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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东轶事】 人赃俱获 连载13

冷眼看逐鹿

热泪洒神州

秉笔问道义

破胆书黎庶

《庙东轶事》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长篇社会纪实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80年代初,华山脚下的历史演变,是富有秦东地域特色的长幅画卷。所叙牛门一家,遭际坎坷,人生起伏,各领风骚。
牛保国——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四十年代后,却又成了国民党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文革”期间险些因此要了命,谁料到八十年代,一转身又红得发紫,成了县政协委员“牛百万”,由于无视国法,最后竟又一次锒铛入狱;更不要说在他一生中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牛保民——牛保国的哥哥,一生勤劳俭朴,精明正义,且热心公益事业,然而世道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次运动都受冲击,最后忧郁而死——这是理该如此,还是天道不公?
牛德草——牛保民的儿子,他妈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图,把他培养成个勤快、地道的农民,可谁知道他苦苦拼搏,坚决与命运抗争,用纸、笔从社会夹缝撞出一条生路,崭露头角,终于冲出农门,成为一名初见成效的文学创作者。这又到底是人闯世事,还是世事造就人?
凡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欲知详情,请览全书……

社会底层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呐喊!

第七章 烫手红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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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半期,华阴县社会局势也和全国各地一样,动荡不安,颇不稳定,穷汉人和财东人的矛盾日见尖锐,越来越过不去。穷汉人经常抱成团儿,起来和有钱人闹事,且越闹腾胆子越大,到后来居然就公开抗租抗粮,抗起捐税来,这样,财东人收地租不用说就越来越艰难了。他们终日为此发愁犯难得不行,以致都快成了一块寝食不安的心病,地租如果一旦收不上来,他们生计就没了着落。看着自家那些地被穷人种着,收不上来地租,穷汉人跟白种一样,财东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然而他们拥有那么多的田地,如果不让穷汉人耕种,凭他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那两下子本事,自己又怎能种得了呢?到头来没办法,还不得大都租赁给他们的佃户耕种?当然他们也还会留上一小部分上好的田地,自己雇长工耕种的。

近年,所出租的土地,老是收不上来地租,这事儿已经够让财东人够头疼的了,可是更让他们头疼的还是自己雇长工所耕种着的那些地里的庄稼,一到快成熟了的时候,竟然还经常被穷汉人哄抢,不是割了地里的豆子,就是被扳走苞谷棒子或者摘了开得正圆的棉花……整得他们一天到头首尾不能相顾。这世道真的太不像话,也太没王法了!如果长期这样下去,这还能弄得成事情?他们恨这些穷汉人蛮不讲理,当然也恨这个社会乱了章法,恨不得一旦抓住那些偷他家田禾的人,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砍掉他们的手腕,以发泄自己胸中愤懑,看他们以后谁还敢再这样肆无忌惮?

有一天,和庙东村村挨村、地连畔,相距不到一里之遥的北赵村,有一个财东人,早上引了一些人到自己地里去摘棉花,没想来到地头儿一看,却发现自己那一大片十几亩地的棉花,昨天下午还开得雪白雪白的,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却怎么突然就荡然一空,全不知了去向呢?他心疼啊,成熟了的庄稼、上好的棉花,侍弄到这程度多不容易!可是一个晚上竟然就被那些没良心的贼给偷摘得一干二净,现在只剩下一些残枝败叶了,惟独那一株株棉秆,还凄凄凉凉地挺立在地里,禁不住一屁股坐在棉花地头儿,就嚎啕大哭起来。这事他心里一清二楚的,知道肯定是他们村那帮穷鬼们嫉妒他这片棉花长势好,往常日子过得舒坦,乘晚上夜深人静,月朗星稀而干的。他心里对这些人一时恨得咬牙切齿,暗暗发毒誓,这一壶绝对不能白吃,这个仇非报不可,不然就出不了这口恶气。“我不得安宁,你们这伙熊也别想能好过!”他在心里这样诅咒说。

但是赵村的穷汉人并没有因为赵财东的无比气愤而偃旗息鼓,销声匿迹。他们的地下活动,不知道是由谁暗中组织着的,越来闹腾得还越给欢实了。前些日子,他们抗住保里按烟户(以烟囱计数的户数)所摊的捐税,一致不缴,整得保长实在没办法。昨天一大早,猛不防村里又发现有人趁晚上夜静没人的时候,在赵财东家前房檐墙上写下几副鼓动性标语,什么“财东人地里的庄稼该由谁来收获?”“财东人的庄稼,全是靠穷人种的!”“收获我们自己的劳动果实,天经地义!”赵财东看着他家檐墙上所写的这些标语,差点没气死。他七窍生烟,嗓子眼儿直堵得慌,心里想道:“这些熊挨球的说这是人话吗?没见过贼还比人有理了!这还有没有个世道王法?”他心里实在想不通,憋气得受不了,“长在我家地里的庄稼,反倒说应该由他们来收获,真是岂有此理!”财东人在心里暗暗咒骂着,“你们这伙熊也别太嚣张,太臭美了,咱走着瞧,三年总等着你个闰腊月。我就不信,还降不住你们这些穷鬼了?”这当然尽是深藏在财东人自己心里的话,可是他东奔西走,四处打听,折腾了一整,什么线索也都没能寻得着,气得只好干瞪眼,却没法儿发作。然而,偷摘他家棉花的穷汉人,对此就不这样认识了,他们得了手,一下子摘财东人地里很多很多的棉花,且干得干净利索,没留下一点儿痕迹、破绽、后遗症,心里就别提有多乐了,简直像打翻的蜜糖罐罐儿——甜透了。

