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人生刚开始
作者：术美
【相子荐读】
还记得术美吗？她曾用她的《术美随想录》温润过喜欢相子诗生活的每一位读者，从今天起，经她授权，相子诗生活开始选用她近期写的随笔，希望你喜欢。记得留言，与术美老师面对面交流哦！
一起来读读吧。
第一章 告别
按照虚岁，她已经四十岁了，按照实岁，她三十八岁半，按照身份证上的生日，她三十七岁半（她的父亲记错了她的真实生日）。
有时候，她喜欢用虚岁，有时候喜欢用另外两个岁数，看情况而定。
此刻，她可能喜欢用虚岁。因为她十几年前就觉得，她真正的人生从四十岁才会开始。
她现在觉得她的人生似乎已经要正式开始了。但是，好像还没有完全开始，或许，当她成为这本书的主人公的时候，是真的开始了。
她终于可以说，自己是个有点故事的人了，虽然她单纯了四十年。按照惯性，如果不发生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故，她可能还要单纯下去，直到死亡。她时常为这种单纯感到一些羞愧。她觉得，社会这么黑，人心这么复杂，为什么就不能给她染上一点颜色呢？哪怕是黑的。她可能有一种特异功能，就是特别会原谅。所以，所有的伤害，最后都被她原谅了，她恨不起来，心灵也就无法涂上颜色。
他原谅了自己的父亲在她高考前几个月离开了她和幼小的弟弟妹妹。他觉得父亲终于解放了，这对他好。她愿意用一生的沉重与辛苦换来父亲永恒的安宁。
她原谅了所有伤害他的人，觉得他们都不容易。她甚至对抢走她的初恋的女人说谢谢。她原谅所有的虚伪的人的虚伪。她原谅一个愿意“捆绑”他一辈子的男人的“捆绑”，觉得那或许就是爱。她原谅一切，就像她觉得曾经爱过她并且被她伤害的人，也会原谅她一样。不知道什么样的伤害会在她的心头留下痕迹。她曾经深切体会到农夫被蛇咬的感受，但是，最后，她还是回以微笑和柔软。她曾经被生活逼迫到抑郁的边缘，但是，走出来以后，她却笑得更加灿烂。
她好像习惯了一无所有，拥有太多东西让她有点小焦虑，而一无所有，却能给她安全。所以，它无意识地总是在破坏一些舒适和美好。
现在，她又想把过去的四十年归零、打包、存放好，告诉自己，新的人生即将开始。
她回老家看望了母亲，还有毕业二十年的老同学们，还掉一些该还的人情债，把过去所有的书打包，对所有的人说谢谢，还要去看望国外留学时的一些朋友。这些加起来，像是一种仪式。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举行这些仪式。难道二十年是这么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莫非是因为到了四十岁？莫非她一直觉得自己如父亲那样只能活四十岁，而此后的人生都是赚来的？
她并不清楚仪式过后将迎来什么。她甚 至连渴求都没有。爱情，是前面二十年的主题，现在已经不那么显性了。孤独也已经不是洪水猛兽，而成为一种空气。事业，她有，但使命，或许她还在寻找。她似乎要解构一切，然后等着自然生发出某种属于她的命定的东西。但是，现在，这个命定的东西还没有生发出来，因为旧的东西好像还没有告别完毕。她继续不远万里去完成她的告别仪式。她看到孩子慢慢长大，已经初步踏上独立的道路，她觉得肩头的重担轻了好多，觉得自己努力兑现了十多年的第一责任快要履行完毕。他看到爱人的身体稍有小恙，但她并不想把一切的悲剧意识提前调动起来。经历过幼时的那样的一无所有，她已经有了不少的免疫力。
她在孕育着什么样的新的生活。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章 父亲
这是她此生最爱的男人。
她的父亲像是活在了她的身体和灵魂里，从来没有离开，也永远不会离开。
她原谅父亲离开她，但不原谅上天让他离开的方式，太没有尊严。她耿耿于怀。她要惩罚上天，但是没有能力。她被一种无能的愤怒和悲凉控制，但是，不知如何回击。她爬到父亲曾经最看重的某座高山的山顶，但是忽然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认定这座山。等她准备重新爬山的时候，忽然找不到新的山了。她不知道父亲看重的山还有哪座。或许，她也爬不动了，想找一座自己的山来爬。但是，她好像一种没有勇气从原来的山上走下来，说不清楚惧怕什么。想着年龄不小了，重新开始一座山，如果走错了，可能一辈子就错下去了。如果继续留在原来的山上，若是不属于自己的山，也是错一辈子。她长时间地活在父亲的山的影响中，几乎没有空隙来思考自己属于什么样的山。
