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禾
耕 稼
庄东地里有棵柿树，树叶葳蕤，树荫下庄稼歉收。祖父割麦的时候唠叨，说要砍伐这棵树；多少年过去，柿树仍然孑立禾苗里，似乎傲立着。自然成为这片地的标志。要是提起这片地时，一家人总会说：
“柿树底下。”
听祖父说，先前“柿树底下”是一亩三分地，收成好，打过一石二（一石是十斗，一斗是三十斤。）；紧邻南边的邻居，人家养的牲口，积攒的粪土，地随少；听祖父赧然说：
“人家地厚，收成好！”
祖父收完庄稼，喟叹，自渐形秽。
有一年，几个月没落下一滴雨，庄稼受旱，到秋收时，地里看见的只是黄土；可是，柿树上的柿子结得硕大。村里人羡慕，祖父低头笑吟吟地说：
“树荫下年年荒地，不知少打了多少粮食？”
——还在怨悔柿树。
年复一年，柿树每年挂果，地里的庄稼年年收获；收成多与少，祖父心里明白，其他人似乎无暇顾及。
星期天一大早，我揉一揉惺忪的眼睛，去柿树下捡落下来的饧柿子。天晴的时候，祖父面朝黄土背朝天，默默地耕稼；下雨天，祖父戴一顶雨帽、披着蓑衣蹲在地头，注视地里的庄稼发呆。
到了收获的季节，祖父教导父亲，嫌父亲动作迟暮，误了农时；麦场上的麦子被雷雨淋湿了；地里的麦穗捡得不干净。父亲一边务农，一边走街串巷做买卖。夏天到了，去卖冰棍；过了腊月二十三，去市廛卖蜡烛。夏收前西红柿点缀枝杈间，赶着新鲜去卖西红柿；黄瓜尚未成熟，从绿萝的藤蔓上摘了下来，去卖黄瓜。赚了票子回来，眼睛笑眯眯地带回来江米条（一种甜食品）。兄弟姐妹争着抢着；祖父看着，嘴里骂父亲：
“不务正业！”
从眉梢里能看出心里乐滋滋地；低头提着篮子去地里剜猪草。养的一头猪是家庭年终巨大的收入。腊月二十三宰杀了灶猪，一斤总会多卖一角；祖父每年合算这个时月养猪崽儿。在我的记忆里，祖父布满皱纹的脸颊，瘦骨嶙峋的身躯，拉的架子车，或抑手里提一个篮子；车子里放着铁锨、锄头等农具。低着头，前弓后箭奋力迈进。祖父得意的形象，就是大年初一村口打锣鼓的时候，祖父把两只䥽擎得高过额头，脸颊洋溢满满地自豪，肱肘用力，两臂拍打；看得出，心里坦荡，尚未有纤介烦忧。
“告诉他们出门当心点！”
不久，父亲成为队里的拖拉机手。每天回来得很晚，祖父夜深人静蹲在门外默默等父亲平安归来。一天又一天过去，祖父脸颊少了微笑，却多了皱纹；常常抱怨父亲回来得晚。父亲低头无语默然点头。直到拖拉机分给我家时，父亲就更忙碌，有时几天不回家，承接货运，明显地看出祖父的眼眶凹陷下去，面容更沧桑。有时祖父会坐着拖拉机跟着父亲一块出去。有一年夏收时，拖拉机碾麦，听祖父说：
“一亩三分地收回来的麦子，晒干扬净打了三石。”
祖父自豪地说：
“咱们以后不愁吃了！”
父亲一边吃饭一边缄默地点了点头。能看出他内心里还有说不出口的心事挂在眼角的鱼尾纹里。以后再没听见祖父的埋怨。父亲出门时祖父还是叮嘱：
“开慢点！”
上高一哪一年，大年三十晚上，父亲给祖父说：
“请了匠人，过了初五，前院的厦房漏雨，要盖起三间平房。”
祖父踌躇片刻说：
“动修盖是好事，正月初六也是好日子，挣钱不容易，尽量节俭！”
正月十五哪一天，全村人帮忙上的楼板，三间平房落成了；父亲那天高声夸口说：
“让娃要考大学，谋一份工作，过安稳日子！”
第二年高考，我报的建院，舍弃高大上的专业，成为一名建筑师。每当看到图纸上的“原地貌”时，我想到的是“柿树底下”。
如今我已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儿子出生哪年，晚上做梦梦见祖父还是拉的架子车，这个秘密我埋藏在心底里。努力说服妻子，给儿子起名为：——“耕稼”。
二零二零年六月二日于未央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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