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庙东轶事】金光大道 (大结局)

冷眼看逐鹿

热泪洒神州

秉笔问道义

破胆书黎庶

《庙东轶事》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长篇社会纪实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80年代初,华山脚下的历史演变,是富有秦东地域特色的长幅画卷。所叙牛门一家,遭际坎坷,人生起伏,各领风骚。
牛保国——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四十年代后,却又成了国民党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文革”期间险些因此要了命,谁料到八十年代,一转身又红得发紫,成了县政协委员“牛百万”,由于无视国法,最后竟又一次锒铛入狱;更不要说在他一生中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牛保民——牛保国的哥哥,一生勤劳俭朴,精明正义,且热心公益事业,然而世道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次运动都受冲击,最后忧郁而死——这是理该如此,还是天道不公?
牛德草——牛保民的儿子,他妈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图,把他培养成个勤快、地道的农民,可谁知道他苦苦拼搏,坚决与命运抗争,用纸、笔从社会夹缝撞出一条生路,崭露头角,终于冲出农门,成为一名初见成效的文学创作者。这又到底是人闯世事,还是世事造就人?
凡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欲知详情,请览全书……

社会底层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呐喊!


第三十二章  金光大道

242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整个儿国家局势,犹如天气,冬去春来,冰化雪融;母亲河——黄河解冻了,父亲山——华山变绿了,山清水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口号,再也听不见那些由特殊材料构成的人,整天价在可着嗓门儿,乐此不疲地拼命高喊了。国家消除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处事偏见,承认科学技术也是生产力,进而提出开放搞活的治国方略,从思想意识形态到经济建设领域,实行全面改革。人们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整天把精力都集中在人斗人,人整人,鼓励停产闹革命,批判什么资本主义倾向、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上,也不再忌讳“资本”二字了,而是开始想方设法地发展科学生产,搞活国民经济,走富裕道路。世理再也不是越穷越革命,而是变成了“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

忽然有人传说,秦岭东端的山里有金矿,唐代尉迟公敬德,监修潼关城时,就曾带领军士,在这一带山里开采过。七十年代末,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曾经也想引领社员群众,走共同富裕道路,带着一帮毛手毛脚的青年小伙子进孟峪,在山里找金矿开采,结果还真的给找着了前人开采金矿废弃的洞子,在洞子里捡到一些以前人采矿遗弃的废铁锤和秃錾子。他们推断这就是唐朝人开矿用过的工具,也可能都已经算得上是文物了,于是在这些洞子里敲敲打打,叮叮当当地凿呀、撬呀、打眼儿放炮呀的,开始开采起金矿来。

由于缺乏开采金矿的起码知识,也没有识别金矿的一定实际能力和冶炼金矿的基本技术,他们劳力费神,辛辛苦苦地大干一场,开采了好多天,好不容易人挑、牲口驮地把所开采出来的那些“金矿”运出孟峪,堆在孟峪水库大坝外侧的路边儿。杜木林拿着样品,兴冲冲到省城西安冶金学院化验,然而结果一出来,竟让人大跌眼镜。人家说矿石里含金量太少,品位太低,根本就没有冶炼价值。

这下可把杜木林兴头子给彻底打了,他们挥汗如雨所开采出来的那些所谓金矿,千辛万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运出孟峪,说话间就变成了一堆一文不值的烂石头而没人要了,堆在路边儿,不仅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而且还阻碍道路交通,成了祸害。

党支部书记杜木林用心良苦,好意折腾一气,到头来好心没好报,费力不讨好,碰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偃旗息鼓,收兵回营,直落了个全生产大队的社员群众,沸反盈天、怨声载道,致使此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就都再也没有谁敢破胆问津此事了。

可有谁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从河南灵宝一带,突然又给刮来一股采矿风。这时候人们的科学技术、文化水平,已经普遍提高,生产方式也相应先进,把黄金从矿石里分离出来的本事,比原先大多了,程序也简便得多,只要用粉碎机把开采出来的金矿石打成碎末儿,放在用砖和水泥砌成的大池子里,添加适量的化学药剂,用水浸泡,就能把黄金从矿石里分离、提取出来,他们把这方法叫做“氰化”。这样提炼金子,不仅方便容易,而且所需的成本还很低、很低。

原来杜木林带领自己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社员,十人五马开采出来,因被鉴定没有冶炼价值而扔在孟峪水库路边儿上的那些金矿石,现在也都有利可图,成了香饽饽,居然不经意间被人一下子给全弄走了。有人把它氰化后,竟赚了不少的钱。

当然,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在庙东村一带的村村寨寨,立马儿就传得沸沸扬扬,引起很大反响,真有点儿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阵势。好些乐于冒险的人,就又想趁眼下开放搞活这好年头儿,豁出去到山里再找金矿开采,希求以此暴发,由穷光蛋瞬息变成百万富翁。

于是,眨眼间这一带就掀起了一股旋风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强劲的开矿热潮。先进山开矿的人,有发了的,后来的人见着就更加眼热,他们竟相看样儿,争先恐后抢着往山里跑。有人甚至连想都没顾得想一想,看自己有没有采矿的起码知识和基本技能,单凭一时心血来潮,打起铺盖卷儿,背着铁锤、錾子和够几天吃的干粮,懵懵懂懂就也进山开矿来了。

这些急于发财的人,谁不想赌一把运气,做个白日梦,发桩惊世骇俗的横财?一个个都抱着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只有不敢想的,没有不敢做的。”雄赳赳、气昂昂走进孟峪,向着华山东面的崇山峻岭,发起一次又一次地猛烈进攻,在秦岭山里冒险、撞运气。

这下子秦岭山深处可就热闹起来,从山外整天价都能听得见山里面炮声震天,隆隆不断,闹腾得山神爷想睡个安稳觉,恐怕都不能。就连山口孟峪水库大坝外侧,这往日人迹少有、鸟儿都不拉屎的地方,现在也都奇迹般的热闹、繁华,路边盖起一溜儿用石棉瓦覆顶的简易房,卖吃的、喝的、用的,副食烟酒,日杂百货……什么都有;也还有不少开饭馆、茶肆,甚至经营美容美发、游戏娱乐的,不一而足。一天到晚,人来车往,熙熙攘攘,一点儿也不亚于县城西岳庙的大街市,有人戏称做小香港——是人都来赶浪头,凑热闹,做财发梦。

别人暂且按下不表,只说这庙东村有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愣头儿青小伙子黑蛋,小时候念书老留级,总在一二年级打转转,怎么升也升不上去,最终连初小都没能毕得了业,就因为年龄过大,不得已而停学了。迟早有人对他举起一只手,要是问几个指头时,他都还得扳着别人的手指,一个挨一个,数来数去地来回数上老半天,这才吞吞吐吐,迟疑不决地回答说:“五……五个。对不?”这时候你要是戏弄地把你那手,翻一个个儿,再问他这是几个手指头时,他就傻眼了,怎么也都给你说不上来。不过,这家伙倒有一股子倔劲儿、一身的蛮力气,死活都不服人,总认为有量力,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只要是人干的事,他也就都能干得了,历来自我感觉非常好。他看着村子里人,都纷纷进山开金矿,确实也有个把人给暴富了,于是眼红,不假思索地背起行李,就也张张狂狂进秦岭山,开金矿来了。

黑蛋一到山里,十分果断,不像其他人那样迟疑不决,还要这儿走走、那儿看看,分析分析地形,考察考察金矿脉线,审视比较再三,且找来一些有关资料,或者请上个内行、专家什么的,再慎重论证一番。那样他还嫌太罗嗦、太麻烦,风风火火,一路奔到大山深处,在离别人开矿很远的后山背静处,找了一个凭自己主观感觉,认为不错的地方,把行囊往山崖下面地上乱草丛中一扔,叮叮当当,抡锤打钎,凿眼儿装炸药,毅然决然地就给放炮开起金矿来。

半山腰里,被他渐渐凿出了一个洞。洞子在这货锲而不舍地凿眼、装药、放炮、爆破下,确实也还一天比一天地给深了起来。有好几次,他从所炸下来的那些石头中,精心挑拣了几个上面有着不少金光闪闪、黄灿灿小颗粒的石头块儿,欣喜若狂地拿到前山,让那些开矿有经验且发了的人看:“你看,你看,我洞子开出矿了,出矿了。这上面一下子这么多的黄颗粒,是金子吧?你给咱估摸估摸,这每吨矿含金量有多少?”