但是，眼看着人生已经过了一半。如果按照父亲去世的年龄算，她的寿命如果也只有那么短的话，人生已经要接近尾声了。她不知道是否可以从这种悲剧的假设中汲取一些力量，还是更多的无奈。或许，更多的是力量。她已经习惯于假设自己只能活到四十出头的年纪，起码过去的二十年都是这样的。所以，她一直很焦急地做着自己想做的那些事，怕是到时候来不及了。但是，现在越发靠近这样的年纪的时候，她却开始莫名的平静和舒缓起来。她突然觉得，以前可能是太焦急了，只是自己吓唬自己。她想着，按照平均年龄，她还有四五十年的生命，她的人生还没有到一半。她觉得好像新捡了一条命似的，而且有着同龄人无法想象的某种从容。她一反以前的心态，不再着急，而是特别笃定特别慢。即使是所有的人都跑步前进，也改变不了她晃晃悠悠的悠闲的脚步。她也看不懂自己了，为什么总是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很青春年少的时候，她无比老成持重，当别人纷纷成熟的时候，她沉浸在童年的、青春期的任性当中。她觉得以前活得太老了，如果只是那样活着，就太亏欠自己了。她必须让自己真正地年轻过。而年轻的标志，就是单纯、任性。于是，她尽己所能地延长自己单纯和任性的年龄。而且，有点可笑的是，她发现，只要脸皮厚一些，单纯和任性，似乎可以维持一辈子。当然，她的脸皮可能没有那么厚。要不然，她也不会在最近几年始终警醒自己，要成熟、要长大。但是，她的潜意识不允许她长大。她觉得对童年的补偿还不够，她觉得外在的环境还没有严酷到必须马上成熟起来。于是，她就继续这样过着“心虚”的小姑娘的生活，等待着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打在自己脸上，然后在某一个神圣的时刻，逼着自己彻底走出“童年”。但是，她也担心，恐怕这一记耳刮子会迟迟不来，甚至即使来了，等她的脸皮修炼得更厚的时候，也不会在意这种疼了，因而也无法起到把她拽出童年的效果。
她觉得这样逆流而上有一种刺激的兴奋感，觉得自己够调皮捣蛋，而且这种调皮捣蛋的境界比小孩子那些把戏厉害多了。成人的世界，有几个人有这样的“魄力”和“胆量”？她有点沾沾自喜，似乎看到一个令她骄傲的自己，在人群中东冲西撞，无比英雄气概。他的父亲如果在是，会同意她这样做吗？她好像觉得父亲的爱足够包容，不但不会生气，反而会鼓励她说，“去吧，以前你太乖了，现在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看来，她的脸皮的确是非常厚了，跟童年的脸皮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她觉得小时候缺了的东西，可能一生都在寻找。但可能一生也弥补不了。好在，这些年，爱他的人的长期包容，已经让她开始远离了对孤独的恐惧。就像一朵花，干枯了，又慢慢被滋养过来。她开始记得自己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女孩子，是可以流泪的，可以撒娇，可以无所事事，可以游手好闲，可以一无是处，甚至可以一败涂地。她觉得，一个不允许自己有瑕疵的人，是彻底的迷失的人。
但是，她知道，这辈子她也无法做一个坏女孩。她的伎俩只够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乖而已。她终究学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用什么交换什么。而且，她的单纯的毛病怕是很难被改掉了。她的底色太简单，恐怕很难被涂上颜色。
她知道，她承受不了任何越雷池之后的心灵的折磨。她被成功地捆绑了手脚，用仁义道德的那套。甚至于王阳明的“致良知”和儒家的“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的名言会让她觉得“朝闻道”和被点亮。她觉得自己像是几百几千年前的卫道士，从历史的花屏后走了出来，换了性别，大声宣读之乎者也的一套。她是一个女古董，且不可救药。