秋高气爽,夜幕下,星罗棋布。一伙穷汉人晚上睡不着,聚集在村头儿的一座破庙里,黑咕隆咚地谝闲传。这里没有灯火,当然就无法看得清楚他们每个人的面孔了,只听见一个小伙子十分开心地说:“锁儿哥,这回咱可弄了个美。前两天,你给咱出的那主意就是解馋,把熊挨球按烟户摊派的那捐税给抗住了不说,还把赵财东他家那棉花摘了个干干净净,到头来他连个人毛都没能逮住,气得干哭没眼泪。”只听又有人接上话茬儿,忿忿不平地反驳前边说话人说:“你说那是什么话?我们摘‘他家’的棉花?你就没听咱锁儿哥说,那地里的棉花是咱们一手播的种、间的苗、锄的草,哪一道活路不是咱一粒汗水摔八瓣儿干的?咱用血汗换来的,全是咱的劳动果实!你知道不?我们是在收获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你把事情弄清楚!他狗日的把我们当贼,说我们偷,我们可不能把我们当贼。连这一点儿道理都倒腾不清,还整天讲究在人前买弄、臭美呢!”先前说话的那人觉着自己没来由遭这人一顿抢白、奚落,在众人面前好没面子,心里颇不服气,就反唇相讥说:“我不懂,我臭美了!嗨,世上这道理就只有你懂,看把你能成得整天在针尖儿上揩屁股哩。喂,你成天价在我们跟前买弄,我认了,可今天居然还在咱锁儿哥面前烧起来了。哎,就说你一天所说的那一丁点儿道理,看看在座的这些人谁不知道,哪一句不是从人家锁儿哥那里贩来的,你还以为你是谁呢?披着个被子上天哩——张得都没领了。”“好了好啦,咱再别一见面就抬闲杠、斗嘴了。一个个像好斗的鸡似的,只顾一味在窝里鵮那些没颗儿的食。如果这样下去,咱们不就把精力都给内耗了,哪儿还来得力量和地主老财们斗呢?”黑暗中大家都把他叫锁儿哥的那人连忙出面制止大家,“其实咱们那天晚上组织起来摘财东人家棉花,那也只是我们实施伟大战略的一个信号,换句话说,那只是给财东人吹个风儿、捎个信儿,让他们不要一天眼里老是没有咱穷汉人罢了;更大的举措,还在后头哩。”接着他压低声音说,“实话告诉你们,陕北那边多年前就都开始打土豪、分田地了。人家那里把穷汉人组织起来,扭成一股劲儿,和财东人斗,人多力量大,不信斗不过他。穷汉人团结在一起,给财东人戴高帽子,挂白牌子,把财东人像牵牲口一样,用绳子栓住脖子牵着,拉上满街到处游,整得那些财东人怯眼害怕的,一天连个响屁都不敢放;穷汉人叫他怎样他就怎样,乖得跟牛一样。随后,那里的边区政府把财东人霸占穷汉人的那大量土地,统一收归政府所有,按人头儿重新分配给穷汉人,让每一个人都耕者有其田,劳者尽其力。劳动人民有了属于自家的土地,就再也不用向财东人租种土地,给财东人扛长活,当牛做马,用自己的劳动果实缴纳地租了。”“那咱们啥时候也能和那里的人一样,把咱村财东人手里霸占咱那田地给分了回来呢?”黑地里坐着的这伙人几乎异口同声,迫不及待地问他们的这位锁儿哥。只听他们这位锁儿哥成竹在胸、满有把握地说:“快、快,那快。我看时间不会太长的。常言说得好: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只要咱穷哥儿们大家伙儿扭成一股绳,抱成一个团儿,合起来和地主老财斗,就会众志成城,不要多长时间,咱这里也就会和陕北一样,搞起打土豪、分田地运动来的。”“哎哟,咱这儿要是真的能有像咱锁儿哥说的那么一天,我想,那该多美呀!”有人神往地自语说。“你别着急,也别熬煎,这事儿说快来得也快。不过,我们不能急功近利,把眼睛只盯在打土豪、分田地上。”锁儿哥提醒大家说。“那还要我们怎样干?都干些什么呢?”“要我说呀,我们如果一天把眼睛只仅仅盯在打土豪、分田地上,贪图急功近利的话,那么我们即便分得了田地,也还是不会长远,守不住的,过不了多久,肯定又得被人家地主老财从我们手里夺走。”“那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这儿现在这个政府,乃至国家政权,完全都是代表他们利益说话的。”“那我们该怎么办呀?”这些人这下子发愁了,一时又被他们的锁儿哥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焦急而无奈地问他们的锁儿哥。“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我们就得要有远大抱负、崇高理想,要一齐起来,动手推翻现如今这个反动政府,变革现在这个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用我们自己的双手,创建一个全新的、由我们自己当家作主人的国家!”锁儿哥激情昂扬地鼓动着这些人。“那么这岂不就成造反了吗?造反那可是要杀头的啊!”其中有人担心地说,但立即就又有人满不在乎地反驳说:“去!怕什么?头割了,也大不了就碗大个疤?再过二十年又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要我看,与其一天这样窝窝囊囊地受地主老财的气,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早死早托生,变个毛娃吃烧饼痛快。”这时只听他们那锁儿哥接过话茬说:“对!咱别看这位兄弟说的这话,听起来似于有点儿玩世不恭,但俗话也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不舍,那能得到什么?我们一定要发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那股子大无畏精神,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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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叫锁儿哥的这人其实不是别人,他正是那一年和牛保国一前后去陕北学习的中共北赵村地下党员赵锁子。为了工作安全,当时共产党地下组织,为了革命和人身安全,实行的全都是单线联系,每一个地下党员,都只知道自己的上线和下线,至于线外其他人,还有谁也是地下党,那他们是谁也不知道的,所以牛保国和赵锁子两人虽然家邻村、地连畔,却互不知情。牛保国当时由于母亲突然生病,陕北终于没去成;而赵锁子一路历尽千难万险,却辗转去了陕北,在延安公学院学习、培训好长一段时间,像《西游记》里的唐僧,从西天取得真经后,又回到孟至塬他的家乡北赵村,发动并组织孟至塬一带的穷汉人,搞农民运动,以准备将来有力配合陕北南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关中。他把北赵村的这一帮子年青小伙子紧紧团结在自己周围,鼓动得整天就像一堆干柴,只要稍微投进一点儿火种,立马就会轰的一下子,烈焰腾天,燃烧起来。这伙年青小伙子整天在沉默中憋着一肚子气,总想寻求点儿刺激,让生活能有变化,哪里经得住赵锁子这些大快人心的话语激励,一天紧跟在他锁儿哥身后团团转,只要赵锁子让他们去干啥,他们二话不说,肯定就会去干的,把个赵锁子简直看得比他亲哥哥还亲。他爸他妈让他们做什么事情,他们有时候心情不好了,还横眉瞪眼,“有空儿、没空儿”地瞎磨蹭,找借口不去,可是只要赵锁子一发话,他们就乐得屁颠屁颠的连蹦带跳,简直都要找不着北了,立马就走。所以这时候赵锁子在北赵村,乃至整个孟至塬,其实暗地里已经成了一个登高一呼,闻者四应的人物。你看,这会儿大家异口同声地都在呐喊:“锁儿哥,你就发话吧。你说咋干,咱就咋干。我们全听你的!”不知其中哪个愣头儿青小伙子紧接着又冒出一句二百五话说:“锁儿哥,你要是说,让我把财东人的娃给活埋了,我连哼唧都不哼唧一声,立马就会动手去埋。”“你熊说这是人话吗?这岂不是纯粹在撂白哩么,玷污咱锁儿哥人格。咱锁儿哥这人能让你去干那没名堂的事吗?”有人马上责备他。“嘿嘿,我那只是举个例子,打个比方嘛,这骑驴咋又压着你脊梁骨了?”被抢白的这人有些尴尬而不服气,两个人又给抬起杠来。赵锁子见状连忙制止大家说:“好了好了……咱们再不要一天在一块尽说那些山高路远、不着规矩的二愣子话。今后大家关键是要一切行动听指挥。记着:团结就是力量,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障。只有大家伙儿抱成团儿,也就是说团结在一起了,才有力量;只有有了铁的纪律,才能无坚不摧、战无不胜。咱们这些人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一定要团结得像个紧握着的铁拳头,千万要防止某些人逞个人英雄、胡干蛮来。”“好!一切都听咱锁儿哥的安排。”大家齐声应和着,那个愣头青小伙子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只要咱锁哥说一声不准放屁,那我就憋在肚子里,即使憋死,也绝不放半个闲屁。”“你个熊嘴里一天就没一句人话。不会说话就别说话,谁还能把你当哑巴不成?”随着不知谁说的这句话,只听那个愣头儿青小伙子禁不住就“哎哟”叫了一声,抱怨说:“你不让说,我不说不就行了,干吗使那么大的劲儿踩我的脚?我可说的全都是大实话啊。”
后半夜,下弦月这时才慢腾腾地从东边的山头儿上露出脸来,懒洋洋地窥视着人世。淡弱的月光把个北赵村笼罩得朦朦胧胧的,让人似乎能看得出四周一些大意,但又看不具体,看不真切其细节。整个北赵村一片静寂,劳累一整天的人们,这时早已睡得七更打八更的,叫也叫不醒了。然而聚集在北赵村村头儿破庙里的这伙年轻人却还没有散,只听他们这时又有人在向赵锁子提议说:“锁儿哥,你看这会儿月亮地里已经将就着能看得见柿树上所结的那红柿子了。咱们不照上到赵财东那颗大升底柿树上摘柿子走。”有人立即应和说:“对!走。不摘白不摘,把它摘了也就白摘了,不摘犯傻呀?”赵锁子低头略略思索了一下说:“那也行。不过你们大家伙儿去了千万可得小心点儿,不要因天黑,什么都看不清楚,脚没踩稳,从树上掉下来把哪儿给摔伤或者摔坏了。”“没事,没事,这你尽管放心。咱们这些夜猫子都长夜眼着哩。”说着他们就欢腾腾地各自回家,拿了口袋或笼担,向着赵财东的地里奔去,挑着摘他家那又大、又甜、汁液又饱的“升底”柿子了。

