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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东轶事】恩 娃 越 狱 连载16

冷眼看逐鹿

热泪洒神州

秉笔问道义

破胆书黎庶

《庙东轶事》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长篇社会纪实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80年代初,华山脚下的历史演变,是富有秦东地域特色的长幅画卷。所叙牛门一家,遭际坎坷,人生起伏,各领风骚。
牛保国——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四十年代后,却又成了国民党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文革”期间险些因此要了命,谁料到八十年代,一转身又红得发紫,成了县政协委员“牛百万”,由于无视国法,最后竟又一次锒铛入狱;更不要说在他一生中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牛保民——牛保国的哥哥,一生勤劳俭朴,精明正义,且热心公益事业,然而世道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次运动都受冲击,最后忧郁而死——这是理该如此,还是天道不公?
牛德草——牛保民的儿子,他妈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图,把他培养成个勤快、地道的农民,可谁知道他苦苦拼搏,坚决与命运抗争,用纸、笔从社会夹缝撞出一条生路,崭露头角,终于冲出农门,成为一名初见成效的文学创作者。这又到底是人闯世事,还是世事造就人?
凡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欲知详情,请览全书……

社会底层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呐喊!

第八章 恩娃坐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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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恩娃他怎能知道,在这同州府里,牛保国兔子没在旧窝儿里卧;他一被押解到同州府监狱,境况就与前大不一样了。牛保国在华阴县神通再广大,再有超人的社交活动能力,呼风唤雨,有钱使得鬼推磨;可是现在到这同州地面,就屎壳郎哭它妈哩——两眼墨黑了。在同州府的政界,牛保国没有任何上层关系;同州府监狱比华阴县监所级别高,自然管理也就更正规,严得多,牛保国解数使尽,也无济于事,根本就没办法能插得进去手,于是他诸葛亮把褡裢遗啦,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了。

一开始牛保国还坚持让人往监狱里给马恩娃照样送饭,但屡屡直接送不进去,而间或间接送进去的那好酒、好菜、好饭,还不尽都是被那些馋猫看守们毫不客气地给享用了,直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立坐不安。加之华阴县距离同州府,路途不仅遥远,而且还隔着渭河、洛河两道不小的河流,往来要坐车不说,还得换乘几次船的,交通极不方便。渐渐地,牛保国也就像块儿白龙涧里的石头——三碰两撞,把棱儿就给撞得没了,后来一看,自己所作的那一切努力,尽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饭也就不再给马恩娃往监狱里送了。这下子可就坑苦了被关押在同州府监狱里的那马恩娃。

饥饿难忍,石头难啃,更何况马恩娃身高体健,饭量过人,一个人一顿能吃好几个人的馍饭菜。马恩娃再是条硬汉子,严刑拷打能挺得住,熬得过,可是这肚子里的饥饿,还是扛不住的。很难想象,一个活生生的康健人,怎么能吃得住好长时间这饥肠辘辘的折磨?这时候,他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在关押囚犯的监狱里,天高地迥,号呼靡及。有谁能知道他的内情,有谁会来体贴他的苦痛呢?他的硬气,即使能熬得过眼目下这一天,但是明天会怎么样?能熬得过吗?再说了,这明天过去了以后还有后天,大后天……天哪!这没头没尾的挨饿,谁能吃得住?滋味儿谁尝过呀?可真不是个人能忍受得了的残忍折磨!这哪一天才是个尽头呢?哪一天自己才能从这魔窟般的监狱里走出去?他现在不得而知。“看来,事情并不像牛保国当初所说的那样简单、顺利、乐观。”马恩娃实在忍无可忍了,他那坚强的精神防线在不由自主地一点儿一点儿崩溃。

第二天吃早饭时,号子的门开了,看守提着饭桶刚一进门,马恩娃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那迫不及待的食欲,“想吃”的本能,使他这会儿比谁都跑得快,一手扶墙,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冲上去,也不管饭烫不烫手,直接伸进饭桶就想抓饭,抢着吃。“砰!”猝不及防一声响,看守手中那饭勺子狠狠打着他手腕,疼得他手不由自主地又缩了回去。可是饥饿驱使他,求生的本能左右着他,他不顾一切地还是再一次往上扑,抢饭吃。“滚你妈的蛋!”看守恶狠狠地飞起一脚,不偏不斜,刚好重重踢在他那已经饿得干瘪了的肚子上,把他一下子就踢得直挺挺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嗷嗷叫,疼得直打滚。