懂行的人接过他手里拿的那所谓金矿石,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说:“你拿这是球(屌),石头!哪里是什么金矿?它里面连金子毛都没有。这上面,你眼睛能看得见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黄颗粒,全是硫,要是金子的话,不要说那洞子你开不成了,我怕就连你这人头,也都保不住了。”说完就把他那块所谓的金矿,毫不客气地一下子给扔到山涧里去了。

“哎哎哎!我的金矿、金矿……你咋把它给扔了?这人的话,把黑蛋一时还给说糊涂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乎乎地问,“那是咋啦?”

那人说:“咋啦?你脑子进水了还是游丝儿乱了?你也不想想,你那洞子开出的矿,含金量要是像你拿那块儿石头上的那些黄颗粒那么多的话,岂不高得怕人了?那么早就有人拿着枪,把你这熊半吊子货给赶跑,把那洞子强占,归他所有了。还能等得到让你开采?”那人说着嘲讽地仰天哈哈大笑,“傻蛋,什么黑蛋?简直傻得冒烟儿!”

“你隔门缝儿瞧人!”黑蛋犟牛脾气上来了,“你们能开出金矿,我不信,为什么我就开不出来?”

“去、去、去!你那人嘛,什么干不了?宇宙飞船,都让你给制造出好几个来,别说是在这烂秦岭山里开个什么屌金矿?谁不知道,你那本事大着呢!都能日狮子肏老虎,金矿马上就找上你门儿来,放赶紧点儿,别耽搁了好时辰,让财神爷给跑过门儿了。”这人挖苦黑蛋说。

黑蛋根本就不理这人那一套,头也不回地就又感情投入,一味开他的那金矿去了。炸药用完了,他亲自到山外跑一趟,买上一些,背进山来,接着再继续凿洞子,放炮炸山。

人家有钱人开矿,都是自己出资当老板,雇民工开采,而他是一元化领导,既是老板,又是工人,一竿子插到底,一切都由自己一手儿干。这样不要多少天,人自然就劳累得瘦了一大圈,眼睛也凹陷下去了不少,眼眶发黑,塌成两个大深坑。


243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世上凡事其实都怕个坚持不懈,黑蛋开矿也是如此,像愚公移山,每日坚持凿眼儿、装药、放炮,挖洞不止,金矿虽然没能被他如愿以偿地挖了出来,但他所凿的那洞子却一天天的越来越深,现在深得从外面都已经看不见底儿了。你如果往洞子口一站,就立马会觉着从洞子里所冒出来的那股白气,冷得怕人,即便是三暑天,也会让人冻得浑身哆哆哆直打颤。然而天公不与人作美,眼看着黑蛋把自己所仅有的那一丁点儿积蓄,拿出来全都买了炸药,然而也还是没能炸得出一块儿名副其实的金矿石来,所开的那洞子,依然是个黑窟窿。

看着别人所开出的那金矿,人挑、车拉、牲口驮,往山外一拨接一拨,一个劲儿不断头儿地运,他越发跟得了急症似的,一狠心,孤注一掷,把自己家里那能变卖的家当,全都给卖了,所卖得的钱,豁出去再买成炸药,拿进山来,炸山开矿,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可是有谁知道,他越是这样孤注一掷,豁出命地去弄,命运就越跟他过不去,不近人情地折腾他,最后还是让他连金矿石的毛,都没能见得上。就这样他还是不甘心,又四处奔走,求亲告友,借钱买炸药,再在他所开的那个洞子里继续往深打,不信工夫还能负得了有心人,更坚信铁棒磨绣针,功到自然成。

开矿!黑蛋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服气,不认输,不到黄河心不死,在这事上决心要拼个鱼死网破,非得在自己所打的这个洞子里,开出金矿不可。

黑蛋开矿所打的那洞子,眼看已经都凿到一百多米深了,后来求人担保,在信用社里再贷的那笔钱,用来买的炸药,现在已经又要完了,血本儿搭赔上不说,还欠人一屁股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就这样也还不知道他洞子里的那金矿,在哪儿藏着呢。

黑蛋这回彻底失望了,不得不认输,心想,自己现在一个金矿粒儿也没开得出来,还把家里的东西,卖了个精光,把人折腾得焦头烂额,负债累累,遍体鳞伤,一辈子都没指望能还得清账,往后这日子可该咋过呀?自己如今把路走到这地步,山穷水尽,陷入绝境,实在再也没办法能继续走得下去了……想着想着,于是就暗自下定决心,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自己把金矿至今还都没能开得出来,在开矿上还栽得这么狠,把原本好好的日月光景,都给捅烂了,那倒不如自己把自己一炮也给炸死痛快。这样,不仅一了百了,而且还能一死惊世骇俗,醒世喻理,落得有名有声,流传后辈。

一切,黑蛋都盘算好了之后,就在洞子底儿到处胡乱凿了很多很深的炮眼儿,把所剩的那些炸药,全都给装在里面,然后就既气愤又茫然地站在半山腰里他所凿的那洞子外边,面对重重叠叠的崇山峻岭,声嘶力竭,发疯地大声吼道:“老天爷,你给我听着,你个熊挨球的不叫我活,我他妈的今儿个干脆也就不活了,死给你这狗日的看!”说完流着眼泪,点燃导火索,钻进洞子,直挺挺的坐在他所装满炸药的那炮眼上,紧闭眼睛,等候一声炸响,把自己连同这可恶的洞子,一起炸个血肉横飞、四分五裂、底儿朝天,稀巴烂。

世上这事情,往往说来也怪,还真还个是无巧不成书。黑蛋这回偏巧也这样,可能是上天的着意安排,或者说天无绝人之意吧,总之一切,老天爷人家似乎早已都运筹于帷幄之中了,就在黑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紧跟在黑白无常俩屁股后头,刚要举步跨过高门槛儿,踏进那死神之大殿,准备在阎王爷那里签到的当口儿,想不到牛保国和他儿子牛连学给来了。他俩也被别人开金矿暴富给看得眼热,来到山里,这儿转转,那儿瞧瞧,四处勘察,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自己也开金矿。

牛保国和儿子连学,父子俩一路走着,看着,比较着山里所开那些星罗棋布的金矿洞子和满山遍野忙忙碌碌开矿的人,同时也饶有兴趣地探听着那些有关开矿、千奇百怪的逸闻趣事。当听说黑蛋开矿不看矿脉,不看岩势走向,瞎扑腾、胡乱撞,结果到现在,洞子都凿一百多米深了,家当赔完,背一身债不说,所打的那洞子,仍然还是一个黑窟窿,矿开了一整,连个金矿的影星儿,都没能见得着时,无不觉着既好奇、又好笑,于是一路打听着,按图索骥,赶紧就寻来看究竟。

就在牛保国父子俩,来到黑蛋洞子脚底下,离洞口儿还不到几十米远的一个拐弯处,隔山梁就听见黑蛋站在他那洞子口儿,悲怆欲绝地大喊大叫。他俩不明就里,牛保国连忙对儿子连学说:“快,你赶紧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牛连学遵从父言,豁出命地紧跑几步,来到黑蛋洞子口儿,只见导火索已经点燃,哧哧哧的烧进洞了一大截子,进到洞里,呛人的火药味儿,都能把人熏倒,洞子深处,黑咕隆咚的,依稀还有个人。

这时只听黑蛋在洞子尽头,冲他厉声呵斥:“谁?导火线都点着了,你没长眼睛,还往进走,不要命了得是?洞子马上就炸塌的,快往出跑吧!”

牛连学情急智生,当机立断,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一把把正在燃着的导火索,从半截儿处狠命就给揪断,进一步从雷管里拔出,扔向了洞外。黑蛋在炮眼里装的那些炸药,由于没了导火线引爆,爆炸的危险自然就没了。

这时候,黑蛋也认出冲进洞来的那人,是自己村子里的牛连学来了,像个在外面受尽委屈,回到家来,见了自己大人的孩子,站起身,一头扑到牛连学怀里,失声痛哭起来:“连学哥,你……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要救我?你让我炸死了多好!”

