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军】凶残的继父

文\李 军

继 父

在冷冰的眼中，继父那张核桃皮般皱巴巴的瘦长脸上，时常紧绷着一种阴鸷的冷。这种悲深至生命之中的极寒之意，自打他记事起，便开始在惆怅的岁月里慢慢地扩散着。

村里人纷纷猜测，考入“北大”的冷冰，是靠祖辈积攒下来的阴德，助他“一飞冲天”，当了“天子门生”。甚至于当地某位知名的风水先生，还特意跑到他们冷家荒草丛生的祖坟上进行了一番“缜密”的“勘查”。冷冰在心里讥嘲着这群愚昧无知的“土鳖”，他之所以能够十年寒窗，一朝成名，全然拜继父“所赐”。

那个满眼“游荡”着豺狼一般“凶狠”目光的人，不是他的父亲，而是索他三魂五魄的“黑无常”。他自始至终都“狂热”地抵触着继父，时常会公然违拗他的“指令”，以恶毒的言语低声咒骂着他。一种没来由的恨，让他的心渐渐变得冷若寒冰，坚若顽石。

冷冰在初三时的学习成绩“每况愈下”，“一模”的考试成绩从前期的全班前三名，骤然下滑到了全年级倒数第50名，校领导为之惊愕，更为之惋惜。但他却毫不在意，依然时常翘课，四处游荡。

冷冰的母亲悲咽地对他的继父说，等冷冰初中毕业后，就让他回村务农吧，也能帮衬着在土地上营务一些农事。但冷冰的继父在连着抽完了一包劣质的香烟后，怒不可遏地对他的母亲怒吼道：“见识短浅的婆娘，你是不是想让他和我一样的没出息，拉下一河滩子账，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他不读书，门都没有，除非我死了。”

这是多年之后，可怜的母亲如此“声情并茂”地向他复述的，他通过母亲在空中忽然用力劈下的手掌，能够判断得到当时继父在他读书问题上态度的“决绝”。

但是这些年，如果没有这个“专权”、“跋扈”的男人，那么这个摇摇欲倾的家，终究又会破落成什么样子？或许这个家早就随着冲天的尘风而“烟雨飘散”了。

冷冰模糊地记得，自从父亲病逝后，忧心忡忡的母亲，不久便得了抑郁症，她整天蓬头垢面地在村子里四处疯跑，怀中紧抱着自制的“招魂幡”，歇斯底里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他吸着细长的清鼻涕，跌跌撞撞地扯着母亲破烂的衣角，风里来，雨里走，备受苦难的蹂躏。

天塌了，地陷了，他和母亲的世界彻底沦陷了。但不久之后，“奇迹”却出现了——同村一个和母亲年纪大致相仿的单身男人，忽然“入赘”到了他们冷家，“粗暴”地扛起了一家之主的责任。

但冷冰十万分地痛恨这个“自以为是”、“凶残暴戾”的男人。因为继父一天天无情地夺走了父亲在他心中的“伟大形象”；因为继父总是“没来由”地就痛打他一顿。许是因他考试成绩不尽如人意；许是他恶言顶撞了母亲；许是他为逞口舌之争，而在“盛怒”之下砸了自家的窗玻璃……林林总总，不胜例举。

每次在冷冰遭受皮肉之苦时，母亲总是瑟瑟发抖地缩在屋角处嘤嘤地哭。但他每每总是“英雄”般不屈地扬起孤冷的脸，任由继父挥舞的皮鞭，雨点般得狂落在他瘦弱的肩背上。

但是，在那些细数不尽的苦难岁月中，他没有被继父鞭打“屈服”，反而愈加得“斗志昂扬”了。甚至于有那么几天，他没有“如愿”尝到皮鞭的“美妙滋味”，反倒觉得浑身极不舒坦。于是，他又会恶作剧般去刻意地制造出所谓的事端来，以此“胁迫”继父，在瞬间目露凶光，满脸狰狞。

这时，冷冰则会觉得分外得解气，分外得“享受”。哼，就让这个“凶残”的老小子气死算了，他在心中不断地窃喜着，所有恶毒的言语，在他孤冷、冰寒的心中，烟一阵，雨一阵般稠密地飙飞着。