北赵村的赵财东,前两天十几亩地里开得一片雪白的棉花,不知道一晚上被谁给摘得一干二净,心里正气得不行,这天早上又发现自己地里那棵长得像座宝塔似的大柿树上所结的那些硕果累累、压弯枝头的“升底”柿子,又被人晚上摘得光光净,不知去向。这棵大柿树,他每年足足要摘一千多斤柿子的,何况今年结得比往年还要繁密得多。“一天都要像这样的话,这日子往后还怎么过得下去呢?”盛怒之中他捉摸这事绝对不是一个人晚上干的,决计这一回一定要把偷他家柿子的这些人寻找出来,破了这个案。他寻思来、寻思去,总觉着贼一下子偷摘他家这么多柿子,把它该怎样处理掉呢?自己吃?那么多柿子一时三刻是吃不完的;用来加工,晒成柿饼?估摸他因怕露马脚而不敢这样明目张胆;肯定会逢集挑到西岳庙街上悄悄销赃去卖的。于是他在西岳庙街逢集时,不显山、不露水,不动声色地一个人就暗暗来到街上,装作无事闲游的样子,从街东头往街西头转,同时边走边留心察看,看哪一个卖柿子的人所卖的柿子,像他们家树上所结的那升底柿子。

赵财东边走边专心致志地一一查看,正往前走着,猛不防一抬头,迎面却碰上了他们村的赵锁子。平常,他心里就讨厌这人日子穷得叮当响,提起裤子都寻不见腰,却还从来就不把像他这样的财东人放在眼里,心里似乎对财东人总有股子怒气,一直都没正眼看过自己。然而无常就是这样会捉弄人,偏与你过不去,让你与你所不愿见的人碰面儿。这不,西岳庙街逢集人山人海的,有意想寻找某一个人,难得就都跟大海捞针一样,很不容易,怎么偏偏让赵锁子与自己低头不见抬头见呢。赵财东还是像往常一样,表现出一副假惺惺、十分亲热的态度,皮笑肉不笑地老远就去跟赵锁子打招呼:“锁儿,今天你怎么也有闲空儿到集上来了?”赵锁子闻声举目一看,迎面而来的人竟然是他村的赵财东,马上就无比机警地随话答话说:“我们穷汉人嘛,跟你不一样,一没得啥地种,二也没啥庄稼收,一年到头,四季都有空儿闲着的,在家待得人怪寂寞,今天逢集,因而就来西岳庙街随便溜达、溜达。”说着两人擦肩而过,即各自东西去了,但在两人的潜意识中,却同时都莫名其妙地升起一团疑云:“他今日到集上,究竟是干什么来的?”赵财东不由自主地扭回头,专注地瞅着赵锁子,直看到他那若无其事的背影渐渐在人丛中消逝,就这样也没看出来他来西岳庙街有什么事,全然是一副消闲逛街的样子。但不管怎样,赵财东此时心里总还是觉着,这个人今天出现在西岳庙街集市上,绝非无事,潜意识感觉这人一天就不干什么正经事,他今天来西岳庙和自家树上丢柿子这事,肯定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包括前几天自家地里那棉花被偷一事,少不了也都和他有干系。在赵财东眼里,赵锁子这人做事从来都是墙里的柱子——不显明。要知道,世上这事情往往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他今儿个出现在西岳庙街,对此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等闲视之。机警过人的赵锁子,这会儿虽然没有再扭回头去看赵财东一眼,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举动,但赵财东在他背后的这些个细节,他一一都察觉到了,心知肚明,只是不动一点儿声色罢了。