牛连学诧异且关切地问:“你这是为什么?有媳妇有娃,活得好好的,为啥一定非得要死呢?你没听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吗?你又想过没有,如今你一死,再大的危难都解脱了,可撂下你那媳妇和娃怎么办?谁来照管她们?以后她们日子咋过?”

“我不管,我不管。那些事,我现在一点儿也都管不了啦。”黑蛋痛哭流涕地说,“你不知道,我开矿开烂了,彻底烂完了,烂得现在都没法儿收拾了,把老本赔得精光不说,还欠人一屁股的账,撵到死都还不清。我不死,就凭种庄稼务农,欠人家那账,咋还呀吗?你别拦着,还是让我干脆死了呗!”黑蛋哭着,喊着,闹腾着,又要再次给雷管插导火线,寻死。

牛连学拼命拦住,死活不让,生拉硬拽,好不容易才把他从洞子里给拖了出来。

牛保国、牛连学和黑蛋,三个人坐在洞子外面的空地上,黑蛋悔恨交加地给他爷儿俩,一一诉说自己开金矿的前前后后:“……事情一切都怪我当时鲁莽草率,看人家开金矿呢,瞅着黄河一条线了,也跟上瞎起哄,赶浪头,凑热闹,以致弄得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干哭都没眼泪。你说,我这辈子弄这叫啥事吗?捅下这么大个娄子,该咋收拾呀?”

牛保国用心听着,听着,也不吭声儿,听到这里,只是站起身子,默默地仔仔细细朝四周围不住观望。他已经跑过了好一些个开金矿的洞子,此时多多少少也学得了一些开矿的常识。

牛保国和牛连学先是在洞子外面看了看山脉、崖势的走向,然后又走进洞子,去看洞内的岩层结构,看着看着,似乎还看出了点儿什么门道儿来,觉着这地方并不坏,看样子是不会打不出金矿的,于是紧皱眉头,反反复复地想了又想,内心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和盘算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走出洞子,对黑蛋说:“黑蛋,我看你开矿弄到目前这步田地,倾家荡产,负债累累,焦头烂额,也确实够可怜的,能想到坚决去死,这也是把人逼得实在没路可走了,人之常情,让谁看着心里都怪难受,同情得不行。你说,这事谁不觉着你倒霉、可怜呢?我想,现在是这样,我有个不是主意的瞎瞎主意,说出来,你自己掂量掂量,没看得行不行?”

黑蛋一听牛保国说还能给他出个主意,两眼马上就瞪得像鸡蛋一样大,有了光彩,迫不及待地问:“保国叔,你还能给我想个啥好主意?说,快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我还有条活路,你叫我做什么都行,哪怕是做乌龟,趴地上变鳖,叫八爷。”

牛保国城府颇深,不露丝毫声色,不急不忙,慢条斯理地说:“你把你凿这洞子,目前所欠人的那账,先细细抠算一下,看总共能有多少,给我说个大体数目;而我呢,四处跑跑,能借,借上一部分,再豁出我这老脸,社会关系,托人担保,从银行贷一笔款,看能不能把你戳的那窟窿给补住。如果勉强还可以的话,那你把你打这个没金矿的黑窟窿就有偿转让给我,让我也赌一把,碰碰运气试试,看咱叔侄俩,谁有财命,有没有个幸运的。”牛保国说完冲黑蛋貌似惨然一笑。


244

“哎哟我的妈呀!这岂不是天上掉馅儿饼的美事吗?”黑蛋暗想,“我现在陷到这债务泥坑里,死活都拔不出腿来,还要凿下的这个开不出金矿的破石头窟窿干什么?它一文不值!眼下有幸碰上牛保国这么个下家儿,居然愿意要,这样好的茬口儿,就是打上灯笼,恐怕也都寻不着,在哪里还能再找得着另一个呢?人家不管给几个钱,我都得一脚把这洞子蹬了,反正拾点儿总比遗点儿强,你说,是不?对我还债,不添斤还能不添两?多少总能减少一些损失吧。”他心里这样盘算着,惟恐过会儿牛保国变卦,过了这个村儿就再没这个店儿了,哪里还敢抠算,讨价还价,于是赶紧抢过话头儿说:“那行那行,那还有啥说的。钱,我不说多少,现在就把这洞子给你,只要你让我把欠人的那账,多少能还上一部分,那就等于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活菩萨下凡,行善做好事,把我命救了。洞子今后到你手里,就是开出个金娃来,也全都是你的;我一不眼红,二不放半个闲屁,绝对不会再提出向你要一分一文的。”

然而牛保国却拿得很稳,不急不慢,不动声色,全然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态,说:“不着急不着急,这事儿咱不着急。待一会儿你回去先估个价;我嘛,还要看我的经济实力,拿得动拿不动,然后才能做决定。”

黑蛋一回到家,连忙把自己开矿所欠人的债务,粗粗估算了一下。你想,他只担心要价高了,会把牛保国这个千载难逢的好下家儿给吓跑,从而错过好机会。心里清楚,牛保国要是不要他这个破洞子了,那么可就再也没得有实在买主了,因此哪敢多估价,只是一味尽可能的把价格往低狠压着估摸。

第二天晚上,黑蛋惴惴不安地来到牛保国家,吞吞吐吐地和牛保国父子交谈,诚惶诚恐、胆胆怯怯地与之磋商,交涉有关有偿转让他开矿所凿的那眼没见得着金矿的石头窟窿事宜。经过一番短暂的磋商,简单的讨价还价,各自都一再做最大幅度的让步,最后终于达成共识,在比黑蛋所欠债务数目低得黑蛋基本上还可以承受得了的底限上,黑蛋把他这眼没有开出金矿的黑石头窟窿——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洞子,有偿转让给了牛保国父子。双方写了一个简略的契约,洞子里的一物一件,就全都归牛保国父子所有了。

黑蛋这次在开矿上栽了个大跟斗,把家里折腾得上下精光,一无所有,穷如乞丐不说,还差点儿把命都给搭赔上,肚子里憋气得不行,只是暗中庆幸还给碰上了牛保国这个好下家儿,这才得以把损失降低到最低程度而没导致家破人亡,所以他一时竟把牛保国当作重生父母、再世爹娘,对牛保国父子千恩万谢,感激得就没法儿说。由于厌恶透顶了自己所开的那洞子,最后移交手续的时候,黑蛋连看都没有到山里那洞子内,再去看上一眼。

牛保国父子接手了黑蛋所开的那洞子,首先通过那些在山里经常开矿的人介绍,从蓝田雇来几个打矿颇有经验的民工,与他们说定,在金矿没打出来之前,打洞子,按进尺计算工钱,矿打出来以后,即按所开矿的吨位给付工资。然后在家里炒了几个菜,买了一瓶酒,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食,把所雇来的这几个开矿民工,好好款待一顿,使他们个个酒足饭饱后,就一起带着自家给山神爷备办的供品,带着祭神所需的香蜡纸钱和一挂蒲城产、很长很长的“红地毯”鞭炮,来到黑蛋所卖给他的那洞子跟前,冲着洞子口儿,摆上他老婆张妍用很白很细的麦面,所蒸的那些个硕大无朋的猪、牛、羊三牲等献食,以及几样儿时鲜水果。牛保国神情庄重,虔诚无比,一丝不苟地点燃两根红蜡烛和三炷线香,带领儿子牛连学和所雇来的那几个民工,双手阴抱阳,内掐子午,外呈八卦,恭恭敬敬地作揖,趴地上虔诚无比的磕头,三拜九叩首,默默祈祷、许愿,烧化纸钱,燃放鞭炮。

牛保国之所以要认真无比地这样做,名义上是敬神,而实际上则是想以此驱邪,冲冲这个洞子的晦气。一声紧似一声,炸响得十分紧凑密集的爆竹,中间还夹杂有震耳欲聋的雷子炮,顿时把四周群山吵得都发出了轰隆隆的回响。一时间,鞭炮声,回响声,混搅一起,连成一片,直让人分不清这炮到底是在哪儿放的,哪里的声音是炮声,哪里的声音是放炮所引起的回声。鞭炮响了足足有二十来分钟时间,这才得以响完。“红地毯”炮响过后,霎时把个洞子口儿响得硝烟弥漫,火药味儿呛人,炸成了碎片的爆竹纸,散落得满地都是,在洞子口儿铺了厚厚一层,一片耀眼的红。