看守瞪着眼睛怒斥说:“好汉,你不是嫌饭不好,不吃么?这会儿怎么急了?得是省事了?我看,还是饿得轻,要是再饿上三四天,那就彻底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了。在我这儿,还就没见过真正能称得起英雄好汉的!不信还邪了门儿了。”这事要是在往常,就凭马恩娃那宁折不弯、素不服人的火暴脾气,怎么也都咽不下踢这一脚的气,非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变本加厉地扑上去,给这看守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尽兴把看守美美揍一顿不可,让看守看看究竟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谁厉害。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不仅身上要一丝儿劲都没有,而且也还没了这个胆儿。此一时,彼一时嘛,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饭勺在人家看守手里握着的,这就等于扼住了你这个囚犯的脖子,掐住了喉咙眼儿,你要是胆敢冒犯,他立马就会把你往死的饿。

马恩娃心里尽管十分窝火,想上去揍看守一顿,可是他肚子不答应,这会儿饿得简直受不了了,浑身要一丝儿劲都没有:“来硬的你到底是跟谁过不去?到头来吃亏的又是谁?难道还不是自己?”他心里刚要冒出的怒火苗,一瞬间就又被这无情的念头儿给熄灭了,头耷拉下来,表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乞求神情,眼看着别的囚犯人家有多有少,多少不等,但一个一个都盛到了那虽然气味恶馊、然而还是能够将就着止住饥饿的饭,而自己缩头缩脑在一旁只能一眼一眼地干看,看别人狼吞虎咽地吃,禁不住一口口地往肚子里直咽唾沫,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只见看守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瞅着他,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阴森森地说:“来呀!快来呀!你不也来点儿?”他用握在手里那饭勺,“咣咣咣”的敲得饭桶山响,无不带挑逗性地说,“你看,这里面还有呢,你难道就不想也吃上点儿?噢,我知道了,你这人是硬汉子,宁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这饭,你看你现在是打算软夺呀还是硬取呢?或者吃风屙屁,不食人间烟火了?”马恩娃心里恨死这看守了,可现在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和精神再与人家执拗了,也没有以前那种从不服软的高傲劲儿了,两只眼睛只是贪婪地望着看守手里所拿的那柄饭勺和饭桶里绝无仅有所剩的那一丁点饭渣儿,脸上全然是一副乞怜与恳求宽恕的神色。

什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些孔孟之道这会儿全都成了苍白无力的高台教化,在现实生活中一文不值,一点儿实用性都没有,一点儿具体问题也都解决不了。眼目下用什么办法,能够止得住肚子里的那种难以忍受的饥饿,对马恩娃来说,那才是当务之急,才是最实际、也最实惠的第一要务。在这监狱里,手握着生杀大权的是看守。他要你东,你就不敢往西。你要是胆敢不听他的话,存心和他过不去,那对不起,你实际就是和你自己过不去,走着瞧吧,有你好看的,看守不仅不会给你好果子吃,而且还会把你活活往死里整。

马恩娃不论是在华阴县监所里还是同州府的监狱里,哪一天没见过从号子里往出抬几个瘐死的犯人?“在这监狱里,饿死个把犯人,那还叫回事儿?几乎还没有死上一只蚂蚁或者苍蝇引人注目呢,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有谁去管过,又有谁会问问?死了还不就白给死了!”马恩娃此时越想心里越害怕,“自己该不会也就这样,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狱里,不明不白的被看守活活饿死吧?可怜自己刚强一世,义气为人,难道就这样了结一生不成?”他想着、想着,心里不由得就不知不觉地生出了一缕隐隐约约的怨恨,是怨恨看守的无情,还是怨恨法院的不明理事,或者是怨恨牛保国的言而无信、不讲情义,现在一时还都有些没法儿说得清楚。

不过,他眼下是多么地殷切希望看守能够敞开菩萨心怀,大发慈悲,乐善好施,网开一面,宽恕他这一回的无知,让他不至于就这样眼睁睁饿死在监狱里,谁也不知道。但是看守却铁石心肠,视而不见,一点儿也都不动心,同时一点儿也不怜悯他,临走时不仅仍然不给他饭吃,而且还故意气他,把饭桶里所剩的那一丁点儿饭渣渣儿倒在地上,用脚往脏的再蹭蹭。马恩娃眼巴巴好不容易才熬到看守提起饭桶,走出号子,于是不顾一切地豁出命扑了上去,爬在地上,就捡拾起那些撒落在地,连土带泥,已沾满了污垢的饭渣、面条,再也无心顾及它的酸馊及脏净了,只是一味忙不迭地往自己嘴里塞……

马恩娃在同州府的监狱里,就这样一天天的度日如年,苦苦煎熬,艰难地拼命挣扎,在死亡线上与死神作着殊死斗争。他肚子里饿得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觉,饿得不论是什么东西,也不管卫生不卫生,只要能咽进肚子里止住饥,就都没命地往嘴里硬塞,啃着吃,因为可怜的他实在不想死,尤其是被关押在这监狱里,这样不明不白地活活饿死。他想,自己还年轻,现在死了太可惜;替人受过而死这监牢里也太得不值,于是想尽一切办法拼命求生。

要活,就得设法弄到吃的东西,这自不必说是生死存亡的关键之举,可是在这非人的监狱里,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弄到吃呢?所有犯人肚子里都不同程度的一样饥饿,所有能吃的东西也早都被那些众多的犯人饥不择食,搜寻得一干二净,哪里还能等得着、争得上他马恩娃?