要知道,孟至塬的柿子可是华阴县有名的土特产,个儿大,汁液饱,色泽还非常鲜艳光洁,远销渭河以北,大荔、白水、澄城、合阳一带。庙东村位于西岳庙的东南方向,来赶集卖柿子的人,自然也都是从孟至塬挑着柿子下来,就近聚集在西岳庙街的东头儿——东桥一带卖,因而东桥上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柿子市场。加之这时月,正是柿子红透、熟饱、上市的季节,柿子这东西,人们暖熟吃,放软吃,吃法可多了;用它做醋、酿酒、晒柿饼,都是上好的原料,用场也可大啦。西岳庙街逢集,东桥这一带到处摆的都是柿子,卖柿子的、买柿子的,盛满柿子的笼担、独轮车,一家紧挨一家,几乎把来往行人的路都给堵实了,使人难以通过,柿子市场购销两旺,繁华得很。一挑挑、一筐筐的柿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鲜红光亮得直耀人眼睛,简直就像是一笼笼,一筐筐硕大无比、圆美诱人的红珍珠、鲜玛瑙,让人一看似乎就都能感觉到它那甘甜味儿,馋得直流口水;再加上卖柿子人那一声声热情而迫切期待买主的吆喝声:“卖柿子了!孟至塬上下来的柿子,便宜卖了。柿子便宜卖咧——”更是撩拨人,使得这东桥一带的街面儿异乎寻常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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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赵村的这个赵财东在东桥这一带转来转去,转了好长时间,看过来、看过去,当然偶尔也会弯下腰,问问某担柿子的售价,故意作出想买的样儿,以掩饰自己在这儿的另有企图,可是一直转了大半天,犹如瓜园看瓜,看得眼花,然则就是没能看得出来摆在东桥上的这么多柿子,哪一挑像是从他自家柿树上摘来的升底柿子。他对他家柿树上所结的那“升底”柿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的心里是有把握的,只要他家树上的那柿子,被偷的人往这集市上不论是哪块儿地方一摆,他都准能一眼就认出来。可惜现在摆在东桥上的这么多挑儿亟待出售的柿子,直看得他眼花缭乱,却没有一挑儿能看得出来像是从他家树上摘的。他心里不由暗自打鼓,想道:“这就怪了。难道瓮里还能把鳖给跑了不成?”与此同时也就多少有了那么一丝儿灰心丧气,但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下定决心,今儿个非得要在这西岳庙街上,找到他所要找的他家那被偷的柿子,把偷他家柿子的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他一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一边仍然强打精神,孜孜不倦地坚持寻找,由西岳庙街东头儿开始向西岳庙街西头儿一步步走来,一路走,一路挨个儿排查,只要是卖柿子的人,一个也不漏掉。

再说,赵锁子看见他村赵财东在西岳庙街上来来回回地转,好像在到处寻找什么,“各自都有心中事,彼此俱在不言中”,早已明白了赵财东的用意,只是嘴里不说破而已。此时他一刻也不敢消停,连忙去暗中通知他们那一伙摘了赵财东家柿子,今天趁西岳庙街逢集来卖的人,要他们提防点儿,尽快出手,以免事出意外。现在,其他人赵锁子都设法一一通知到了,惟独昨天晚上那个说话二里二气、山高路远的愣头儿青小伙子,怎么也找不见。他这会儿可着急了,担心事情最终会在这个愣头儿青身上出岔子。这人胆大心粗,从不怕把天捅个窟窿,万一他要是一暴露,那么一切就都掩盖不住了。于是赵锁子一路躲闪着赵财东,也就由街东头儿向街西头儿,悉心找那个二愣子来了。

北赵村的赵财东,耐着性子,下大决心,花大力气,由街东头儿一步挨一步,一直往街西头儿找,可是让他失望、遗憾的是,什么可疑迹象也没能够找到。他心里直犯嘀咕:“这就奇了。难道他们这伙熊人还能真的把自家那树柿子弄到到天上,塞到地缝里去?难道自家被人偷的那些柿子还真的就这样凭空给蒸发、灭失了不成?他想,那伙人偷柿子也不过就是为的卖上几个钱,他们该不会把它白白地倒到西崖上的那五岔沟里去吧?柿子这东西又不比其它什么果子,十天半月的能搁,它十分地不耐贮藏,如果放在家,要不了三五天就会变质、烂掉。然而他就不信这个邪,执着一念,只管还是一股劲儿往西不停步地继续寻找而去。

这时,他眼看就要走到西岳庙街的最西头儿,快要出街了,再要继续往西走,那就走到西头儿街道外的柳树行了。街道上赶集的人到这儿也渐渐稀少起来,居住在西岳庙东南方向的人,赶集一般都是很少到这地方来的。柳树行的再西头儿,那就是县城,华阴县的县城虽说是县治所,但照西岳庙街的繁华程度可差远了,人们要是迟早一到那里,就总会有种萧条、凄凉、破败的感觉,做生意的人从不会到那地方去的。县城西,紧贴城墙根儿的是一条南北流向的县西河——长涧河,这条河就是华阴县城乡的天然分界,极目可见河西边儿那道残缺不全、时有时无的高土城墙,据说还是两千多年前战国时期的魏长城——魏国和秦国的国界,它南起华山北麓,一直向北延伸而去。赵财东走到街西头儿快到柳树行的地方,他那原本的满腔怒火,几乎被一场徒劳无功的汗水都快要浇熄灭了。此时的他,心已经透凉透凉的,看来今儿个自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瞎子点灯白费蜡,白忙活一整天,如今一点指望都没有,只能是无功而返喽。

