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梅 婶
喜怒无常的老天总是跟人作对，自去年种上麦就没下过像样的雨，盼星星盼月亮盼得阴云密布了，只下了小鸡尿的那么一点点，把人哄了一下，就又晴得光光的了。
三伏天的时候，火红的太阳像打了激素针一样，越外生机勃勃，精神焕发，不知疲倦地烘烤着大地。土路上起了多深的蹚土。树木的枝叶耷拉着。渠外坡的杂草蔫而巴几。地里的玉米卷起了叶子，在缺水和高温中苦苦地挣扎，显得有气无力，弱体难支。宠物犬四肢贴地，长长地躺在阴凉处吐长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每个气体分子都被篜熟了，吹来的风，滚烫滚烫的。
为了秋季的丰收，尽管水费不便冝，无计可施的庄稼人，还是忍痛掏出不多的钱，把田禾和果树浇了一遍又一遍。谁知当庄稼成熟收获的时候，它又像心中有无限委屈、诸多幽怨的弃妇一样，每日紧锁蛾眉，愁容满面，时不时哭哭戚戚，泪添九曲，滴滴答答，夜以继日。虽然间或停止了以泪洗面，但千船万舟载不动的许多愁无法排解，想着想着又哭起来了。
这不，从九月中旬至今，阴雨连绵，把人的心都下霉了。待字闺中的葡萄嫁不出去，眼看着一天一天红颜渐衰，怎不令人愁肠百结。成熟的玉米难以回家，在无情风雨的摧残下，有的躺在了地上，有的和株杆藕断丝连，像无儿无女的老人晚景凄凉......麦苗儿没法子坐床到妈妈的子宫里，更不要说出孕育出生茁壮成长了。
五十二岁的香梅婶一大早就起来了，她打开大门抬头看天，虽然昨天晚上听了天气预报，说今天仍然有雨，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唯愿能有所变化。只见太阳升起的地方亮亮的，露出了一片蓝天。今天下不下雨谁也说不准，农谚不是说：“亮一亮，下一向吗？”就看一会儿，太阳会不会在云朵里钻一个淹古董，那才是大雨的预兆。
不管怎么说，必须抓紧阴雨暂歇的宝贵时间，把成熟的庄稼抢收回来，将损失减少到最小程度。她反身回到房子里，推了推正打着呼噜的瑞林叔：“赶快起来，趁这会儿不下，想办法收咱二畛地里的包谷走。”
这段时间香梅婶老是失眠，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困得实在厉害了，打个䊾连，脑子又翻江倒海地运转起来。四亩红提早就成熟了，至今还没卖出去一颗。开始的时候客商给她出两块钱一斤，比去年的价格低了近三分之一，一亩地少收入四五千元，她惜售，没有卖。谁料想接二连三地下起雨来，中间晴那么一半天，就又不住点地淅沥起来。
由于天气打搅，十天半月见不到一个客商。每当客商出现的时候，急着卖葡萄的果农便争先恐后地涌向前去，你拉我扯地要客商先去自己的果园，形成了地地道道的卖方市场。价格就像坐在了溜溜板上，一个劲地往下掉，先是一块五一斤，这两天掉到了一块二。前两天客商给香梅婶出价一块三，香梅婶稍微犹豫了一下，客商扭过头就走了。
香梅婶不能不筹算：如果一块三一斤，按去年一亩地四千斤产量算，一亩地毛收入五千二百元，化肥，农药，套袋等一亩地已经投资了四千多元，还不算雇人卸葡萄的工钱饭钱。三打五除二，就所剩无几了。自己和丈夫一年来辛辛苦苦，出力流汗等于瞎子点灯白费蜡，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没有痛快地答应，看看这两天的价格，香梅婶便有几分后悔。
香梅婶和瑞林叔有一个独子取名天恩，今年三十岁了，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东莞打工。从天恩到了婚娶年龄那一天起，给儿子娶媳妇成了香梅婶老两口的一块心病。头几年亲戚朋友给天恩介绍过几个对象，不是天恩弹嫌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天恩。一来二去年龄越闪越大了，把两口子几乎都能急出病来，唯恐宝贝儿子娶不下媳妇，一辈子当王老五，自己到了阴曹地府给祖宗没法交代。
他们村二百来户人家，单身青年都够编一个排。现在好多的婚龄女子，首先不重视男方的人品，而是先看男方在城里有没有房，家中有没有小车。不具备这两个条件，一律免谈。香梅婶和瑞林叔这样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务不了工，经不了商，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吃，能够温饱也就天官赐福了，买车购房简直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村里的女青年基本都外出打工去了，虽然也有大龄的，但眼睛长在额颅上，对和她们一道成长起来的农村青年，压根儿就不屑一顾。