牛保国不等洞口儿硝烟散尽,就和儿子牛连学催促所雇来的民工,要他们带上开矿工具,进洞子干活儿。民工们来到洞里,发现前些日子,黑蛋在他洞子底儿,乱七八糟所凿的那些个炮眼儿里,全都装满着炸药,塞有雷管,简直就没法儿再掏得出来,实在危险,难以动手继续干活儿,于是只好想方设法,小心翼翼地在黑蛋所装炸药的那些炮眼里,重新胡乱再插上几根导火索,点燃后赶紧从洞子里跑出来,和牛保国父子,一起远远躲在石崖后面。

瞬息间,只听洞内一声巨响,震得天摇地动,峰峦颤抖,洞旁山坡上那些鲜活而碧绿的树叶子,也都被震得唰唰唰从树上直往下掉,比八级地震差不了多少。天哪,谁知道黑蛋这个半吊子货,这次到底把多少炸药,都给装到里面去了?这一炮直把牛保国父子炸得目瞪口呆,也把所雇来的那几个经常给人开矿、凿洞子的蓝田民工,惊得直吐舌头:“哎哟我的妈呀!这一炮不知道把洞子给炸成什么样子了。”

牛连学放心不下,炮声刚一响过,扑着就想进洞去看究竟,不料被所雇来的一个蓝田民工,一把拦腰抱住,劝阻说:“学哥,现在千万可不敢进去。洞子里刚放过炮,这会儿满是硝烟,进到里面,你不仅什么都看不见,反而还会因里面空气严重缺氧,把人憋得透不过气来,窒息而死的。”

牛保国父子一听这话,没办法,只好却步,在洞外耐心等候。

他们一帮人,在洞子口儿焦急地等着,等着……一直等了老半天,从蓝田雇来的那几个开矿民工,看看洞子里的烟气,往外冒得差不多了,这才一挥手说:“走,现在没事儿了,我们进去看看。”

他们手提已经充饱了电的矿灯,惴惴不安地走进洞子,走到深处一看,一个个不由惊得叫出声来:“哎哟我的天哪!”这一炮把洞子炸得都快给翻过来了,底部两壁一下子稀巴烂,简直都跟炸开花了一样,炸出有三间房子大小那么一块地方,炸飞的石块儿,落得满地都是,老远就挡住了他们前进的路。

这些人举着矿灯,猫着腰,小心翼翼,步履维艰地在乱石丛中,一边寻路摸索着往前走,一边用矿灯这儿照照,那儿望望,上上下下,四周细心查看情况,一旦发现洞顶哪儿有炸裂、松动、悬空着、很危险的石头,开矿民工们就很娴熟地用钢钎,把它们一一撬下来,以防下一步施工时,猝不及防掉了下来,砸伤人。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把这些炸碎的烂石头,得想法儿往洞外运,等现场清理完后,才能再继续凿眼,装药,放炮,打进尺。

谁知道就在大家伙儿都正神情专一,紧张干活儿,清理现场时,有一个在洞壁用钢钎撬石头的民工,突然一声尖叫:“哎哟妈呀!”这声惊叫,把在场的其他人,立时都给吓愣住了,回过神儿后,闻声争相乱喊乱嚷,几乎同时发声问道:“咋啦?咋啦?到底咋啦?”一拥朝他跑了过去,忧心忡忡地再三追问:“怎么回事?石头砸着你哪儿了?要不要紧?”

大家还满都以为是洞顶儿或洞壁哪个地方,掉下来块儿石头,砸着他哪儿了,然而只见他指着前方,全然是一副惊喜模样儿,眉飞色舞地说:“你看,你看……你们都快往那儿看。那儿炸得露出来的,不就是矿吗?”

大家伙儿全都举起手里拿着的矿灯,光聚在一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好奇地一齐照去,直照得那块地方一片通明,禁不住眼睛也都唰一下子紧盯在那儿,既紧张又吃惊地瞩目看了起来,顿然都给发痴了。“是呀!那可不是吗?是矿,一点儿都没错,千真万确是矿,绝对是矿!只看品位高低怎么样呢。”

另一个似乎更有经验的民工,走上前去,用钢钎撬下来一小块儿,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接着就十分肯定地说,“看样子,这矿,含量还很不低呢。”

原来这金矿,说来也怪,它分布不像铁矿那样,一有就是一大片,而是线状蕴藏于矿脉之中。黑蛋所打这洞子,其实早就都打到有矿的地方了,不凑巧的是,他所打的洞子,走向刚好与矿脉延伸方向相同,加之他没有开矿的起码常识和一定经验,也根本就不懂得看岩层结构和矿脉走向,只会一天凭着一股子热情、蛮劲,瞎扑腾胡乱撞,所以这才导致洞子一直打,一直打,打了个七死八活,也都没能见得着矿。其实嘛,金矿近在咫尺,与他并肩而行,而却素未谋面,无缘结识,失之交臂,一下子弄得倾家荡产不说,还差点儿因负债累累,无力偿还而自寻短见,匆匆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地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连命都给搭赔上了呢!

你说,这,能有啥办法?如果不是牛保国父子来得及时,说不定这时候他黑蛋死后,家里人连头期纸,都已经给烧了,阴魂渺渺归地府,阳气悠悠上青天,一缕幽魂离开望乡台,早已飘飘荡荡,向着酆都城奔去。这怨谁?又能怪谁?用农村人讲迷信的话说,那就只能怪命呗,不公平的命,使他这样嘛!洪财不发命穷人,你没那财命,就是拼死拼活地闯,也闯不出个眉目来的。

245

当然,对此,不用说,牛保国父子心里乐开了花。他俩尽量抑制着自己内心的喜悦,不让在脸上过分流露出来。牛保国从那儿地上,顺手捡起两块儿石头蛋子,把它们在一块儿互相撞击着,端详了老半天,故作十分惊讶地说:“你们说,这就是金矿?这里面能蕴含有金子?我看,这石头块子,和其它别的石头,也没多大两样呀?我咋就看不出来金子在里面哪儿呢?”

给牛保国开矿的那几个蓝田民工,哪里知道牛保国这会儿的微妙心理,只是满有把握地对他一味再三强调说:“没问题,没问题。尽管放心,我敢保证。你没开过矿,对这可能还不太懂;我们一天经常给人弄这事呢,眼力还能错得了?这里面有矿没矿,含量多少,我们常弄这事的人,搭眼一看,就都能知道个七厘八分。我敢担保,你洞子里现在出的这矿,品位还不低呢,如果里面没含金子的话,我给你开矿白干,不要钱。含在矿石里的那金子,哪里还敢让人用肉眼看得见?要真用眼睛能直接看得出来的话,那含金量可就大得恐怕说不成了。”

牛保国一听开矿人话说得这样坚定不疑,嘴里嘿嘿嘿,就只管笑个不停说:“那倒是、那倒是,那倒真个也是。嗳,咱说是说,笑是笑哩,不管怎样,你给我干活,我不给你开工钱哪能成?那岂不又成剥削了?我难道还想再当一次地主?再上一次批判会,挨斗争?再怎么说,就是我开矿折腾一整,什么金矿也都没能开采得出来,就那也都不能亏你们这些下苦人。你们活儿尽管给我放心地干,我再不济,就是脱裤子当袄,摔锅卖生铁,也都得在你们临走时,给你们一个个把工钱结清得一分不欠。”牛保国这会儿心里踏实了,只管故意做作,说放心话。

