如此的热闹，能不令嫦娥后悔吗？
特色之二，便是一个“亮”字，这个“亮”和那个“幽”是不矛盾的，相反倒是起了“锦上添花”的作用哩！
当然，这个“亮”，可不是西方那个偷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所为，那么小镇夜市的“亮”又来自何方呢？答曰：茶馆也。这不到500来米的一条街，中间又被一座名曰“太平”的石拱桥给一分为二，在这东西街上居然有五、六家茶馆，而茶馆的夜市则比较气魄了，店面大的凌空悬着五、六盏汽灯，店面小一点的也有两、三盏汽灯，这汽灯映射出来的白炽光，照在街上的这一段，则敞亮的很，所以这五、六家茶馆的汽灯光和其他店铺的豆油灯光，恰如一根绸缎带上点缀的乳白玉珪和珍珠般的豆光互为串联，倒也别有一番景象——给狭狭的“长”街装点得颇为绚丽多彩。
特色之三，则是一个“香”字。这个“香”可不是唐朝诗王建所说的“红袖”们之胭脂水粉香呵！小镇夜市之“香”不仅仅来自茶馆里茶叶散发出来的清香，而且还有诱人食欲的羊肉羊汤香呢。
所以说，小镇秋冬的夜市注定是“香气”满街。这得归功于西街的那家羊肉店。此店每年总是准时开张，让整条街充满了暖心的羊肉羊汤香。这时，茶馆书场随着说书先生一声“且听下回分解”，老听客们便鱼贯出得茶馆门，随即又踏进这家羊肉店，呼朋唤友尽情品尝喷香的羊肉羊汤的美味，兴致浓的则让店主温上一壶黄酒，就着羊肉小口慢酌，或倾情秋夜的恬静，或欣赏冬日瑞雪的飞舞，来一个不醉不归，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除了羊肉羊汤的香味，斜对面的酒店里同样不时传出各种菜肴烹饪的油炸声和散发出来的葱油酱醋、甜酸辛辣香，这其中最为顾客青睐的，要数响油鳝丝了。说到响油鳝丝，不能不说这道菜的由来。那年柳亚子先生到小镇周边镇的朋友家作客，主人问他，此地饭店有道名菜，主料鳝鱼，你看是炒鳝片还是煨鳝筒？柳笑着说：“我不爱鳝片，也不喜鳝筒，我之所爱乃诗（丝）也！”主人闻之笑曰：“大诗人爱诗（丝），今天就来一个炒鳝丝！”被主人请来的大师傅将炒好的鳝丝端上餐桌，然后将烧得滚烫的猪油浇了上去，盆中立刻发出“噼噼啪啪”的响脆声，这时，大诗人顾不得体面，举起筷子夹了一大筷子，也不怕烫，直往嘴里送，边吃边赞不绝口，主人见状高兴异常，忙请柳给赐个雅名，柳大诗人不加思索：“就叫响油鳝丝吧！”从此“响油鳝丝”成了小镇周边酒店饭庄的当家菜。
在品味了羊肉羊汤和“响油鳝丝”等各种菜肴的烹饪香味后，启明星已经高悬小镇的夜空，但是小镇的东西街则又开始热闹起来了：靠北且相距七、八个门面的三家豆腐作坊，“吱吱呀呀”开始磨制豆浆、豆腐了；再过一息辰光，分布于东西街上的五家猪肉店经检疫检验盖上合格的蓝章，早已敞开店门迎客了；还有就是东西街上的几家大饼油条店和仅有一只烘烤大饼炉子的太平桥西南堍的所谓小店也开始生火和面了。而起早想喝第一杯豆浆和第一炉大饼油条的，随着一声“嘎吱”的开门声，便有人伸着赖腰出得门来，这时如果站在太平桥上，举头眺望，东方一抹鱼肚白便映入眼帘，须臾间一轮朝阳喷薄而出，笑着向小镇的夜市送来金灿灿的的告别礼——万道霞光！
朝阳的灿烂光辉使我又一次想起了唐朝诗人王建《夜看扬州市》诗的后两句：“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故乡后岗镇夜市，虽无“笙歌彻晓闻”，然而，“彻晓闻”的却是劳动者之歌，这歌声伴着轧米机声、榨油机声，磨豆浆声，以及各种菜肴烹饪声，还有那说书先生的醒堂木声，不仅“彻晓”于当年小镇的夜空，而且于一个甲子多后的今天，依然在我的心头回荡着、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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