赵财东没精打采地正想折身往回走,可就在他扭转身子,将要迈步走而又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一眼的那一瞬间,眼睛突然猛地给睁大了,神奇地放起光彩来,在远处,人丛里,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一晃,于是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那不就是自己村里的二愣子吗?他今儿个跑到这庙东村人轻易都不来的西岳庙街西头儿柳树行干什么来了?那人这时似乎也瞅着了他,急匆匆地弯腰就拾掇起自己那东西来。赵财东一看潜意识就觉着势头不对,马上浑身来劲儿,忘记了刚才的困惑和疲惫,飞也似的猛扑上去,伸手一把抓住二愣子那已经担了起来、正要走的担子后头,厉声呵斥道:“我看你熊这下子往哪里跑?”他气得两眼直冒火,瞪着二愣子肩上挑的那担分明是从他家地里柿树上所结的“升底”柿子。这难道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还用再说?于是他咄咄逼人地质问二愣子:“你……你给我说,你这担柿子是从哪里摘的?”别看二愣子这人多少有点缺心眼儿,其实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向来都是无理三分强,有理强到底,撞倒南墙不回头的主儿。这时一看,跑是绝对跑不掉了,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和他村的这个赵财东胡搅蛮缠起来:“我这担柿子是从哪里摘来的,管你什么事?我说,你管得着吗?大街市上我卖我的柿子,你想买了买,不买了给我走人。大路通天,各走一边。我卖柿子,碍着你什么事了,犯得着你来三盘六问?”

“你卖的这担子柿子,是从我家树上偷的!咋啦?”赵财东这时也不示弱,气势汹汹地痛斥二愣子。“什么?”二愣子怒目圆睁,“你说我这柿子是偷你家树上的?你家树上的柿子,是刻字着哩还是画样儿着哩?就说你家有柿树就不许别人家也有柿树了?你霸道霸在北赵村也就算了,今日还霸到西岳庙大街上来了?你也不擤一点儿鼻涕沾一下,看看这柿子你沾得上沾不上?”“嗨!没见过这贼倒还比人有理了?吃屎的还比屙屎的硬气?咱两家世世代代同住一个村儿,你家有没有柿树,我难道不知道?你这挑儿柿子,分明来路不明,还嘴犟?”赵财东义正词严的在大街市上当众斥责二愣子。二愣子这时转念一想:“你别看你这人在北赵村一天一手遮天,称王称霸,横竖都有理,可是这一出北赵村,事情就不一样了,谁认得你赵财东是谁?在这西岳庙街集市上,谁知道你底细?世上这事情往往是硬的不如横的,横的不如不要命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于是他就抢先大声喊叫起来:“我说你这人是怎么啦?大街市上,光天化日之下,想讹人得是?有人抢我东西咧!快来人帮我制伏!今日,看我不打死你这不要脸的贼才怪咧!”喊着喊着,二愣子挥拳向赵财东劈头盖脸,就狠狠打了过去。赵财东根本没料想得到二愣子对他会来这一手儿,平常在家里,他手不提、肩不挑,哪里来得劲儿?且不要说又是上年纪的人,怎么有二愣子年轻力壮,给人熬长工,整天干重体力活儿练出来的那一身蛮力气?二愣子出手一拳,就把赵财东给打得重重栽倒在地上,随之扑上去,一边不住地拳脚相加,使劲猛打,一边嘴里还连声喊叫着:“抓贼呀!都快来抓贼呀!这个贼正偷我东西呢,被我给揪住手喽!”

这会儿正逢西岳庙街上集散,赶集的人如潮水般的从集市中心——西岳庙前的棋盘街,向四面八方散开,纷纷往回走,路上人特多,加之西岳庙街上往日也经常发生这种贼偷人东西被当场抓住挨打的事。蜂拥般回家路过这里的人,谁知道就里,谁又去辨真伪呢?只是听说有人抓住一个正在偷抢东西的贼,又看见人们围着这贼正打,有不少人也就凑热闹围拢过来。至于这偷东西的贼,长什么模样儿,究竟是谁,一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谁也没法儿分得清楚。按常理,人们对偷东西的贼,总是恨之入骨,一经抓住,谁不厌恶,谁不想发泄、教训他一通?于是路过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一时就都挤了上去,挥拳动脚,乱打起这个“小偷儿”赵财东来。

周围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又不可避免地也还夹杂着一些个平日在街道上专门趁火打劫的小混混儿,他们这会儿可有用武之地了,争先恐后地赶来凑热闹,一边瞅空儿趁机打上“贼”三拳两脚,一边又不失时机地在人窝儿里,这个人身上抓一把,那个人身上掏一掏,混水摸鱼,乘乱把打的人、被打的人那钱、物,顺手牵羊,能拿走的就都给偷着拿走。此时似乎一切都乱了套,一切都没了章法。可怜北赵村的这个赵财东,这会儿真个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有谁能够为他出面申冤,说一句公道话,明辨是非呢?此时的他,即便浑身是口,也难以为自己明辩是非曲直。他四面楚歌,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众矢之的、丧家之犬,被众人乱打得像只野鸡,顾了这头儿,顾不了那头儿,顾头不顾尾了,只是一味疼得像杀猪一样“吱——吱——”一个劲儿地拼命直叫唤。他只能觉着被人乱打时身上一阵阵钻心的疼,哪里还能感觉得来有人在他身上又搞其他小动作,掏他东西?赵财东此时此刻最迫切的需要就是如何能够有人来帮帮自己,阻止住这场众人的乱打,让自己尽快脱离这遭殃之地,逃之夭夭。

58
再看二愣子这会儿,他早已得意得忘乎所以了,一边自己使劲儿打着赵财东,尽兴出气、过瘾,一边嘴里还不住地在狂喊:“打贼!大家伙儿都快来打贼娃子哟!”谁知道就在他喊得正开心、打得正过瘾时,突然有人从他背后猛地一把,把他揪住,往外直拖。他没好气地使劲一甩抓住他胳膊往外拖的那个人说:“走远,没一点儿眼色!这儿没你的事,闲事少管……”同时无意中又扭回头看了拖他那人一眼。谁知道他这一看,倒把他看得不由给愣住了,揪着他,使劲儿往人群外面拖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心目中一天到晚最崇拜的偶像赵锁子。赵锁子急匆匆、气呼呼地训斥他说:“你疯了得是?只顾一时开心,由着性子蛮干,还考虑不考虑事情后果?去,赶快趁这会儿正乱着,脱身先把你那挑儿柿子想办法处理掉再说!贼无赃,硬似钢,没有那祸根子,看他赵财东还说啥呀?”你别看二愣子这人,再任性,可是他对赵锁子的话却百说百从,更不要说他这会儿觉着赵锁子这些话说得确实也还入情在理,头脑马上就冷静下来,变灵醒了,二话没说,分开那围得密密匝匝的人群,挑起自己那柿子担子,一溜烟就跑走了。