马恩娃实在是饿急眼了,慌不择路,撕开自己来时所带的那条仅有的被子,把被子里面的破棉絮撕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又把它使劲儿揉成团儿,往嘴里硬塞。干燥的破棉絮,吸干了他口腔里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唾液,但还是燥干、燥干的,不管他是怎样的瞪眼睛,伸脖子,努力地往下咽,直卡得他脸红脖子粗,“喀喀喀”地一个劲儿咳嗽,咽得翻白眼,也仅仅只咽下去了小小一两块儿,就再怎么也都咽不下去了。

他意识到没有水往下冲,只是这样干吃是绝对不行的,然而四顾牢房,在这里别说是开水,就是凉水、泔水,哪有啊!马恩娃黔驴技穷,但破棉絮不吃还是不行的,最后无奈,逼得实在走投无路,竟想出了一个绝招,一个人熬到后半夜,直等到牢房里的犯人起夜,在马桶里撒下了尿水的时候,自己起来,悄悄扎挣着喝别人排泄在桶里的那尿,用尿水把他所撕的那一块块小破棉絮团儿往肚子里硬冲,强迫自己拼命往下咽。呛人的腥臊味儿,恶心得他龇牙咧嘴,哇哇直想吐,然而强烈的求生欲望还是驱使他坚持、忍耐,不可为而为之,没命地继续坚持这样做。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什么脏呀、臭呀的了,活命成了他的唯一要素与美好奢求,为了活命,什么事他都愿意干,什么事情也都干得出来。
69
马恩娃在同州府的监狱里,把世上人不能吃的苦都吃了,受不了的罪也都受了。他吃完了被子里的破棉絮,接着又去吃褥子里的;褥子里的破棉絮吃光了,就又去吃棉袄、棉裤里的破棉絮。就这样,一天天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着,人简直都快瘦成骷髅了,腿和胳膊瘦得仅剩下一层皮包骨头,腰部的肋骨瘦得一条一条的,凸起老高,历历可数。原本一走起路来就抬头挺胸的身躯,现在佝偻得像张弓,呼呼生风的两条腿如今像麻杆一样粗细,站都站立不稳,想不来是怎样支撑起他那整个身躯的,走路东倒西歪,似乎稍微一有点儿风,就能把他吹得栽个跟头,迟早总见他忙不迭的在想抓住个什么东西,不然的话,人就站不住,立马会倒下去。

看着他目前这健康状况,真让人担心,说不定哪一刻,无情的黑白无常,就会给他脖子上拴根铁索,毫不费力地把他拽到阎罗宝殿,强迫他去面君,在阎王爷那生死簿子上签名报到。可是让人奇怪的是有关他的案子却一直泥牛入海——无消息,究竟什么时候牛保国才能给他洗清罪名,把他营救出狱,仍然是个是人都说不清楚的未知数。他原本就是个暴脾气人,这样时间一长,两只眼睛就因为心里着急,受不了监狱生活的煎熬折磨而一个劲儿地模糊起来,最后几乎成了瞎子……

1948年隆冬,离过49年元旦还有近一个月,尚且数九寒天、滴水成冰之时,有一天,同州府监狱,日色已经过午,看守该来送早饭的时辰,早过得都没影儿了,可是还不见有人给马恩娃他们这一伙囚犯来送饭。关押在监牢里的囚犯们耐着性子一等再等,终于等得忍不住了,就在监牢里乱喊乱叫起来。一开始是他们中间几个胆儿大的,冒着挨揍的危险,还带着几分胆怯、恐惧的心情在喊:“快送饭来吧!好我爷哩,把人肚子都饿扁扁了,快饥死了,知道不?”可是,奇怪得很,监牢里一反往常,静悄悄的,连狗大个人应承都没有。

囚犯们一看是这情景,胆子也就更大了,许多人你一声、我一声,南腔北调地越发叫喊起来:“快送饭来吧!把人都饿死了!”这现象要是在以往,看守们肯定立马就会闻声而至,手持警棍,不问青红皂白,先把每个喊叫的人劈头盖脸乱打一顿,直打得一个个呼爹喊娘,东躲西藏,抱头鼠窜,恨不得能找个地缝儿钻了进去的时候,这才稍稍歇手。可是,今天怪极了,不管囚犯们是怎样的没命喊叫,哪怕是喊破嗓子、闹翻天,也都不见有半个看守前来制止。于是囚犯们就隔着牢门极窄极窄的缝隙,偷偷往外张望。这一看可不得了了,他们这才发现,监牢外面整个院子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死一样寂静。

