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的诗（三）

刘年，本名刘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顺人。喜欢落日、荒原和雪。主张诗人应当站在弱者一方。出有诗集《行吟者》、散文集《独坐菩萨岩》。

毒蛇传

做减法，减掉欲望，减掉朋友
减掉翅膀，减掉四肢
最后，成了一条蛇
保留了对世界的毒，它是我最后的黄金

我钻进了他们的帐篷
显然，破坏了古老的秩序
惊叫比牙还要尖，鸡尾酒洒在地上
权杖，将我赶进风雪

冻僵的我，像柄剑，更加让人生畏
只有你，菩萨一样无知的你
把我捡起，放进怀里
还买了一条围巾，围住我的脖子
围住了我的脖子，你就围住了我的七寸

怀疑你的前世，是个农夫
我们的今生是个寓言
寓言和童话最大的区别，在结尾处
不敢缠你、吻你，我体内有毒

远离人类之后
我像条蜿蜒的小溪，在荒原上
自在地流
只是，忘记你的过程，像在蜕皮

快与慢

大货车是快的，三步一叩的朝圣者，是慢的
喇叭催促。朝圣者让开
向大货车消失的方向，合什，叩拜

有些快，是没有办法的
折刀河的水，走慢一点，就会被冻住
山笋长慢一点，就会被孩子们采回家去

我侧身让开，祝福这个鸣着喇叭、扬长而去的时代

牛车谣

牛是很好的出气筒
姚明春一边骂，一边用竹枝抽
母亲赶场，竟然不带他去
几百斤的老水牛
奔跑起来，笨拙而滑稽
在一片缤纷的苜蓿草边
车突然停住了
老水牛听姚明春的
姚明春听副驾座上的妹妹的

鲁迅故居

作为一件礼物
二十八岁的朱安，送给了鲁迅

“我好比是一只蜗牛
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
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
可是，现在我没有力气爬了
我待他再好，也是没用”
朱安长于针线，烹饪
绍兴话，像若耶溪的水一样软

“这辈子只好服侍婆婆一个人了
万一婆婆归了西，从先生一向的为人看
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管的”
傍晚，朱安会陪婆婆散步
从鲁迅故居出来，要经过两棵淡白的桂花

“我卖先生的遗物，是因为没有钱过活
我也是先生的一件遗物，你们怎么不管呢？”
婆婆死后，她就一个人散步
放学的孩子都叫她朱安婆婆
小脚的她，走路会像乌篷船一样轻轻地摇
从鲁迅故居出来，直走一百米，就是三味书屋

从鲁迅故居出来
直走，四百米，就是沈园

怒江边借宿

上门的女婿，是一家之王，不从就打
大姐，岳父、岳母，包括初中还未毕业的二妹

深夜，二妹发来短信：带我离开，去哪里都行
天亮又来短信：只要离开，做什么都行

藏青的江水，在村口掉了一下头
最终，我没有回二妹的短信，怒江也没有回青藏高原

在羊拉

拍照，不要站在悬崖边！
这里的风，很变态。
阿贵说，在羊拉，要学会三件事：
同石头说话；钓几乎没有鱼的金沙江；
喝怪味的松子酒。

阿贵，傈僳人，是铜矿的文员，
穿着脱毛的皮夹克。
两杯酒后，还原成了巫师，
用一种神秘的语言，又跳又唱，
有云飘过来，羊群一样，聚满夜空。

第三杯后，便醉了，他说，
经常去金沙江边，一坐就是半天。
一个带卓玛的名字，
花生米一样，被反复咀嚼。
他说，羊拉的女人太粘人，
曾骑马去看他，四天才到县城。
他说，迟早会离开，
铜矿，迟早会挖完。
他说，这里的冬天，有一人多高的雪。

羊拉的风，女人一样，
在篮球场上哭了一夜。
第二天，羊拉的草全部黄了，
风，不知去向。

克什克腾的风

阴山，正被风，锉成一粒粒细沙
沙一样堆积的时间，当时还在脚底，去年就到了肚脐

“天上没有不散的云啊，地上没有不老的人”
我轻轻地唱

那么多的风，把天空吹得又轻又薄，把人世，吹得如此冰凉

乌兰察布的夜

春天到这里，就枯了。杨树，扭曲得不成样子
星光，有毒

狗在旷野里，躲出了狼的惊慌
摩托，锈迹斑斑。喜鹊喊出了渡鸦的嘶哑

沙地上，和衣而睡的男子，一觉醒来，老了十岁
月光，有剧毒

穿越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的雨季

1
印度洋的季风，把南半球的黑云运过来
堆放在我要去的地平线上

2
藏族女人在揉青稞面
案板过去，是铁架床
床脚，野草是天然的地毯
靠着枕头的地方
长着一朵紫白的野菊花
床过去，是篷布
再过去，就是青藏高原的雨滴
饱满而强壮

3
得走了，雨不停也得走
柔软的牦牛绒毯，让铁不再坚硬
让我怀疑行走的意义

4
雨滴是种胚胎，见风长
长成了溪流，还在长
长成了雄狮，跟着我纵跃嘶吼
有段时间跟丢了
在如美镇再见到时
已经成了高峡沉吟的澜沧江

5
人们用江水搅拌混凝土
我把江水当成药
反复冲洗摩托排气管的烫伤

6
经常有石头在雨季活过来
经常有石头
跳到沥青路上死去
经常有石头
试图追赶我的摩托车

7
巴青，垮了天似的
晚上十点钟，雨还很大
我和摩托车在荒野挣扎
雷，在击鼓鸣冤
有闪电，试图点燃群山
有闪电，照亮了椭圆的伤疤
像金印，也像勋章

8
放名贵瓷器一样
把老大娘和她的蛇皮袋
小心翼翼地放到家门口
她问多少钱
我说五十
她掏钱的时候
我冲进了雨里
她不知道，她在后背
给了我三十公里的温暖

9
为了洗净我的羞辱
上天耗费了五千三百四十公里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