“哎,牛老板,这你今天大喜,一炮就见矿了,那我们这些下苦给你干活儿的人,从今儿往后,开矿也就不用再打进尺了吧?”一个民工禁不住打问牛保国。

“不打进尺,那你们打什么?”牛保国猛不丁还给被问愣住了,丈二和尚,一时摸不捉头脑,但马上就又明白过来,这一民工所说这话的意思了,随之改口,嘻嘻一笑说,“那是那是,那当然是了。咱说话算数,从今儿往后,你们开矿的工钱,我就按你们所打矿石的吨位,给你们结算。咱吃挂面不调盐——有言(盐)在先,我决不改口。好好干,你们矿开得越多,也就挣的钱越多,咱完全实行多劳多得的计量用工政策,我当然一切都依照合同办事儿喽。我在这儿再一次开诚布公地告诉你们,在我洞子里干活儿,你们尽管大可放心,'大河有水小河满’。矿开多了,你们腰里的钱,当然就挣得多,腰包儿鼓起来得也快;不过咱把丑话,也还得先说在前头,你们要是给我没开下好矿,全打的是混矿,到头来我没能挣得下钱,那就是想给你们多发几个,恐怕到时候也没什么可发给你们哟?”狡黠的牛保国,说话自己给自己提前可就把余地给先留下了。

因为牛保国清楚知道,对开矿人来说,打吨位当然要比打进尺挣出钱得多,但打吨位,怕的就是这些人给你使心眼儿,用瞎招儿,把烂石头一个劲儿往进掺,打的全是混矿,卖不上好价钱。牛保国这时虽然觉着这些开矿人,只一炮就炸出了金矿,给他们一开始就按吨位结算工钱,有点儿太便宜他们了,但此时也不敢一开始就违犯合同,扫他们的兴,惹这些人不高兴。再说了,一炮见矿,自己不也是交鸿运了?这回从黑蛋手里可捡了个大便宜。他正在兴头上,所以话也就只能这么说。

牛保国带了些从他洞子里所打的矿石样品,出山找冶金部门化验,结果一出来,每吨矿含金量竟达上百克。这要比其他人所开的那矿,品位不知高多少倍;其他人开那矿,一般每吨含量只不过七八克金子,最高的也就是十一二克。而这年月,谁见钱不眼开?他拿着化验单回来让人看,消息一传开,那些搞氰化金子的,搞球磨金矿、用汞提炼金子的,立马就都炸窝了,争先恐后,纷至沓来,把他团团围住,争着要买他所开的矿,大把大把的票子,一个劲儿往他怀里硬塞,就这样还惟恐他不接呢。一霎时牛保国的金矿就成了一般人所买不到的抢手货、香饽饽,争不到手的人竟然托人情,送礼,走起后门来,头削尖,朝里钻,想方设法也得要牛保国给他们调配上几吨金矿,赶浪头,发发财。

牛保国家,立时门庭若市,人来车往,红火得简直不得了。他也曾暗中与和他知己的人说:“弄这事,简直就跟弯腰在地上拾钱一样容易。”他把自己的金矿售价,一涨再涨,每吨由原来的一百多元,一直涨到五百元以上,就这买主还照样是多得应接不暇,让人忙不过来,所采的矿供不应求。

牛保国一再催促从蓝田雇来的那些民工,连黑赶晚,加班加点,加劲儿开采。就这样,进山来到他矿场子驮矿的骡子,还是排成了长队,在那里成天成天价等,打发不完。

驮牛保国矿的骡队,把孟峪整个峪道,都折腾得倍加热闹起来,人们在路上见面打招呼,如果顺便问一声“干什么去?”对方肯定就会兴致勃勃,无不荣耀地回答说:“到保国矿场子,想办法也弄点儿矿去。”

这时候有人暗中估摸着给牛保国算了一笔账,说他那金矿,每天至少也能开采出二十来吨,每吨矿售价不多算,就以五百元计,一天的收入也就都上万元了。这年头儿,虽然经济比前些年活跃多了,可是有谁家辛苦奔波,劳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收入上万元呢?即使十里八乡,偶尔有个把凤毛麟角,那肯定也都会让人惊讶不已,叹为观止的;政府也会立刻上广播、登报纸,号称其为“万元户”,当作发家致富的模范典范,大力宣传提倡,何况牛保国目下日进万金?可想而知,牛保国这一收入,在庙东村这一带人们心目中,是个什么概念,他发了,发大了,发得流油,发得简直都说不成,不能想象了。

让少数人先富起来。牛保国的情况,不知道让孟至塬乃至华阴县多少万元户,为之倾倒,望洋兴叹,甚至都有点儿难以望其项背了。

一说起这件事,庙东村人不由得就联想到他们经常所说的一则笑话。讲的是,有一次土地爷悄悄对财神爷说:“财神哪,人家世上人都在骂你哩!

财神爷一听,惊诧莫名地问:“骂我?他们骂我怎的?”

土地爷说:“人家骂你怎的?骂你嫌贫爱富,眼睛瞎了,把钱只顾给那些有钱人往怀里硬塞,而从不怜惜穷苦人。”

财神爷颇不以为然地说:“没有呀!这话从何说起?喂,你可千万不敢这样胡说,信口开河,冤枉好人。我不是把钱不给那些穷汉人,而是那些穷汉人,你给他钱,他们死活都不肯要,你说,这……这我有什么办法,又能怎么样?”

土地爷诡秘地一笑说:“去去去。骗鬼去吧!没看你说这话,谁相信吗?”

财神爷忿忿不平地说:“不信?不信了咱今儿个就当场试试?”

“试就试呗。谁还和你不敢试了?”

说着土地爷紧跟财神爷身后,与之共同精心选了个地方,在人们来往必经的桥头儿路上,财神爷扔了许多许多的大块儿银子,看谁来捡。

不一会儿,一伙穷人推着沉甸甸的独轮车,吱吱呀呀地迎面奔来。土地爷一见,这下可乐坏了,喜滋滋暗想:“死财神,这回我看你输定了,扔在桥头儿的这些银子,非得被这帮穷人给捡走不可。”

然而谁能知道,这些推独轮车的穷汉人,走到离桥头不远的地方,突然有人提议说:“咱们今儿个,看谁闭着眼睛,能把车子从这桥上推了过去。”其他推独轮车的人,闻言一声吼,全都响应,大家毫不犹豫地就逞起英雄气概,一个个紧闭眼睛,推着独轮车,“噢儿——”一声仰天长啸,朝着桥头,争先恐后,一齐就猛冲过来。

当财神爷在桥头儿当路上所扔的那些银块子,硌住他们车轮,绊了他们脚,阻碍得他们踉踉跄跄,不能顺畅行进时,他们没一个不怒不可遏地恶狠狠骂道:“谁个熊,眼睛瞎了心也都死了,把这么多的烂石头蛋子,扔在当路上,故意绊人!造的孽就看不得,断子绝孙!”

穷人走后不久,一个骑马的富人打这儿经过,一见桥头儿当路这么多银子,不用说,高兴得差点儿都快要疯了,跳下马,立刻乐呵呵地把它们全给捡走了。

财神爷摊开双手,无奈地冲土地爷咧嘴笑笑说:“你看你看。我说的话你不信,现在看见了没有?信不?”

土地爷哑口无言,只是直摇头,长叹息……

人家牛保国有财命,财神爷在那儿专门等着把钱往他兜儿里硬塞呢,事情鬼使神差地往那儿撵哩,你有啥办法?你看人家发起财来,真的就不值一点点儿啥,简直就跟小孩儿过家家,容易得很嘛。“这财神爷看来也真的是有问题,瞅人的下饭。”人们在一起议论纷纷,他们不说自身有问题,却一味地怨天怨地发感慨;同时也讥笑黑蛋晦气,羡慕牛保国走运,财命大,竟然在黑蛋死活都开不出矿的烂洞子里,一炮就奇迹般地给炸出了金矿:“这多美的事呀!太幸运了,咱啥时候也能碰上桩这样的美事,你说,该多好啊!”