这以来,囚犯们胆子就越发大得没法儿说了,喊叫声中一些污言秽语,平常憋在肚子里,不敢往出说的牢骚话,也就都脱口说了出来:“你们人都死绝了得是?跑哪儿去了?”“还让你爷我活不活?真的就想把你老子往死的饿呀?你要是把你爷我们都给饿死完了,我看你个熊,该看守谁去呀?”“就说,老子再犯法,也都没犯被判成饿死刑的法呀?你们不来送饭,我是日过你妈吗?”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都闹腾成这样子了,竟然还是不见有一个看管监狱的人来理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马恩娃冒冒失失地说:“我看,咱们这些人,今天在这儿这么无法无天地胡乱闹腾、喊叫,也没见有狗大个人来,还只管待在这儿干什么,是活活等死呀?不如乘此机会,想个办法把牢门弄开,咱们赶紧撒腿跑吧!”其中有个胆子小点儿的囚犯,一听他说这话,立马吓得变脸失色,怯声怯气地劝阻说:“那可万万不敢。这要是让人家给抓住了,把咱们一个一个,不都得全打死才怪咧?”

马恩娃接过话茬,颇不以为然地说:“球!头割了碗大个疤瘌。天都啥时候了,还不见那些狗日的给咱送饭来;咱们在这里都快闹翻天了,也不见他们有狗大个人影儿搭理。谁知道那伙儿人这会儿都跑到哪里干啥去了。我们不趁着这机会儿没人管的工夫往出跑,还等什么?犯傻呀?得是想待在这里一辈子,等他们回来,把我们一天天再往死里整?再说了,我们就一直在这里等着、等着,万一最终还是等不来他们,那还不把我们一个个真的就都得给活活饿死在这里了?我们设法弄开牢门,跑出去,那说不定还能死里逃生,捡条性命,及早回去过年呢!”

这会儿他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那一股子蛮劲儿,说着就动手没命地折腾起牢门来。其他囚犯一听他说,逃了出去,还有可能不再受坐牢这份儿活罪,捡条性命,活着跑回家去过年,一下子就都来精神了,一哄而上,一齐动手,和他一起想方设法,七手八脚,发疯似地把牢门往开扳。常言说:人心齐,泰山移。扳呀,撬呀……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共同努力,监牢门好不容易终于连同好大一片子墙,都给被他们哗啦一下子给推倒了。

关押在牢狱里的囚犯,这下子可都撒欢了,像潮水一样哗地一齐拥出牢房,跑到监牢外面院子里。监狱院子这时依然空荡荡,不见一个看守的人影儿,通往大街的铁门也都敞开着,没人把守。这些监狱里的囚犯,见状撒腿没命地就都往大门外飞跑。


其实,这些被关在监狱里的犯人哪里知道,外面的世事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国共产党在陕北所率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在大荔北面的韦庄一战,把国民党军队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落荒而逃,他们眼看就要打进大荔县城了;国民党驻同州府专署的属员们,一个个比兔子还跑得快,早已闻风丧胆,各自逃命去了,就连担任陕西第八区行政督察专署的专员兼保安司令的韩志佩,也都已经带着他那一小撮死党,龟缩到位于华阴县境内的华山顶儿上,占山据险,死守渭河,负隅顽抗了。在同州地面的国民党残余势力,这会儿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还再顾得上管谁?同州府的一切,都陷入在新旧交替之际的混乱中。

马恩娃这些犯人,一时虽然还不明就里,然而却就是趁这个时机逃出了监狱,如鸟兽散。狱中的犯人跑到同州府大街上,发现同州府到处人心惶惶,全然是一群没王的蜂,各顾各地在四处乱撞,乱了章法。尽管情况这样,然而不明时局的马恩娃,仍然不敢有丝毫的侥幸心理和一点点儿粗心大意。他对同州府目前这种紊乱无章的局面满腹狐疑,又不敢向其他任何人去打听,只是一门心思地考虑自己该如何才能尽快脱身虎口,逃离这是非之地,进而安全回家。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管怎么说,毕竟也都是个越狱潜逃的囚犯,所以不敢走坦途大路,惟恐被人又给抓了回来,乘乱一头跑出同州街,跑到荒郊野外,东张张,西望望,趁前后没人注意之机,一溜烟走下路沿儿,出溜一下子就钻进路边一块已经收了苞谷,而因兵荒马乱,快立春了,主人还没顾得上拔掉苞谷秆的地里,隐藏起来,匆匆脱掉在监狱里看守强迫他穿在身上的那身儿犯人标志服,塞在一个人不注意的地方,身上只剩件十分单薄的衬衣、衬裤,忍受着烈烈的刺骨寒风,瑟瑟不住地颤抖着,向南遥望华山,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奔去。一路上他都没敢走正道,幸好也没遇上什么人盘问,总算顺顺当当涉过冰冻严实的洛河,偷渡过渭河,劫后得生,在深更半夜里安安然然地悄悄跑回到花家寨自己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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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晌午,牛保国他妈正坐在自家上院里,戴副老花眼镜做针线活儿,猛听得二道门突然“咣当”一声猛响,惊得禁不住连忙抬起头看,惊慌中,只见从二道门外风风火火,一下子就闯进来了四五个人,个个还都金刚怒目,凶神恶煞,气势汹汹,火急火燎的。这帮人个个手里拿着的不是杀猪刀子,就是斧头或者铁叉之类的家具,一进门,不问东长西短,二话没说,劈头就问:“牛保国在家没有?”