赵锁子一看二愣子走得没影儿了,这才走上前去大声喊道:“哎,哎,哎!你们这些人怎么能这样下狠手,把人往死的乱打呃?有什么事情就不能和和气气坐下来,同人好好说吗?不问青红皂白地这样乱打一气,要是把人一旦打出个三长两短来,你们谁负责?再说,到时候真有事儿了,你们谁又能负得起这个责呢?”他一边说,一边豁出命地把乱打赵财东的那些人往开拉,竭力劝阻他们千万不要再继续打下去了。在这些乱打赵财东的人中间,他虽说是拉架,但不知道跟着也挨了多少瞎拳脚。

赵财东正被人乱打得晕头转向、苦不堪言、认不出东西南北了的时候,突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竭力这样替自己说话,当时心里那感激劲儿啊,就别提有多强烈了,就像这尘世瞬间从天上降下来了个南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他感恩戴德,恨不得能立马翻身起来,趴在地上,跪在这人跟前,把这人叫声亲爹。

在这里乱打赵财东以及围在周围看热闹的人,这时一见有人出面,舍命劝阻拦挡,替赵财东这个被打的人说话,马上又都似乎悟出一个道理,觉着这事与自己无关,心里忧虑一会儿要是真有人追究起责任来,无缘无故把自己给牵扯进去,没来由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那多不划算?一个个希图明哲保身,于是就都悄悄收敛了手脚,戛然而止,纷纷离开这是非之地。常在西岳庙街面儿上趁火打劫的那伙混混儿,一看自己已经得手,是到见好儿就收的时候了,这时也都审时度势,就坡下驴,很知趣地溜之大吉。

赵锁子好不容易才制止住了这些乱打赵财东的人,搀起赵财东,故作惊诧莫名地叫道:“哎呀赵叔,我还以为这些人是在乱打谁呢,这弄了半天,怎么原来还是您老人家呀?你看看,你看看……您在咱村里是多有身份、有地位、有威望、有头有脸的人嘛,今天咋弄这事呃……唉!西岳庙街上这一天倒弄的是啥事儿吗?”赵锁子满脸的过意不去,继续接着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西乡里哪村的人被吃乱饭了呢,想不到……哎?刚才我不是见你在街东头儿闲转悠哩嘛,怎么一眨眼工夫就又跑到咱东乡人轻易都不来的这街西头儿柳树行干啥来了?这么多的人在这儿一起下这么狠的手打你,到底为的啥呀?要我说,这些西乡人怎么就这样的不讲理呢?把像你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有名人,竟然在这儿就这么的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打,这还能行?这也太得不像话了!西岳庙街这么大的市面儿,到底还有人主张正义没有?还有没有个王法呢?这简直是胡闹哩嘛!”看样子赵锁子为这事气忿得不行,似乎今天非得要把这事声张得满西岳庙街人尽皆知,找人说个张道李胡子不可,“这西岳庙街上逢集人这么多,全县哪里人没有?众人口,那可是没梁儿斗,他们回去以后说什么的没有?要是一传十,十传百,传扬开去,这事可好说不好听哟!”

赵财东起初混乱中看不清人,还以为危难之际为他排忧解难、鼎力相助的是哪一个心肠慈善的人呢,可现在看清楚了,竟然是自己村里自己一直都看不惯、见不得的这个穷光棍儿赵锁子,情感一下子就变了,自己今天这事让他碰在当面,那就把自己脸丢尽了。他回去以后要是再给你加盐添醋地一张扬,闹得人尽皆知,那可怎么办?岂不斯文扫地,大煞风景?所以这会儿,他对解救他的人那股子十分强烈的感激之情,早就都跑到没影子处去了,反而觉着赵锁子刚才在他跟前说的那些话,不论怎么听,味道儿都有点儿百滋怪味的,不大正。往常在村里,他一直认为赵锁子是个是非人,一身的本事,就是从来都不往正经处上用,不务正业。这会儿,他宁肯有个地缝儿,钻了进去,也不愿意在这种人面前丢丑现眼。他虽然百感交集,一肚子苦水,却不愿意给赵锁子往出倒,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想跟赵锁子说一句话,怎么也觉着赵锁子在他跟前的这一切,尽都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事怎么就这么巧呢?该不会是他们这伙儿人合伙设下的圈套,变着法儿戏弄自己吧?”他这样想着,心里倒恨起赵锁子来了;低头一看自己身上那衣服,不仅因为被打倒在地,疼得遍地滚而弄得脏兮兮的,浑身都是泥垢,而且还有好几处不知道是被谁都给撕得破破烂烂的。他伸手再去一摸自己的那衣兜儿,衣兜儿早被人掏得底儿朝天,来时在兜儿里所装的那钱,现在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扫兴!谁知道今天抓鹰来了,一个鹰没抓得住,反倒让鹰把眼睛给鵮了。”他心里正这样暗暗叫苦,突然听见有人在朗声朝他高喊道:“赵叔,你今儿个赶集,怎么也有好心情,跑到这西岳庙街西头儿转悠来了?该不会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要来这地方办吧?”赵财东顺声一看,来的不是别人,这人竟正是刚才被自己抓住,随后又和自己发生争执、厮打,因而导致自己遭乱人暴打的他村那个赵二愣子。

赵财东不见二愣子还则罢了,现在一见二愣子,禁不住就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满腔的无名火烧,心想:“今天这事,要不是你熊货,我还能被众人吃了乱饭,挨这顿冤枉打?”于是忍不住扑上前去,扯住二愣子衣领,凶神恶煞地就质问起二愣子来:“你,你个熊把偷我家的那担升底柿子,这会儿弄到哪儿去了?”这二愣子此时并不还手,只是摊开两臂,显出一副十分冤枉的神情,向两边路过的人看了看,自我辨白说:“你看看,你看看……他这人怎么这样做事呢?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人境嘛。你让这些南来北往的人评评理:尘世上这好人还当得当不得?”他继而转面质问赵财东,“你说,是谁见我偷你家柿树上的柿子了,还是你亲手抓住了,或者说有什么赃证证明我偷你家柿子了?赵叔,做人得讲良心,你可不能被人刚才乱打一顿,给打急眼了,没地方出气,像疯狗一样,这会儿见谁咬谁,平白无故地诬赖好人哪!常言说‘抓奸抓双,抓贼抓赃’。你说我偷你家柿子,赃物呢?赃物现在哪里?你把它拿出来让大家看看?我说,你也老老的人了,活这么一大把年纪,说话怎么能这样无根无据,信口胡诌,蛮不讲理呢?你总不能做人一天到晚,红口白牙的净说瞎话吧?”