246

这个洞子的前主黑蛋,目睹牛保国这一盛况,整天窝火儿得肚子疼,肠子都悔青了,气得咬牙切齿的心里直骂自己窝囊废、大熊包,然而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事情已经走到这一地步了,跟人家把契约早已写过,也都签了字,铁板钉钉,一切都成了定局,能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提前上门,来向牛保国讨要和牛保国所约定的,半年以后才予付清的那笔转让费。

谁知道牛保国对此却哭丧着脸,一个劲儿虚情假意地哭穷,一推再推,说是看着他打出来的那矿,卖出去了不少,然而大部分买主却都是赊账,没给现钱,到手的那一丁点儿钱,由于想紧着开矿,急着扩大再生产,把催着买矿的人打发走,也还又都用来添置机械和购买炸药了,现在只是徒有虚名,把话说得似乎手头儿比黑蛋还紧。他貌似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向黑蛋保证说:“我不骗你,一旦手里有了钱,立马儿就会把所欠你那手续,先给还清。”

起初,对牛保国的话,黑蛋还信以为真,但后来,他每次向牛保国索要洞子转让费时,牛保国都总能说出一大堆让他无可驳回的理由,借故推托,简直拿他当猴儿耍,气得黑蛋真拿牛保国没办法。

于是,背后地里就有人给黑蛋点窍说:“牛保国手里有的是钱,甚或连捐官的钱都有,只是故意耍赖皮、使手腕儿,压根儿就没想利利索索付清你那洞子转让费。

这话说得黑蛋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连忙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给他点窍那人,往他脑袋瓜子上使劲儿拍了一巴掌,出瞎点子说:“球,那还不容易?牛保国说没钱他就没钱了?没钱他可有的是好矿!那货不给钱,你就不能狠命去弄他所开的那金矿吗?他那矿,目前可是抢手货,弄到手,不愁卖不了,你卖了不就是钱?弄多少,到头来他谁能说得清?我就不信,结果看谁吃亏,谁划得来账?”

“那不敢吧?”黑蛋踌躇而惶恐地说。

“不敢个屁!洞子起初是你一手开的,他给你没把转让费付清,那就等于洞子还没完全过户到他名下,不全是属于他的,你弄你自己洞子里的矿,他谁敢放半个闲屁?说到天尽头,牛保国熊都占不住理。”这人一张嘴,说得头头是道。

要知道,黑蛋这货,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半吊子,没星儿的秤,一旦豁出去了,即使把天戳个窟窿,也都不怕。经人这么一点窍,他立马茅塞顿开,就雇驮矿骡子,进山到牛保国开矿的那洞子口儿,理直气壮的去驮牛保国雇人所打出来的那金矿。

洞子里开矿的人看见,上前阻拦,黑蛋声粗气恶地说明缘由,开矿人没办法,只好打发人赶紧去告诉牛保国。牛保国对此,居然一时茫然无措,不能立即做出决断。

俗话说:“善门好开,善门难闭。”就在牛保国这一愣神儿,一踌躇,没能够及时有力制止之际,谁知道那些早已心怀不轨、时刻都在觊觎牛保国所开那金矿的庙东村甚至周围村寨的一些年轻人,一见黑蛋都能用骡子,明张旗鼓地从牛保国那矿场子,一文钱不出的白驮矿,也就都纷纷看起样儿来。一开始全是男的,到后来女人也都不少,他们一个个胳肢窝里夹着条装尿素用过的蛇皮袋子,成群结队,一哄而上,趁机去到牛保国矿场子,背的背,扛的扛,弄起牛保国雇人好不容易所开采出的那金矿来,乱蜂蜇头,一时谁也阻拦不住。

黑蛋弄牛保国矿,牛保国心里多少还觉着自己有点儿理亏,没勇气下决心及时阻止,但一下子引发这么多人看样儿,都来背牛保国雇人,千辛万苦所开出来的这金矿,虽然每人扛走的也都是一点儿,并不多,不过人数儿多了,蚂蚁还拉倒泰山呢,一瞬间就把他矿场子堆积如山的那金矿,居然给弄走了差不多一少半儿。这就像割牛保国身上的肉,使他心疼得受不了。

牛保国父子俩没命地极力阻拦,可是凭他俩那能力,好汉难敌四手,势单力薄,怎能阻挡得住这群像没王蜂一样的乡党邻里,七手八脚乱来?情急之下,他慌不择路,就不惜花大价钱,从外地雇来几个彪悍过人、擅长拳脚、会打架且不怕事的愣头愣脑小伙子,在矿上做保安。据说雇来的这些保安,个个身手不凡不说,还都带有自制的土枪,土枪里装的全是火药和铁渣子,尽管打不死人,但也能把人打得一身的窟窿,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雇来的那几个保安,日夜守护在洞口矿场子,远远看见有人一来抢矿,就朝来人头顶儿上空开枪,威慑他们;当然,牛保国也赶紧就付清了所欠黑蛋的那笔洞子转让费,以求早日息事宁人。

怎奈黑蛋看着牛保国在他自己以前所打那洞子里开矿,赚钱是那样容易,捡他了个大便宜,心理极不平衡,肚子里还是窝气得不行,加之前几次弄牛保国那矿,出手以后,空手套白狼,确实赚了一笔不少的钱,尝到了甜头儿,觉着这样既不要摊一分钱的本儿,赚钱还如此的稳当、容易,比干什么营生,都划得来账,给上了瘾,所以尽管牛保国已经给他结清了转让洞子的一切款项,但他还是一到晚上,瞅准时机,就进山去偷背牛保国所开的那金矿。他一去不要紧,麻烦的是有人紧跟在屁股后头也就来了,男女老少一窝蜂,齐上阵。

牛保国一看,实在收拾不住局面了,逼得没办法,就嘱咐他手下雇来的那些个保安,做好准备,万一不行,就开枪真打。

由于这样,一个晚上,黑蛋和几个一起偷着去背牛保国矿的青年人,一下子就都被打伤。他们拼命扎挣着跑回家,往床上一躺,起不来了。牛保国杀一儆百,这才总算把偷背他矿的这股邪风,勉强给刹住。

牛保国有财命,开矿一瞬间就给发得流油。细究其根源,要我说,这并不是他本人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而完全是国家开放搞活的政策好,放开了手脚,一切路子都比以前宽多了,一切事情也都比以前活泛了;当然也与他有一定的科学文化常识和较高的智商有相当关系,这也是其不可或缺的关键因素之一。

这年头儿,不再像以前。只要有钱,什么东西就都能买到;只要给钱,也不管你是什么成分——贫农、下中农,还是地主、富农——社会上都一视同仁,你能买的东西,他也就能买。鉴于这种社会现状,牛保国当机立断,把杜木林当支书在村头儿上最向阳、最热闹,人们经常聚集的那地方,所盖的那座大队部院子,从中间儿就给买了三丈多宽、十二丈来长一大块子,给他用来做宅基地,在它上面建起一座二层小洋楼。

庙东村好些人,对此颇看不过眼,很想不通,总觉着世道再变,他牛保国再有钱,不论怎样,生产大队也都不能把大队部,就这样稀里糊涂的都卖给他;他这样做,岂不是公开挖集体墙脚,拆社会主义台吗?这也太欺天了。

可惜庙东村人,这时候还没能意识得到,社会已经在大刀阔斧地一步步向着市场经济迈进,好些不景气的国营企业,这会儿也都正筹划着如何改制呢,一个小小的庙东村大队部,又能算得了什么?钱,钱通神路着的!人家给钱嘛。眼气?可这东西,你有吗?

其实,这事,群众也只不过是口头上随便说说,发发牢骚而已,然而真正到事情上,他们谁也都不肯出这个头儿,得罪人,出面去阻拦牛保国家盖新房,更何况他们根本也就无力回天。牛保国人家儿子牛连学,现今是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长,法人代表,主事儿着哩,庙东村的事,其实还不就跟人家家里的私事儿一样,千锤打锣,人家一锤定音,说,又能顶什么用?