保国他妈一看这些人势头,情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肯定为的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一边急忙收拾自己放在身边的针线活笸篮儿,一边竭力可着嗓门、放大声音说:“保国不在。”从她的答话声里,分明听得出有着无限的紧张与惊慌。这时的牛保国,正在上房屋里他妈炕上躺着睡午觉,懵懵懂懂听见他妈惊恐万状、没头没脑地高声说了句这话,知道其目的是在给他暗示,院子里发生了意外情况,要他赶紧快跑……

院子里,牛保国他妈说完这话,失机慌忙扭身就朝牛保国和他媳妇张妍平日所居住的那间厦子房里走去。这以来倒把这些人的注意力给吸引到厦子房来了。他们见牛保国他妈一转身儿,慌慌张张地往那儿走,误以为牛保国人就在厦子房里,牛保国他妈抢先是要去给儿子牛保国报信的,于是有人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扯住牛保国他妈的衣袖质问道:“你急着去干啥?”牛保国他妈慌乱中这才认出来抓住她手臂质问的那人是谁了,他不是别人,正是以前曾经给牛保国背枪当护兵的那马恩娃,不过现在已经瘦得都没人形了,跟变了个人似的,一猛然很难认得出来,但离近了,仔细看,还是勉强能认得的,于是乎连忙大声说:

“恩娃,怎么是你呀?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也不告诉我家保国一声?”“少废话,你给我闪开!”马恩娃说着没好气地使劲儿一把,就把牛保国他妈推了个趔趄,推下厦子房檐前的台阶,要不是牛保国他妈身不由己地靠在了对面的院墙上,那肯定就会重重摔倒在院子当中。发疯了似的马恩娃,这会儿根本就不管这些,带着跟他一起来的那帮人,呼啦一下子就扑进了牛保国所住的那间厦子房。厦子房里,就那么大一点儿地方,最多也不过一丈见方,能藏得住个什么,里边只有牛保国那个胖得人见人嫌弃的婆娘张妍,怀里紧紧搂着自己那已经十一二岁了的儿子牛连学,吓得不住地在那儿一个劲儿直瑟瑟发抖。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人也都没有。

马恩娃一伙人,在厦子房里扑了个空后,折身又来到院子当中,指着鼻梁追问牛保国他妈:“说!你给我说,牛保国这熊货究竟藏到哪里去了?”只听牛保国他妈这会儿嘴里只是嘟嘟囔囔地说:“那货再谁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没把儿的流星,啥时候倒沾过家?现在跑哪里去了,我怎么给你能说得清楚?我给你说他没在家,没在家,你们不信,那就在这家里四处搜寻吧。反正我家就这么大一点点儿地方,你看他还能钻到哪个老鼠窟窿里去?”说着她不由自住地下意识朝上房屋里瞅了一眼。她的这一极其细微的举动,马上就引起了马恩娃这伙人的高度注意。

“人肯定在上房屋里呢!走,快到上房屋去看看!”马恩娃立即指派他带来的那些人说,“把前门堵死!我就不信,他还能长翅膀,飞到天上去,或者像土行孙一样,钻到地缝里不成?”话音未落,这伙人就哄一下子全都朝上房屋扑了去。

牛保国他妈一听马恩娃说这话,立马冒出一身冷汗,浑身像筛糠一样发起抖来。她情知刚才马恩娃进门时,自己儿子牛保国正躺在上房屋里自己那热炕上睡觉呢,只是不清楚那会儿他睡实了没睡实,自己惊慌中回答马恩娃那话,他听见没有。这会儿的她,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怦、怦、怦”的像敲鼓一样猛跳,两条腿也直发软,整个身子瘫软得连站都几乎站不起,连忙用手紧抓住院墙,强扎挣立在那里,心里不住暗暗祈祷说:“老天爷呀,快保佑保佑我儿子保国吧!让他跑了,跑得越快越远越好。”