在两口子的希望一个接一个连续破灭的时候，天恩突然引回来了一位姑娘，是广西人，二十七岁了，和天恩在同一个班组工作。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天上掉下了个林妹妹。
香梅婶两口子喜出望外，反复叮嘱儿子：一定要把人家孩子的一颗心收买回来，只要不嫌咱城里面没房，没车，其他条件一律答应。哪怕多花几万元都在所不惜。没有钱了可以再去挣，处女朋友这号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两个孩子形影不离，卿卿我我，老两口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春节期间就准备给他们结婚。
人逢喜事精神爽，香梅婶有了笑容。瑞林叔一反常态，走起路来唱磕百搭地，干起活儿来劲头十足。两个人起早贪晚，整天钻到葡萄地里：开沟施肥，中耕除草，整枝搭架，疏果套袋，除虫灭害，灌水催熟......忙得不亦乐乎，顾不上吃饭和休息。心中早已计划好了，争取比去年的纯收入三万元再多一点，加上三万元的积蓄，给孩子装修婚房和办酒席的钱就不要发愁了。
无奈老天不遂人愿。正需要雨的时候连续干旱还则罢了，可以多花一些钱多浇几次水，对产量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可这不需要雨的时候阴雨连绵就惨了：丰收的果实无法收获，往后拖一天，损失就加大一些。尤其是成熟的水果，在阴湿的气候下，一天天地腐烂变质，令人发愁熬煎。
如果再拖下去，恐怕一块钱一斤都卖不出去了。真是那样，东山日头背西山，面朝黄土背朝天，挣死挣活地辛苦一年等于背上媳妇朝华山——出力不讨好，不仅赚不到一分钱，甚至血本无归，连投资都收不回来......
不得不动用历年结存的三万元了，该拿什么给儿子装修新房，举办婚礼呢？香梅婶越想头越大，越想越睡不着觉，越睡不着越不由人思前想后，直想得脑壳痛，不由得唉声叹气。
昨天晚上，香梅婶又是半宿没有合眼，睡了一觉醒来的瑞林叔听到老伴的叹息声，关心地规劝：“别想那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到时候会有办法的。”
“能有啥办法，”香梅婶回敬老伴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痛。几十年来，你吃粮不管纳粮事，落得一身轻，哪里知道我受的难怅。”
“你是咱家的掌柜的么。”
“快别说好听的了，没钱的掌柜难当，放的清闲不清闲，谁吃了瓜怂药了，手不痛硬往䃬扇底下压。我早就说，你把这掌柜的当上，让我少操些心，你就是拉不出圈门子。”
“好我的老婆大人哩，人常说有智者吃智，无智者吃力，你老汉没有哪号能耐，只知道出力，是个被人使唤的人。从结婚的那一天起，我一直是你的顺民百姓，服从你的命令，听从你的指挥，你说往东，我不敢往西，你叫我尿一点，我不敢尿两点。咱家的日子全凭你哩，在你的正确领导下，咱们家和万事兴，日子过得不比人差。本老汉完全相信，有你掌舵，咱家这条船一定会越过激流险滩，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几顶高帽子像一阵清风，把香梅婶心头的乌云吹散了（这是瑞林叔惯用的手法，百试不爽，化解了矛盾，使问题迎刃而解），她笑着刮了一下老伴的鼻子：“你呀，就知道跟我贫嘴。”说着，向瑞林叔身边偎了偎，瑞林叔立刻作出回应，赶紧把老伴紧紧地搂在怀里。
听到老伴的催促，好像正酣睡的士兵听到紧急集合号一样，瑞林叔一咕噜爬起来穿好衣服，拿上塑料大盆，穿好雨裤，拉上架子车，和香梅婶厮跟上向畛地里走去。
前两天他们抽空去看了，二畛地成了汪洋大海，包谷杆半截子泡在二尺多深的水里。只能把棒子扳下来搁到漂浮着的塑料盆里，装满一盆，像划船一样把塑料盆游出来。不这样有啥办法呢？
年好过，越好过，日子难过，再难过也得过。
作者简介：王华民，1948年2月生于华阴，1959年迁入临渭区（原渭南县）蔺店镇。退休公务员。曾在有关刊物，平台上发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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