牛保国把新居——独院儿二层小洋楼一建成,坐北朝南,十分向阳。院子中央还砌了一个周围镂空的圆形花坛,里面月季、大丽花、芍药、牡丹等,各色花木齐全,四季都有鲜花盛开,姹紫嫣红,五彩缤纷,气味芳香,楚楚可人。城里人的别墅是个什么样儿,咱农村人没见过,可是心想,也不过如此而已。

今年,牛保国六十六岁寿辰,六六大顺,牛家图吉利,特意大过了一场。他家从县城请来好几个掌勺名厨炒菜,村里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能上门到他家里来的,就都请入席,喝寿酒,吃寿面,酒宴一下子就待了上百桌儿,比给杜木林母亲贺寿,排场多了。这天,牛家不仅堂前庭院张灯结彩,人喊车鸣,热闹非凡,而且还在大门外搭建起一座高高的戏台,请来县剧团“兴中社”的名角儿,挂彩衣、登高台、唱大戏。这戏美美唱了一天两晚上。贺寿期间,自始至终,一切活动,都有录像拍摄,尤其是拜寿那场景,儿孙们一个挨一个,由长到幼,分先后依次而上,给牛保国作揖、磕头,毕恭毕敬,一丝不苟,斯文典雅。

牛保国庄重而又祥和地高坐于堂屋之上,因开心,脸笑得像朵盛开的花儿一样。

庙东村一带,十村八寨,“一头、三底、十八家”,各个村子还没有见过有哪一家儿给他当家儿祝寿,能过得这么大,这么排场的。牛家这时候要政治有政治,要经济有经济,可以说是红火透顶了。此后,村里人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连对牛保国的称呼,竟然也不知不觉地都给改变了,再也很少有人对他直呼其名,而渐渐地却都习惯于称他为“牛百万”,他名字“牛保国”在人们记忆中反倒日见淡漠甚或几乎被遗忘了。如果平时有人在茶余饭后,谈论之中,偶尔说起他名字,而不称他为“牛百万”,听的人猛然间还会一时反映不过来这牛保国究竟何许人也。

至此,牛保国成了孟至塬上唯一名镇西岳的头面人物、风云人物、百万富翁。

247

不久,牛保国就把他原来和牛德草家隔壁着的那间半院儿宅子,给卖了,但他并没有舍疏就亲,考虑到牛德草是他的亲侄子,惠及他兄长的后辈,而卖给和他原本就是一院儿的西邻家牛德草。当然牛德草一天心思也就没在添置家业、发粗长大上,而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如何进行文学创作,怎样才能写成自己那部小说等事情。这也正应验了一句古话:“有常志而无常产者,士也;有常产而无常志者,庶人也。”由此看来,牛德草确实是个现时代地地道道的处士。

牛保国把他原来的那宅基地,卖给他东邻家以后,就把原本和牛德草家一线盖起的三间上房,拆去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儿,剩下牛德草家的这一半儿,茕茕孑立,挨牛保国家那边的那檩条,一根根都用圆木,凑合地支撑着,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椽像瘦人的肋骨,一条一条的,风雨飘摇,让人看着格外寒伧,也特别危险。牛德草岌岌可危的住宅,和原来与他本是一个祖先而现在已经分成两支人了的牛保国家目前新盖成的那高舍华堂,遥遥相望,分庭抗礼,对比特别鲜明。

一些只看外表,不看内里素质的人,对此颇为感慨,禁不住发出一声声的仰天长叹说:“唉,牛保国人家这辈子,把香烧到香炉里,日子给过成了。弟兄两个,保民一辈子实诚、好人,可惜没生下个能成的后人,有什么办法?”

殊不知,牛德草这时在文学刊物上,已经发表了不少的诗歌、散文作品;他所创作的戏剧,被县剧团搬上舞台,还代表地区,参加了省上的现代戏曲汇演,获得创作最佳奖。他的长篇小说《伤痕》,经过多次修改,也已正式出版问世。地区文化局认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很有培养前途的文学新秀,颇有实力的创作人才,因而报请人劳局批准,把他录用为正式创作干部,已经从县文化馆,调到地区文艺创作研究室,在那儿专职从事文学创作了。

牛德草一度也曾试图把自己母亲和妻儿,由农村接到城市里居住,但他母亲过惯了农村的田园生活,一旦离开与她一辈子朝夕相伴的那土地,离开与她世代为邻、熟识至深的乡党邻里,就还觉着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孤独与寂寞,常不常会因无所事事、无聊而心里发烦躁。她听不懂普通话,在城里和谁都说不来,不合群儿,整日价默默无语,似乎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打死她也认为金窝银窝,终究不如自己一辈子所住惯了的农村那土窝;楼上楼下,怎么也都比不上自己那土木结构的青堂瓦舍住着舒坦。住在城里,尽管牛德草成天价都在想尽一切法子讨她高兴,但她仍然总是愁眉苦脸,郁郁寡欢,找岔儿和牛德草怄气,逼得牛德草实在没办法,只好自己带着儿子牛氓,孤孤单单在城市里居住,而让媳妇李腊梅陪他母亲刘碧霞,两人又回到故土孟至塬的庙东村。

自此,为了行孝,李腊梅就不得不和牛德草两地分居,整天待在庙东村老家那破烂不堪的屋子,侍奉婆母刘碧霞的起居。

牛德草发奋力求上进,经过一番艰难困苦的自我拼搏,终于赶上好年头儿,彻底走出农口,如愿以偿,成为国家一名正式、专职的创作干部,干上了自己早年梦寐以求的工作。牛德草儿子牛氓,在牛德草的悉心指教下,也很争气,学习十分努力,上初中时参加省上组织的奥林匹克竞赛,就获得了物理学科一等奖,被西北工业大学附属中学录取,在那儿上高中。

在那里上学的孩子,学习一个赛一个,个个儿都是好样儿的,百分之百能考上好大学,每年甚至还有五六十人,或者是更多人考上北大、清华。牛氓在那儿念书,学习成绩总在他们年级的前十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看来考上国家最高学府——北大或者清华,是很有希望的,这是牛德草精神上又一莫大慰藉。他一直就给自己暗暗立下一桩誓愿,要让他这一家族人,从他开始,后代子子孙孙都是大学毕业生。现在,通过边工作边进修,自己已经率先取得了汉语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文凭,而他儿子牛氓,看来实现他的这一愿望,更是指日可待。

不管咋说,牛德草心里总想着这样一个严肃而重大的问题:国家粉碎“四人帮”后,都在努力加大投资力度,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素质呢,而我,怎么就没有义务,也使我们家族的文化教养提高,为国家这一奋斗目标的早日实现,进一步走向科学、文明而添砖加瓦呢?他认为自己惟有乐此不疲地坚持这样做,方有使自己家族振兴的希望,才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也才能使自家的这一人种,长盛不衰,这才是对家族、对国家,应有的微薄贡献。

至于捞钱置家业这事儿,他一贯主张:“好儿不在留基业,好女不在陪嫁妆。”你如果把自己的儿孙没教育好,指教到人路上,那就是给他们留的基业再多,留个金山银山,也是白搭。回头看看,历史上多少败家子儿皇上,不是把祖上遗留下的十万里江山,也都给挥霍一空,以致连自己死后的葬身之地,都没了吗?自古到今,这样的先例难道还少吗?何况咱们这些庶民百姓,你给娃留的那一丁点儿基业,算得了什么?

他主观上一方面认为,自己生来就缺少作生意赚钱的那天赋;另一方面又认为“钱”这个东西是个怪物,它既是万能的,也是万恶的。人生在世,没钱当然不行,要是没它,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举步维艰,任何事情都办不成,但也不是说钱越多就越好,如果太多了,而本身各方面素质,相应赶不上去,那倒也不一定就是桩好事。前段日子,社会上不是流传着这样一句人尽皆知的话:“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吗?