这时只听得如狼似虎地扑进上房屋里去的马恩娃那伙人,焦躁急迫地不住声在喊叫:“人呢?人呢?牛保国这鬼儿子到底钻哪里去了?咋不见人呢?”接着传来的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摔器物、砸家具声。听着这让人心碎的摔砸声,牛保国他妈呀,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每一下都像是摔砸在她心尖儿上,要知道,置买这些家什,是多么不容易,她痛惜得眼泪止不住“唰”一下子就涌出眼眶,流得满脸都是,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然而此时肚子里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反倒出奇的给平静下来:“马恩娃他们那伙人,在上房屋里能气得暴跳如雷摔器物、砸家具,不言而喻,肯定没找着保国人。哎哟我的老天爷,保国他人跑了,这伙熊没抓得着。”

马恩娃这伙人在牛保国家上房屋里没能抓到牛保国,然而却发现炕上的被子是散开着的,伸手往被窝里一摸,觉着里面还有余温,似乎有人刚刚睡过,据此立即断定,牛保国肯定刚从这儿离开,并且没能走远,于是一窝蜂从上房屋后门冲出去,来到牛保国家后院,寻找牛保国,寻来寻去,终于在后院围墙上发现一道人翻越时踩踏留下的痕迹——脚蹭下一道不浅的印儿。这印儿清晰显见,足以辨得出是有人翻墙刚蹭下的。

这些人推断牛保国是从这儿翻后墙跑掉了,于是七嘴八舌地乱喊叫着说:“狗日的翻后墙跑了。他跑不远,赶紧往城外头追,看他熊还能跑到牛屁股里去不成?”一溜风就又冲出牛保国家门,向庙东村城西门外奔去,开始在城外面四下里寻找起牛保国来。


庙东村里的人,闻声都跑了出来看热闹。见马恩娃一下子带着这么多气势汹汹的人,一个个怒发冲冠,吹胡子瞪眼,凶得像要吃人似的,没有不吃惊得瞠目结舌,谁也不敢多嘴说一句闲话,只是心里暗暗替牛保国捏一把冷汗,想道:“这回牛保国要是被马恩娃逮住,那可不得了。即使要不了他那条狗命,至少也得打折一条腿。”

要说,还是牛保国命大,马恩娃问他妈“牛保国在不在家”时,他正躺在他妈上房屋里热炕上,心里发迷瞪,眼看就要睡着了。睡没睡着,醒又不醒的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院子里,粗喉咙大嗓子地高声问他妈,他人在不在家,从问话的声音、气势上,马上就判断出这来人是马恩娃了,因为马恩娃曾经给他当过好几年的护兵,他是再熟悉不过了的。“恩娃?”他一愣神儿,即刻清醒过来,轱辘一翻身,掀开所盖被子,坐起身来,“恩娃不是被关在同州府的监狱里吗,怎么来了?”

他还正跷蹊、迟疑,犹豫不决,胡乱寻思,只听他妈在院子里紧跟着就惊恐万状地失声说了句:“保国不在家……恩娃,怎么是你?”一切都不用说了,事情不容许他再有半点儿踌躇迟缓。“恩娃今天来,肯定没好事。”他立时感到情况不妙,呈现在脑子里的第一念头就是“跑,赶紧快跑!”于是,从炕上“噌!”一下子跳了下来,穿上鞋,把盒子枪往腰里一别,边跑边系上衣扣子,跑到后院墙根儿,纵身一跃,从后墙上翻过去,就急匆匆跑走了。

马恩娃这些人和牛保国,一个在前面如丧家之犬急跑,一伙人在后头风驰电掣猛追,也就是脚前脚后的事情,时间相隔最多也不过就三两分钟。可就是这不起眼儿的三两分钟之差,等马恩娃一伙人追到庙东村西城门外面时,举目四望,牛保国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要知道,孟至塬这鬼地方,尤其是庙东村一带,地形特别复杂,到处都是沟沟埝埝,不论那一条路都弯弯曲曲。只要一跑出城,拐个弯儿,就看不见,不知去向了,你就是挣死,也别想能再找得着。

马恩娃这伙人在庙东村城外没能找得到牛保国,眼看着煮熟的鸭子,竟然让给飞了,一个个气得指天骂地直跺脚,只可惜没办法发作。一返身,他们又冲进庙东村西城门,穷凶极恶地见人就问:“你见牛保国那熊朝哪个方向跑了?”可是庙东村人谁不知道,马恩娃先前是牛保国的贴身护兵,因赵锁子一案代人受过而被关押在了同州府的监牢里,把罪就受惨了,差点儿没把命搭赔上,这一回来找牛保国,肯定要大闹一场,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同时,他们心里也都仇恨马恩娃以前跟牛保国当护兵的时候,常不常狐假虎威,欺压乡里,知道他俩这会儿是瞎鸡在窝里鵮,狗咬狗,两嘴毛。所以谁也都不肯多嘴,不要说不知道牛保国的去向,即便知道牛保国是朝那个方向跑了的人,也都头摇得像个波浪鼓似的,一问三不知。他们担心不说不是,说了也不是,日后于自己都没好处。

