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从未如此觉得父亲的伟大，直至我亦为人父。

                                                                                 ---------题记

小时候我喜欢看书，看课本以外的书，比如孩子们都喜欢的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还有十万个为什么，等等。很可惜，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唯一有的几本书都是大伯家挖出来的，发霉了，我依旧爱不释手。

我小学那年，应该是三四年级，父亲兴高采烈地拿着一本课外书出现在我床头，说，看，你想要的十万个为什么，爸爸给你买到了，快看看是不是这本。

我一听是十万个为什么，很开心，赶紧爬了起来，但看了之后有点失望，因为这本太薄了，估计前后也不到50页，只是一个动物分册而已，不是我想要的哪种大合集。父亲大概是看到了我的失望，问，怎么，不喜欢么？我说有没有大本的卖，我想要大本的那种。

父亲没有文化，估计也不懂小本和大本的区别，当时我是这么以为的。

过了几天，父亲去隔壁镇给人家修理柴油机，回来之前，跑遍了各大小书店，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那本大本的、厚厚的十万个为什么。看到我捧着这本书欣喜若狂，父亲大概觉得，他那天的辛苦奔波是值得了，天还下着小雨呢。

也正因为这样，父亲喘息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每逢变天，或者体力劳动，父亲都会喘地厉害，而且咳嗽特别大声，跟别人的咳嗽不同，别人咳嗽几声就能把痰咳出来，他不行，他要扯着喉咙，整个胸部很响，跟刮北风一样，呼呼地让人胆寒，到最后，拼尽全力才把一口白色的，粘稠的，很大口的痰从气道深部咳了出来，再歇几分钟，才缓得过劲来。

打我有记忆以来，我父亲就是这样子，老毛病，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拜访了多少神医，钱是花了，病却没有一丝好转。

听我妈打趣说，之前因为父亲这毛病，舅舅他们极力反对这门亲事，我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哭着威胁说，不让嫁，就随便弄吧（乡里话，反正就那意思）。妈，感谢，感恩，如果没有你的坚持，就没有我的今天。

婚是结了，但这病没好。咋办。

曾经家里来了一位神医，说田野阡陌上的某某小草和着螃蟹，熬水喝，准好。收了钱，神医满意地、摸着山羊须转身而去。谁去采草？父亲那时候稍大点的活动都会喘息，肯定去不了，我妈要负责家里上下，也抽不出时间，弟弟妹妹还小，所以父亲指着我，说我带你去认识一下这个草药，记好它的样子，你就去田里多找些回来。

就这样，那年夏天，一放学，我就往田里跑，在夕阳的余晖下，我踏着淤泥，在杂草丛生中寻找着那种能医好我父亲的草药，我期待它管用，我们全家都指望着它。

结果大家也知道了，神医再也没有来过我家。

后面断断续续吃了蜂蜜熬田鸡，也吃了蜜蜂和蜂巢，听说草药有效，就吃草药，听说鸟蛋奇效，那就吃鸟蛋；再后来有人说童子尿管用，我不知道我父亲有没有暗地里真的服用了，这可能会一直是个秘密。心酸的秘密。

记忆中，我父亲就没有健康过一天，哪怕是一天没有喘息都好，真没有。我永远会记得他伏在窗台上使劲咳嗽的背影，那个病，一度让我们无法抬头。

后来在村诊所医生的介绍下，用了一种气雾剂，通过气管吸入的，能迅速平喘，很便宜，但一瓶也用不了一个星期，用量越来越大。父亲时有抱怨说，这个气雾剂好是好，但用了之后总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得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异丙肾上腺素气雾剂。

在我上初中那年，事情出现了急剧的变化。

那一天晚上，应该是周末，我在码头睡觉，姑丈骑着摩托车过来，大声喊了我，说我爸在卫生院，赶紧去！

我一听，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来不及多想，上了车直奔卫生院。

一到卫生院，我就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颤抖，弟弟见到我之后，哭着跑出来，哭成了个大花猫，平时父亲揍他很惨也没这样哭过，他拉着我，说哥哥你快过来看，爸爸在里面，爸爸不行了....呜呜呜....

那一瞬间，我懵了，脑袋嗡嗡作响，我竟然镇定了下来，作为长子，弟弟这时很依赖我。

进了病房，妈妈也在，大伯、叔叔都来了。

我可怜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口角还有一些白沫。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跟我说，今天下午父亲喘息又发作了，于是在我弟弟的陪同下（弟弟才12岁）去了乡医诊所那，给推了针，平时推这个针都能迅速平喘的（我估计是氨茶碱），但今天推到一半的时候，父亲就觉得不妙，说头很晕，很黑，心跳的很快，快不行了.....据我弟弟描述，父亲临昏迷前还大喊了一声，这可把乡医和我弟弟吓坏了，当时送来了卫生院。现在想起来，可能是静推氨茶碱的浓度和速度没掌握好，导致氨茶碱中毒了。

卫生院的医生过来了，说病人情况危重，需要转运到县医院抢救。

去的路上，我和弟弟、大伯跟120车，弟弟不停的哭，不停地呼喊着我敬爱的父亲，可是啊，父亲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没哭，哭不出来，我心想，老天，如果能让我父亲醒过来，我愿意用自己的寿命交换，可以么。

到了县医院，父亲住进了监护室，当晚我跟妈妈陪夜，让弟弟回家，弟弟不肯，妈妈眼睛也红的不行，不停地摸着弟弟的脑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半夜，父亲迷迷糊糊中喊了起来，表情很痛苦，挣扎着，我跟妈妈就压住他的手，父亲喊着胡话，说我还不想死啊.....我的大儿子还没满18岁....小儿子还很小......我还不想死啊......