第三章 爱情
此时的她，终于不那么执着于所谓爱情了。或者说，她对爱情，有了新的领悟，已经开始体会爱情与亲情的某种融合。
她回忆遇到过的男人，是否触碰过他的心灵。好像有人，像电流一样击中过他的身体，或者开启了她的嗅觉与天地的融合，或者让她变成一个远离尘世的娜拉，或者用生活的琐碎扼住她的咽喉，或者给与她其他的一切感受。但是，极少有人真正走入她的心灵，并且长久栖居在那里。她把这个叫做绝对的孤独。她终于觉得，孤独是每个人骨子里的东西，不可能完全去除，幸运的人儿，也只能暂时地而非永久地去除它。它是空气，有时候是养料。
她有巨大的抽象的能力，把所有的感情都抽象成一个符号、一种气味或者一个元素，然后用来填充自己的人生哲学。在爱的花丛中穿梭，却没有叶子沾在她的衣襟上。她甚至怀疑，莫非爱情只是一种错觉。但是，她又知道，人们需要这种错觉，来对抗无法抵御的虚无，成全某种卑微的永恒。
她问，如果没有爱情，这个世界会怎样？她还是保留了对爱情的最后的一些信念，觉得如果死亡都那么无情，不跟我们商量地到来，剥夺我们的一切，我们渴望生活赐予一点爱情又有什么不可？爱情是奢侈品，但奢侈品总是要人拥有的吧？所以，总是有极少数的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放下对爱情的向往。当然，也有人自认为已经拥有了、拥有过爱情。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依然有人愿意相信它的存在。
她没有被怎么伤害过，即使伤害过，按照她的性情，她也会把它们抹平。但她还是觉得好像过了那个执着于爱情的阶段。她只是累了，只是觉得那种单纯的爱情的追逐已经不怎么好玩。其他好玩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她还在寻思找一座另外的山来爬爬，一座精神的高山。
如果有一天，她发现，根本就没有另外一座山，或者，即使有，她已经没有兴致爬了，或者，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山，她又会怎么样呢？她暂时不想这样去想。总是要留点念想，哪怕是自我欺骗也好。要不然，后面的几十年，显得有点长。
第四章 后面的山
既然新的人生就要开始，总是要有个目标什么的，比如新的一座山。她无比爱惜这种还有山等着爬的感觉。她怕自己哪一天，连这山也不想爬了，或者看到根本就没有山。
还好还好，还有一座山。一座就够了。不多不少正好。
但是，她有点担心，如果过早爬上山顶，该怎么办？那里的风景如果不美，或者太美而没有人分享，岂不是有点可惜？而且，后面还要花上一些时间下山。下山之后呢？躺在那里迎接死神的降临？是否是美好的图景呢？
人生真的只有爬山这种运动吗？有没有潜水呢？还有走沙漠？还有在大城市中消磨时光？还有无所事事而心安理得？或者故意营造一些悲剧，以证明这卑微的生命的自由的存在？
她好像并不急于寻求答案。她不愿意过早知道答案，那样不好玩。知道答案，就丧失了太多乐趣。就像很爱一个人或一样东西，很快得到了，或许很快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如此说来，她是要好好感谢那些曾经“折磨”过她的心灵的人了？同样地，她也应该感谢第一座山的扑朔迷离和其他的山的若有若无？在这些辛苦的追寻中，她曾经如此真切地体会着活着的感觉，不是吗？所以，她为何要急着解开人生的另一座山的神秘面纱呢？包括她的仅存的对爱情的最后的信念，如果能够陪她走入最后的茫茫黑夜，以致于让她的魂灵在死后也不会百无聊赖，这何尝不是一种最大的善意呢？
原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20180804）
作者简介：术美，女，山东诸城人。留法双博士，旅欧多年。上海某大学教授。
作家寄语：热爱思考与写作，追求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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