马恩娃不好惹,牛保国更不是省油的灯,他俩哪一个是本分的庄稼户人能对付得了的?再说了,就是他们不论哪一个日后赢了,与自己又有什么相关?对庙东村村民来说,现在最明智的选择,莫过于是千万别介入此事,所以有好些人一见马恩娃二次进得城来,见人就问牛保国去向,不等走到自己跟前,就折身向自家屋里走去。这下子可把马恩娃等一干人能给活活气死,他们嘴里不住唠唠叨叨地骂着:“庙东村这一伙熊人,挨球的就没一个好东西!”庙东村人听见马恩娃这一伙人在他们村子里,公然这样肆无忌惮地骂大街,个个恨得牙根儿痒痒,大都不服气,但又觉着人家没指名道姓骂自己,尽管愤愤不平,也就忍了这口气,只是在心里同时暗暗对骂道:“你才是个大不是东西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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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恩娃一伙人在庙东村里隳突乎东西,叫嚣乎南北,到处寻找,到处向人打听,然而还是始终都没能找得到有关牛保国去向的一点儿有用线索,肚子里的一腔怒火烧得烈焰冲天,就是苦于没法发作,于是他们二次又来到牛保国家。这回他们这些人到牛保国家里,见人也不搭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借砸东西撒气,能摔的摔,不能摔的就用脚踩,甚或用斧头砸,一瞬间就把牛保国家里折腾得破烂不堪、一塌糊涂。

牛保国他妈和他那胖婆娘张妍,看着这伙人凶得眼睛气得冒火,简直就像要吃人似的,没岔儿还想寻事找岔儿呢,谁还敢上前阻拦?只能在心里偷偷自我宽慰道:“自家保国做事伤天害理,确实对不起人家马恩娃。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保国自己作的孽,上天报应。人家恩娃要砸就让他尽情砸去呗,再心疼有什么用?但愿人家砸上一通,出口恶气,泄泄恨,这事就能算是这样过去了,以后日子安安宁宁,折财没折人,则是万幸。”

所以保国他妈和牛保国那胖婆娘张妍,只是紧紧护持着牛保国那宝贝儿子牛连学,躲在院子墙角一动不动,只管一个劲儿默默向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祈祷:“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让我们家这场灾祸,就这样快快儿过去吧。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菩萨娘娘,赶紧来救救我们这些苦难中的不幸人吧!”

马恩娃一伙人,在牛保国家里尽情地歇斯底里大发作了一通,势不可挡地乱砸一气,直到把牛保国的家砸了个稀巴烂之后,这才觉着稍稍解了一点儿心头之恨,四下里看看,觉着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再可以砸了,好不容易一个个才气喘吁吁地停住手,打算离开这里。临走,马恩娃扭头恶狠狠对牛保国那胖婆娘张妍说:“喂,我给你说话哩,牛保国那熊货迟早要是回来了,你告诉他一声,就说只要我马恩娃没死,这事就跟他撂不下,他甭想有安宁日子过!马爷这回跟他没完!挨球的一点儿情义都不讲,一天光想着怎样糊弄人,到底不得好死。”

马恩娃走出牛保国家二道门,一边用手拍打着刚才砸东西时身上所沾的尘土,一边抬腿正要跨出牛保国家前门,猛一扭头,瞥见牛保国家二道门外的牲口圈里,还拴着一匹大红马和一头青骡子,马上就又折回身说:“哎哟!闹半天,没见这儿还有两头牲口呢。不照把熊这匹马和这头骡子一块儿牵走卖了,还能多少卖他几个钱?”和他同来的那几个人,立即应和说:“对着的。不牵白不牵,牵走也就白牵了。我们不牵,那岂不太便宜那熊了。”马恩娃顺手就从槽上解下牛保国家那两头牲口——一头骡子、一匹马,牵着走出了牛保国家门,顺巷道直向城东门外走去。

这时,巷道两旁站满了人,大家都两眼对两眼看着,谁也不吭声儿,只是在心里暗暗为牛保国他妈和他那胖婆娘张妍叫苦:“牛保国家这一回折本得太了。马恩娃牵走他家这两头牲口,以后肯定要不回来。这以来,他家那些地,没了牲口,看他妈和他媳妇该怎么种?”……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事到着急处,自有出奇处。”就在马恩娃那伙儿人,牵着牛保国家两头牲口,从巷西头儿往巷东头儿,大摇大摆地走着,眼看就要走完庙东村整整一条巷,即将走出城东门时,有谁知道,突然自天而降,半路里杀出了个程咬金。只听背后有人在急不可耐地高声喊道:“恩娃兄弟,恩娃兄弟,你先停一下!”马恩娃闻声没好气地扭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由给愣住了,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牛保国的嫡亲哥哥牛保民。