“赃物,赃物……”赵财东被二愣子一连紧三枪地反问,一时给问傻眼了,他东张西望,忙不迭地只顾朝四下里看,来回寻找刚才他所见到,并且已经都抓到了手的二愣子那两马笼“升底”柿子。你想想,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再找得见二愣子那挑两大笼升底柿子的影儿呢?就连二愣子用来挑柿子的那副笼担,这会儿也都无影无踪,不知哪里去了,反正二愣子两手空空,什么东西也都没拿。只听二愣子油腔滑调而又无不振振有辞地辩驳说:“你看你这人差劲儿不差劲儿?咱俩不论怎么说,好歹也还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嘛,论辈分你还高一辈,见面我都把你还叫叔哩,你被人打急眼了,咋就忍心这样血口喷人,往我身上泼脏水?你让大家看看,我赶集来两手空空,什么东西也都没拿,从东头刚刚逛到街西头这儿,见你和我锁儿哥站一起正说话哩,乡党邻里的嘛,亲亲热热的把你叫了一声,可谁知这就叫得不对了,让不投你心思了,是不?你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打得这样惨,弄成这副狼狈模样儿,挨打可能是挨迷瞪了,怎么连好坏话都听不出来,连啥人都分不清,见人就胡乱咬呢?你平时看我不顺眼,在咱们村里爱怎么糟践就怎么糟践,那话也都好说;可今日出村了,这是在西岳庙大街市上,那可不敢再平白无故污人清白哟,要不然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影响就老大了。赵叔,您看你这人在咱北赵村向来都是人面儿上的人嘛,平日给我们讲话,迟早都是满口的‘仁义礼智信’,严格要求我们非礼勿为、非义莫动,可今天在这大街市上,您自己怎么竟然就把这些都给忘了,这样毫无根据地乱说人坏话呢?这西岳庙街上逢集是全县哪里人都有啊,咱千万不敢由着性子信口说哟。这要一旦说出口,传扬开去,那可就不得了,收不回来的,不仅对我名声有影响,而且肯定也会有辱您老人家的高大形象。我想,这事儿您心里一定比我清楚——是大事!我这人,车倒没车辙了,可是您老人家跟我们不一样……”周围那些从这儿路过的人,不明就里,听着二愣子说的这一番不阴不阳的话,禁不住就都纷纷议论起来:“是呀,这小伙儿人家说的对着哩。你看这人老老的,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这样不懂道理、不识好歹呢?见谁就缠谁的事,连个瞎、好话都听不来,简直是个迷迷子。人家这小伙儿刚到这儿,好心好意把他叫了一声,他就缠住人家不依不饶了。唉,把人一天叫他枉枉儿都给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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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财东站在那里,听着这些过路人的低声议论,心里情知在这种场合下,什么是非曲直,也都是说不清楚,自己要是再在这里继续为这事揪缠下去,不依不饶,那就只能越抹越黑,越发无法自拔,更加自找倒霉。刚才已经都吃了一场哑巴亏了,现在得是还想再重蹈覆辙?他觉着在这儿再继续待下去实在没意思,也醒悟到今天在这里是再不会闹出什么好结果的,于是无可奈何,只好松开紧抓着二愣子衣领的那手,拍打拍打自己身上的泥土,悻悻往回走,且边走嘴里还边忿忿不平地嘟囔着说:“呸!今儿个我羞先人咧。捉鹰来了,不想鹰没捉得住,不提防反倒让鹰给把眼睛鵮了。”可是,殊不知二愣子在他背后,却还在一个劲儿地冲他挤眉弄眼做鬼脸,讥笑他,显得格外开心,甚至后来禁不住还朝着一步步走远了的他大声喊叫道:“财东叔,路上您小心点儿,一路走好!没看身上疼得能走回去走不回去?要是实在走不回去了的话,我背你回去?”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是挖苦。赵财东听着二愣子在他背后说的这话,气得头连往回扭都没扭一扭,边走边心里恶狠狠地咒骂说:“看把你熊高兴的,别连你祖先姓什么都给忘了。我警告你:‘少轻狂。’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说实话给你,这事儿,我跟你没完!今儿个吃你一碗米儿面,迟早都要还你一碗腊八粥的。不信,咱就走着瞧。谁哭谁笑,还在后头呢,现在都说不来着哩,到时候我叫你干哭没眼泪!”

赵财东在路上,一路走,一路唉声叹气,回到家后,往炕上一躺,翻来覆去,寻思着今天这事的前前后后,越想心里就越蹊跷,越想越觉着今天这事老大不对劲儿:“怎么街东头儿那么多叫卖的柿子里边,就都没发现一挑自家那被偷的升底柿子?怎么在街东头儿撞见赵锁子了,而到街西头儿又给碰见了他?这难道都是巧遇?会不会是他老跟在自己前后,暗中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二愣子在街西头儿所卖的那挑儿‘升底’柿子,分明就是从自己地里那棵树上摘的,怎么一转眼,就连挑柿子的笼担,也都不见了?这都真是些怪事!”一个接一个的疑团,就像魔鬼一样困扰着赵财东,打搅得他一整夜都没能合得上眼,“算我倒霉,吃这么大个哑巴亏……不行,这里边肯定有猫儿腻,很可能赵锁子就是这里边的事芯子。”他想到乡公所去报案,可是转念又一寻思,“偷一树柿子能值人几个烂钱?别说报案没证据,落不实,即便是能够查得个水落石出,那又把他们这伙人能定个什么罪?不行,得把事情想法儿弄大,说得严重些。前些日子不是自己那十几亩地里的棉花被盗了吗?肯定也是这一伙熊偷的,棉花可比柿子值钱多了。如果把这些事拉扯到一起报案,再加上早一阵子村里所发生的抗捐抗税事件,都说成是赵锁子纠集这伙人干的,那么这案子就不仅作案数额巨大,而且还是屡犯、惯犯,团伙作案了,得数罪并罚的,甚至还能拉扯到政治上去,这性质一下子就不一样了,这些人就成了一个有组织、有首领的盗窃团伙儿或者有通共嫌疑的匪帮,而赵锁子自然就是这个集团或匪帮的策划者、组织者,首犯。这样以来,乡公所准能把他给逮了。‘打蛇先打头,擒贼得擒王’,如果这一次能把赵锁子扳倒,按下去的话,那么二愣子那一伙人不要说,自然就会树倒猢狲散。要真这样了,自己这一次所吃的这一丁点儿亏也就算不上什么,值了……”