我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一旁的妈妈也成了泪人，心酸至极，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家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家。我在心底默念着：老天，一定要让我父亲好起来！我一定要做个医生！不再让我父亲受苦！

不知道是老天怜悯我们，还是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天，就当是这样吧。第二天，父亲清醒了，病情有好转，我问他还记不记得昨晚都说了什么，他说不记得了，没印象，说过什么了么，还反问我。现在想起来，父亲那时候是谵妄了。

住了几天，父亲就嚷着要出院。我懂的，因为医药费太贵了，我们承受不起。而且再过几天我就要交学费了。多亏了亲戚的帮助，也多亏了医务人员的付出，父亲顺利出院了。

出院时，医生建议我们使用一种新的喷雾剂，平喘用的，叫做沙丁胺醇气雾剂，这种的优势是不良反应轻微，医生说，但缺点是昂贵，买这个一瓶的价钱能买以前那个4瓶了。父亲犹豫了很久，最终被我们说服了，钱没了可以再挣。

但如果父亲没了，就永远没了。

虽然换了一种气雾剂，但父亲的喘息还是没好，医生给的诊断是支气管哮喘。还是隔三差五就有较大发作，每天都有小发作。

我一直有个困惑，2002年左右时，医生治疗哮喘的手段真的那么贫瘠么？为什么没有医生建议我父亲吸入糖皮质激素呢。为什么我父亲的治疗始终是靠沙丁胺醇气雾剂呢？还有那小不点的氨茶碱片。

后来也终于坦然了，医学的发展是逐步的。而且也许有医生建议我父亲那么治疗，但父亲可能觉得药费太贵没接受。

我已经决定学医了，老天也让我父亲重新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2008年，我顺利进入了临床医学院的学习，我丝毫不敢懈怠，一有时间就去图书馆，很可惜，由于医学知识还是太匮乏，不能掌握支气管哮喘的要领，而且也没找到当时的指南，更没有内科学的系统训练。

我每天睡觉时都会担心，担心父亲会再次出现那种让人措手不及的事件，担心父亲如果抢救不及时就离我们而去，所以睡觉时从来不敢关机，就怕他们找我不到。

愚蠢的我，一直耽误到了2010年。

当我拿起内科学课本，接触了支气管哮喘的防治指南时，我才知道，我父亲需要的是吸入糖皮质激素，那年已经是2010年了。只有这样的药物才是治疗哮喘的根本，只有这样才能杜绝他每天那么多该死的粘稠痰，只有这样，他才能睡一个安稳觉。

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压制住内心的澎湃，说，爸，有一个叫舒利迭（当时我只知道舒利迭，不知道信必可）的药，对你这个病效果特别好，你去镇里面的药店问问，看看有没有。

虽然我只混了3年，但父亲表现出对我莫大的信任。

跑了一圈，终于把那个蓝色的小飞碟找着了，父亲说。

那就用2个月看看吧，一盒也就200块钱不到，两个月就400块钱，不是很贵，值得试试。我说，我怕他嫌贵不舍得买，所以直接告诉他价格。

父亲很爽快答应了。

1个月后，父亲来电。说情势大好，喘息发作明显减少了，以前一天好几次，现在好几天都没一次。

他内心的欣喜，我听得出来。

好，那就继续这样用，到时候我们再调整用量。

转眼间，我大学毕业了。由于父亲的缘故，我又考了呼吸内科的研究生。毕业后，曾经想过做一名呼吸科医生的，后来阴差阳错，豪迈地选择了重症医学科。

前天跟父亲电话，问起病情，一瓶舒利迭（50/100μg）能用1-2个月，沙丁胺醇气雾剂几乎是一年用一瓶了，说到这点，他哈哈大笑。

那么健康的笑声，老天要拿我多少年的寿命去呢，我都认账。

父亲这好几年来有坚持跑步，锻炼身体，体质一天比一天好，以前的沙丁胺醇气雾剂一个星期用一瓶，后来一个月用一瓶，2个月用一瓶，到现在的用到过期才更换。这充分说明我父亲的哮喘已经得到完全的控制，白天、夜间都没有症状，不需要使用急救药，如果有时间，我会带他做个肺功能。

2年前，我结婚了，跟父亲说，我可能要等几年才要小孩。

父亲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跟我分享了他自己的故事。

我小的时候有喘息毛病，也想过自己会不会一下子就没了，心想着如果能活到成年该有多好；好不容易活到成年了，又想着，如果能娶个老婆生个孩子那就更好了；一路来战战兢兢，等到生了孩子后，又盼望着有能力送孩子去读书，把孩子拉扯大；等孩子大了，又想看着孩子有出息，然后亲眼看着孙子出生.....由于我从小就有哮喘这毛病，所以我特别在意跟时间赛跑，我要始终跑在时间的前面，把所有任务一个一个完成。

你说你过几年才生孩子，万一到时候我不在了，你妈不在了，谁帮你带？即便是我们都还健康，但人总是会老的啊，人越老带小孩越辛苦的。

我被说服了。所以，宝宝很快就要出来了。

去年春节回家，跟父亲闲聊起，说小时候买的十万个为什么不见了，不知道被谁借去了，没还。当时也就随口这么一说。

今年春节前，父亲给我电话，笑着，说给我重新买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我笑了，也流泪了。

伟大的，是你我的父亲。若父亲仍在，请好好孝敬；若父亲已离开我们，在世前如已尽孝心则无大遗憾，请加倍爱护母亲。若双亲都已离开人世，天涯何处是故乡。

平凡的人，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