牛保民晌午赶活路刚从地里下工回来,一进庙东村西城门,就发现巷道里跟往常很不一样,各家门口儿都站着不少人,一个个还指指戳戳地正议论着什么。他立刻意识到肯定村里发生什么意外事了,上前一打听,这才有人直给他向牛保国家使眼色说:“你先赶紧到你兄弟家看看去吧。”他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冲进牛保国家。

进门一看,只见他妈怀里抱着牛保国的儿子牛连学,坐在当院正呼天抢地地放声痛哭,边哭嘴里还边不停地数落着说:“哎呀我的妈呀!挨刀子、遭天杀的,把我家一下子给砸成这样子了,这叫我往后日子可该怎么过呀?”……牛保国媳妇张妍在一旁一边擦拭着自己脸上那不断往下流淌的眼泪,一边不住地劝慰婆婆说:“妈,你别哭了。这事谁都不怪,要怪就只怪你那不争气的儿子保国吧。马恩娃带人来把咱家砸成这样子,还不全是因为在气头儿上?然而幸亏没伤着咱什么人。只要有人,日后什么事情都好办,缺什么咱省吃俭用,还可以慢慢地再想办法添置嘛。不然,您老钻牛角尖儿,就是把身子哭坏,又顶什么用?难过还不是要咱自己受?”

牛保民听着张妍说这话,看着家里被马恩娃一伙人砸得到处一片狼籍,让人确实目不忍睹,又到前院一看,牲口圈里的那两头牲口——骡子、马,也都不见了,这下子可着急了,赶紧折转身子,跑出牛保国家门,朝着马恩娃奋力追去。

此时的马恩娃虽然对牛保国恨之入骨,恨不能把他抓住活剥了皮,碎尸万段,肉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给吃了,但鉴于牛保民平日在这一带的为人和声望,以及自己向来看重情义的这一性格特点,对牛保民打心眼里还是敬重过人的。他一看牛保民从后边疾步紧追上来,于是忍不住停下脚,脸上尽管仍然杀气腾腾,但恼怒却已缓和许多,冲牛保民心情无比沉重地叫了声:“保民哥,啥事?你说。”

牛保民因为心急,加之在追马恩娃时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一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边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对马恩娃断断续续说:

“恩娃兄弟,你听哥一句劝,好不好?保国不是东西,做事对不住你,有着天大的不对,这你不说,哥我心里也全都明白。你也是明眼人,清清楚楚知道,哥我平时压根儿就看不惯那东西的为人,根本就和他不来往。就是现在,我也不会在你跟前替他说半句好话。不过兄弟,你向来也懂得‘冤有头、债有主’这道理。牛保国他跟你有过节儿,你俩之间的事,一切责任,理应由他自己承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没二话。不过现在你牵走他家这两头牲口,叫他家老的老,小的小,日后这地咋种呀?这到底整治的是谁?不用说,你也知道。保国他妈是我亲妈,保国那个懒熊,平常地里的农活啥时候倒拿眼看过?一点儿都不干!这家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活路,还不全都靠他媳妇、他娃和我妈整天将就着干的?今天,你牵走两头牲口,对你又能值几个钱,反过来说,又能给牛保国那浪子手造成多大伤害呢?还不是把难过一股脑儿留给他媳妇和我妈两人了?恩娃,今天哥在这儿求你了,保国,他要是被你抓住,要杀要剐全随你便,哥我连半个‘不’字都不说。但是,今天你就给哥点儿面子,看在哥我这张不值钱的脸上,发发慈悲,把这两头牲口给他媳妇和我妈种地留下吧。保国他再坏,我妈再怎么管教他不住,可他家的大人、小孩都是无辜的,也尽都是本顺人,你说是不?你今日抬抬手,权当积福行善哩,给他们条活路吧!”

牛保民话说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眼眶红红的,里面噙满泪水,眼看忍不住唰地一下子就要流出来了,只是竭力克制着,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表露出自己那极度心酸罢了。

马恩娃这人,不仅吃软不吃硬,而且也还是直筒子、一炮药,在气头儿上,什么绝情事儿都干得出来,但架不住别人三句好话求情,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牛保民这番推心置腹、情真意切的话语,竟然出人意料地把他给说感动了。只见他情不自禁低下头,犯起难来,沉吟好大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说声:“那好呗。保民哥,今天我把这人情给你,看你面子,这两头牲口给他熊留下。”说着就把手里所牵牛保国家那一头骡子一匹马,极不情愿地交给了牛保民,一跺脚,扭身径直朝庙东村东城门外走去。

同他一块儿来的那伙人,对他的这一举措极想不通,紧跟他屁股后头,一再低声抱怨说:“恩娃,你看你,这事怎么能这样做?千万不敢犯糊涂,后悔就……”

作者简介:杨化民  名民周,号垂钓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学历,1980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2007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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