钱这个王八蛋,是把双刃剑,能成全一个人,也能败坏一个人。钱,只要能养家糊口,赖以居家度日就行;多了,只有自己花销掉的那一部分,是属于自己的,而其它部分,那对自己来说,则不过只是一个能够使自己虚荣心满足的数字符号而已,除此之外,毫无其他意义。

所以牛德草对钱财的占有欲,似乎就没有一般人那么强烈、执著、痴情。他厌恶,人创造了金钱,而有些人反过来却又拜倒在金钱的石榴裙下,做了金钱的奴隶,整日价被金钱奴役、驱使,为金钱奔走,满身铜臭,丢掉魂灵,失去自我,进而丧失人性,狗彘不如的丑恶社会现象。

不知怎的,在他身上似乎有着一种强烈的“安贫乐道”意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乐趣,有他自己的理想追求,当然更有他自己的人生坐标;他始终恪守着自己做人的底线,锲而不舍地为信念奋斗。他的这一处世观,在当今经济改革浪潮的无情冲击下,可能都已经过时,落伍得不行了。他也知道这只能为智者道,不可对庸人言,因而就性格一直都很内向,总是默默地按照自己为人处世的那标准,在修身养性,洁身自好,以求自得其乐,而从不喜在人前张扬。

牛德草觉得自己这样活着精神充实,同时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脚,已经踩上了奔向理想殿堂的金光大道,而现在也正在一步步地渐渐接近与世俗不同的另一种成功。他时刻都在暗暗鼓励自己:“勿以物喜,勿以己悲”,我行我素,前进,前进,前进,坚定不移地勇往直前。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精诚所至,天地助之。当然他也清楚的知道:凡事坚持,不一定胜利;但不坚持,肯定失败。下定决心要为实现自己那理想、抱负,以身饲虎。


248

再说,就在牛保国金矿开得正红火、正忘乎所以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天公不与人作美,县上给风云突变,成立了个黄金局,以之专门负责管理县境内小秦岭金矿的开采工作。

黄金局为了有力制止盲目、胡乱开采国有矿产资源,以致破坏生态环境的不良行为,很好谐调人与自然的关系,使采矿业能够有规划、可持续发展,因而下发了一个禁止私人随意乱采、乱挖国有矿产资源的文件。

好一些没有按照政府统一规定,办理合法开采手续,而私人自行开挖的小型金矿洞子,一下子就都被查封关闭了,牛保国所开采的那个金矿洞子,不幸也在这次查封关闭之列。票子像流水一样哗哗哗,源源不断地一个劲儿往自己衣袋里流的美事,让黄金局一纸鸟文件,竟然轻而易举地给搅黄了。眼看着日进万金的黄粱梦,再也难以做成,怀里正揣着的金娃,被人就这样平白无故给夺走,牛保国心里极想不通,很不是滋味。从前没开金矿的时候,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赚钱的瘾,没钱心里倒也不觉着怎样难受;然而这几年国家在各方面一开放搞活,一下子给他还就惯下了这个嗜好赚钱的毛病。这毛病、这嗜好,就像抽海洛因,一旦上了瘾,那还就难以自控,要是中断,不让抽了,真要人命,让人怎么也都无法承受得了。

牛保国气急眼了,心想:“如今这社会,谁怕谁?我这一辈子什么事儿没经过?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道理不懂?世情其实简单得很,那就是'只有永久的利益,没有永久的朋友’,哪朝哪代不是有钱就有理,有钱就有权,有钱就通神路?有钱,什么东西买不来?什么事儿办不成?要谁的人头,都有人立马儿给你能提来!说一千、道一万,即便是一个朝代推翻另一个朝代,那也还不都是因权势驱使,金钱作祟,钞票在闹世事,既得利益发生了冲突而引起的争斗?就是自然人犯法判刑,那也是国家认为你的行为,侵犯了国家利益,剥夺你的人身自由,强制你用无偿劳动,来抵偿国家损失;总之,有钱才是硬道理,不管出了多大的事,到头来还不都是花几个钱儿,就结了,抹平,没事了?

哪个猫不吃腥呢?我还就没见过世上有用钱摆不平的事!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买得贵尚书;有钱能叫光屁股鬼,精脚片子,颠倒着上皂荚树。”

牛保国正因为深知钱的威力之大,所以他才不会在路还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就舍得白给人送钱。“兔子逗急了,还蹦达几下,咬人呢,何况我个大活人?事情还能就这样让它平平儿给过去?要知道,我牛保国这一辈子,也不是平地里卧的牛,想在我头上动土、垒窝、开刀,门儿都没有!”

牛保国自言自语,忿忿不平地说。他决意要破釜沉舟地和黄金局较较劲儿,顶着干一场,拼他个鱼死网破:“你眼红我洞子里所开出来的那金矿品位高,想查封关闭,断我财路,不让我再继续开采赚钱是不?那好,这金矿洞子是我一手开出来的,以后你谁也都别想在我这洞子里乘东风,再开得成矿!别说你个鸟局是共产党县政府的什么职能部门,就连你们那些个当政的黄毛小子,在党内也还都是小字辈儿呢,我在党的时候,你们还没上世哩!论辈分,我当你爷爷都吃亏,你算老几?”

此时的牛保国,气焰嚣张至极,不可一世。

说干就干,一不做,二不休。牛保国暗暗指使自己儿子牛连学,带上两个民工,悄悄装上一小四轮车炸药和一堆雷管,来到后山,把它们一股脑儿全都装进他所开采金矿的那个洞子。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半截子山的石头都满天乱飞起来。这一炸,可炸得不得了,眨眼之间,那面山坡就全都被炸成了乱石滩,不要说他开采金矿的那洞子荡然无存,就连他打洞子的那个山头,几乎也都面目全非,狼藉一片,让人一时根本就辨认不出来他开采金矿的洞子,到底具体方位在什么地方。

当然,这事也立马就惊动了县黄金局在山里巡逻的护矿队,他们把情况很快上报给了黄金局,黄金局给县公安局第一时间就及时报了案。公安局当即出动二十来名武警,开着警车,火速赶赴现场,进行案件侦破。

就在牛连学他们驾驶着空小四轮车,正得意扬扬地在山路上乐呵呵往回走的时候,警察把他们堵在了孟峪的半峪道里,一网打尽,全部抓获,个个戴上手铐,被带到县公安局。经过一番突击审讯,他们一五一十,把什么都乖乖交代了。刑警队队长,通过公安局长,把案情上报给县委、县政府和检察院。

紧跟上不几天,县公安局就在孟峪口召开了一场相当有规模、有声势的现场公捕大会。会上,县长再一次强调,县政府要着眼长远,综合治理孟峪小秦岭的生态环境,金矿要有计划、合理开采;国家地矿资源无节制、乱采乱挖,严重破坏生态环境的现象,再也不能让其继续肆意泛滥下去,并严正指出牛保国及其儿子牛连学行为的违法性和危害性。

在政协主席宣布了“关于撤除牛保国县政治协商委员会委员的决定”,孟至塬乡政府人大主任宣读了“关于撤销牛连学庙东村(此时的生产大队已经改为行政村)村委会主任职务的决定”之后,县公安局局长紧接着就宣读了由检察院签发的逮捕令,把涉嫌破坏社会公共秩序罪、毁坏公私财物罪的犯罪嫌疑人牛保国、牛连学父子二人,依法逮捕。公安局四个动作敏捷的刑警,上去三下五除二,没费多大力气,就把牛保国、牛连学二人,五花大绑起来,并在他们各自的脖子,挂上事先写好的一面牌子。牌子白底儿黑字,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扰乱公共秩序、毁坏国家矿产资源犯罪嫌疑人×××”。

公捕大会结束了,牛保国和牛连学父子俩,被一起推上一辆大卡车,在卡车前面为之开路的是一辆不停鸣着警笛的警车,卡车上四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刑警,荷枪实弹,押解着牛保国、牛连学父子二人,卡车后面跟着的是几辆上面坐着县上领导的小轿车,车队一行,徐徐依次上路。

时间正是中午十二点许,金色的太阳光芒万丈,迎头照耀着通往县城的康庄大道,也照在牛保国、牛连学父子二人所在的卡车上,耀眼夺目,灿烂辉煌。全体与会的孟至塬人又一次在热烈“欢送”牛保国父子离乡赴县。

这一天,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可多了,毫不夸张地可以说,会场人山人海,场面颇为壮观。早已人老珠黄的莲叶,也及时赶来,夹杂在人群中间儿,颤巍巍翘首目送牛保国远去,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依稀还有些许泪花。

这才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富贵若浮云,聚散只瞬息。世途多坎坷,人生常痴迷,得意莫狂妄,乐极悲随之。奉劝你我辈,居安当思危!

2009年8月15日(星期二)草稿
2010年6月9日(星期三)修改稿
2011年6月17日(星期五)再改毕
 2012年3月26日(星期一)修正稿
2018年5月6日(星期日)再易其稿

作者简介:杨化民  名民周,号垂钓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学历,1980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2007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张焕武:华德折腾经历记(上)
十一、说服老板合伙淘金
原矿绿松石产地介绍,好的绿松石产自哪里?怎样的绿松石更好?
如何解释:如销金矿,金非销有,既巳成金,不重为矿
35《雪宝顶矿晶史话(小说)》
黄金的提炼过程(组图)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