但自从冷冰初三时的一模成绩公布之后，他忽然发现，继父变得愈发得苍老了，如鹰隼般“锋锐”的目光，渐渐变得迟钝与晦暗了。那张核桃皮般邹巴巴的瘦长脸上，无力地吊着一双空洞、忧伤的眼睛。

啊，他终于老迈了，“不中用”了，再也不能“娴熟”地挥动着手中的皮鞭了。他在暗自庆幸的同时，在灵魂最深处，忽然莫名地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悲凄感，这两种时冷时热的虚幻所制造得眩晕感，交叉折磨着他，终让他头胀欲裂，悲从心来。

那天，继父“石破天惊”般和蔼地把他叫到身旁，一根烟接着一根烟的熄灭，再燃上。他们父子俩沉默得像两块饱经风雨侵袭、满身疤痕的岩石，呼啸而过的山风，穿过陡峭的山脊，穿过厚厚的云层，疾掠过他们各自荒杂、疲惫的心。

冷冰在继父忧郁的目光下，迅速地从他的手中“抢”过了一根烟，便大口、大口地吞吐着。他自小便偷着抽继父的香烟。这些年，冷冰为此不知被他毒打了多少次。但这次继父许是良心发现了，他只重重而悲沉地哀叹了一声，便目光呆滞地耷拉下了脑袋。

一颗年老力衰、疲惫不堪的心，对着一颗冰冷、孤傲的心，他们久久地保持着这种满腹惆怅的对望，世界忽然彻底地安静了下来。这是冷冰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审视着继父，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沟壑，皮肤松弛得如同一团破棉絮般的可怜男人。

时间在悲沉的嘀嗒声中悄然地流逝着，这种心灵的对望，抑或极寒世界中坚冰的缓缓消融，在时间的无涯的荒原上正在悄然地进行着……

当冷冰“石破天惊”般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第一高中时，狂喜的继父像个孩子般开始手舞足蹈了。他生平第一次喝了酒，并且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冷冰和母亲轮番背着他，踏着凉如水的凄寂夜色，心急如焚地往镇中心医院赶。

是的，这个苦难的家庭决计不能没有他，尽管他性格乖张，脾气暴躁。但他对于冷冰母子的爱是发自于肺腑的。或许这其间，他无意地掺杂了些对于冷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愤之情，这才“迫使”他怒不可遏，屡屡施以“重手”，以示威严的“家法”。

时光入水流，岁月增新愁。在村头的那条长满艾草的蜿蜒小道上，在踏往“北大”的新征途中，继父没有送他，因为他生病了，他曾极努力地挣扎着想从床榻上爬起来，但却一次又一次重重地跌落在床沿。

那些从喉咙处艰难地迸发出来的沉重喘息声和母亲嘤嘤的悲泣，像众多苦难命运交织在一起的人生哀曲，轰隆隆地炸响在他的耳畔。冷冰艰难地转过身，无声的眼泪便开始从他潮湿的眼眶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

他的继父，这个曾经无比剽悍的男人，现如今已瘦骨嶙峋，衰颓垂老了。自从他义无反顾地踏入进这个苦难的家中，他都一直坚强、“健硕”地活着。十几年来，他从未生过病，也“不敢”生病，如履薄冰般“悲壮”地活着。但是现在，在他远赴他乡，奔赴大好前程的时候，继父却病了，而且病入膏肓。

冷冰心痛至极地想着那张核桃皮般皱巴巴的瘦长脸上，时常紧绷着一种阴鸷的冷。以前他对于这种“冷”的认识，是何其得肤浅，又是何其得“残忍”啊。

往事中一幕幕“拙劣”，如今却令他泪崩的画面，像是被时空粘贴在一起的彩色碎片，在他惨白的记忆中奇迹般完整地“复制”在了一起。此刻他才痛彻肺腑地还原了一切事物的“真相”。但他还来得及吗？

冷冰忽然泪流满面地一股脑儿将手中的行李抛在了路边，撒开了脚丫子，发了疯似的向着那个叫做家的地方，一路狂奔了回去……

作者简介：李军，现从事混凝土预制构件技术管理工作，热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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