“自己平时总想给赵锁子穿小鞋,但就是没法儿穿得上去,没想到如今碰上了这么好个茬口。”赵财东想了一晚上,黎明时分想到这里,禁不住转忧为喜,“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事正如战国时老子所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啊。”

赵财东精神来了,第二天晚上,乘赵锁子不备,指使人做了些手脚,第三天一大早,梳洗一番,穿戴齐整后,提着所准备的几样高档礼物,急匆匆就向乡公所走来。他要拜访地方父母官——孟至塬乡公所的大乡长牛保国,请求牛大乡长出面为他做主,主持公道,惩治赵锁子这个恶人,为北赵村除害。

赵财东来到孟至塬乡,刚一走上乡公所的高台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边抬腿跨门槛,一边就热情有加地朗声高叫了起来:“牛乡长,牛乡长!”牛保国闻声从里间儿屋子走出来,一见来人是北赵村的赵财东,且手里大包小包的还提有不少东西,立马就春风满面、喜笑颜开,异常亲热地招呼说:“哟!怎么是财东您呀?今天什么风把您这样有钱的人给吹到鄙人这乡公所里来了?不知光临,有失远迎。抱歉,十分深感抱歉……”牛保国一再拱手,笑容可掬地把赵财东往厅堂迎接,一时又是忙着让座儿,又是扭头高声喊:“勤务员,快给客人赵财东看茶!”两人谦让,客套寒暄一番之后,言谈随之就转入了正题。牛保国试探着问赵财东:“赵公,今日亲临敝乡,不知有何见教?”赵财东见问连忙起身作揖说道:“哪里,哪里。岂敢岂敢……鄙人焉能不知进退,无端造次。‘见教’一事,更是实不敢当,只是寒舍最近嘛,一连出了好几件令人格外闹心的事,原本不想打扰贵乡长,可是转念一想,这事如果不及时向乡长您禀报,恐怕日后会对乡长您的辉煌政绩有所影响,所以也就只好前来讨教。”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牛保国听赵财东话这么一说,意思就明白了大半,眉头略略一皱,随即又笑逐颜开、神情坦然地说:“坐,坐,坐。别客气,别客气。有什么事,需要乡里尽力的,你只管慢慢说,让我先听听根由。如果真有必要牛某亲自出马的话,牛某当仁不让,定会甘效犬马之劳。”

赵财东一听这话,这才又重新坐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愁眉不展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世道最近不知怎的,咋越来越给不太平了。我们村那一伙不务正业的穷光棍汉,把人一天折腾得简直连一小会儿都不得安宁,简直能给折腾死。起先,他们是抗租、抗税、抗捐,欠账不还,这不说您也都知道;如今是越来越不像样儿了,见你东西,啥都爱,能拿的就拿,不能拿的就偷……”赵财东于是添枝加叶,忿忿不平地就把他家两次被盗的事件,向牛保国诉说了一遍,并且坚信不疑地指控他家所丢的这些东西,全都是他们村赵锁子唆使人干的。赵财东在控诉赵锁子指使人偷他家棉花的过程中妄加猜度,随意穿凿,竟然把事情说得有根有梢,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的,不由牛保国不信。最后他恳切请求牛保国为他做主,亲赴他们北赵村,侦破查办此案,为乡里除祸根,正民风。

牛保国听了赵财东这一番诉说,一时信以为真,义愤填膺地说:“这还能弄得成事情?长在地里的田禾瓜果,要是人人都这样乱来胡偷,那还成什么世道?乡有乡规,村有村约,凡事都得要有个规矩;无规矩则不成方圆嘛。要是事情真像你说那样,乡公所再不出面管一管的话,社会岂不乱套了?长此以往,村民还能安居乐业吗?”他立即向赵财东忿忿不平地拍胸脯,慷慨激昂地表态说,“走!咱马上到你们北赵村去,把这事调查、了解清楚。我就不信把它弄不出个泾清渭浊,给不了你一个说法。”

孟至塬乡的大乡长牛保国带着他那两个雄赳赳、气昂昂,前后不离身的彪悍护兵,威风凛凛地来到北赵村,根据赵财东为他所提供的线索,有重点地挨家挨户搜查。结果很快就从赵锁子家楼上搜出一椽据说是赵财东家在场面子上晒棉花的竹箔子,但是却没搜得出一瓣棉花。这样以来,赵锁子到底偷没偷赵财东家棉花,就谁也都难以说得清楚了,就连赵锁子一时也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不清自己家里怎么会有赵财东家晒棉花的竹箔子,一时即使浑身是口,也难以辩白。牛保国一看人赃俱获,此时自然怒不可遏,不由赵锁子分说,指使他手下的那两个护兵,就强行把盗窃嫌疑犯赵锁子往孟至塬乡公所扭押。牛保国原本打算把涉嫌盗窃的赵锁子先拘控起来,以取得办案主动,然后对案情再作进一步调查、取证、求得落实。谁知道赵锁子生性刚烈,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对此心里有底儿,不仅一点儿也不惊慌,而且还正气凛然。他断定就是孟至塬乡公所权力再大,再有心偏袒赵财东,也都根本无权仅凭从自己家里搜出一椽赵财东家的晒棉花竹箔子,而认定自己偷了赵财东家棉花,从而给自己定罪。乡公所不论怎样想替赵财东说话,也不敢凭空给人捏造罪名,不依法而越权办事。于是他刚正不阿,理直气壮地就随着牛保国他们来到孟至塬乡公所。

作者简介:杨化民  名民周,号垂钓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学历,1980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2007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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