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164期】
海战英雄张逸民回忆录165期
注：发文有删节，“101”系四野林总在战争时期的代号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史无前例的浩劫，见证了史无前例的人性扭曲，我无法想象在这种扭曲和厮杀中，我们还能找到理想的路标。——张逸民”】
晚年张逸民（2014年）
我与老首长张朝忠副司令相处共事有整整20年的历史。前期他是我快艇大队的大队长，我是他手下的快艇艇长，他作为我的直接领导有5年之久。之后他又升任快艇支队的支队长，我任大队参谋长、大队长，继续是我的直接领导。1965年他提拔到福建基地任副司令，虽然离开了快艇部队，但我又常年带领快艇部队在福建担负作战值班任务，他在福建基地又是分管作战训练与快艇部队的首长，所以在福建期间，我带领的快艇部队仍是在他的领导之下。1969年初我被提升为舟山基地副政委，同年10月又任政委。与此同时，张朝忠调入了舟山基地任副司令，我与他又在一起工作了。不过此时，我们间的身份有了变化，我由过去的下级变为同级了。虽是同级，但我是主官，他是副职，也带有某种性质领导的含义。
其实，这是一种很敏感的任命方式，不只少见，而且一般上级在人事安排时会尽量避免放在一起。我不知道这种安排是他所要求和希望的，还是一种无奈的被动选择。此刻，我的老首长张明汉副政委则前脚调到葫芦岛基地，张朝忠后脚就到了舟山。真是快！快6支队的“三人”全到舟山聚首了。张明汉是我在快6时的支队政委，前文已有交待。我很感激他，他也不愧是位老红军，既很有肚量，也很真诚，是我晚辈的学习榜样。
张朝忠副司令调来定海时，我是亲自去码头迎接他的。同时，我也是以下级身份去接他的。李静司令当时对我说：“政委，你去码头接，我怎么办？我不认识他，可他又是你的老上级，来了他又是我的副手。哪有正职接副职的。”我对他说：“司令员你可以不去，但我必须去。”李静没办法，拦又拦不住，最后只好说一句：“好吧，那我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于是，我们两个军政一把手破格全上码头去接张朝忠了。
按道理说，我与张朝忠有这么长的相处历史，作为老领导他对我应该是最知根知底的。如今“101事件”发生后，我因为与四野的缘由及所属部队被动参与了被写入“一号文件”的军事演习（前文已有介绍）已身处逆境，我不求他庇护，但最起码该秉持公正态度吧！这也可说是那时我对他的基本期待。
想不到我的期待太幼稚，事实正好相反。
舟山基地班子成员来南京办学习班时，独有张朝忠未同行。他留在基地主持工作处理事务。过了一个星期，他突然回到了学习班。他到南京汤山的当天晚上，当即过来见我，并说了一席感人肺腑的话。他对我说：“张政委，咱们俩是相处20年的老战友了，你当前的处境很困难，那是一时的。你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组织会照常使用你的。老魏及孩子们在定海，有我的关心照顾，你可以一百个放心。你的家庭很好，我会帮助你的，你就好好安心参加舰队中心组学习吧。”
当人身处逆境，周围所有的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你，你与外界的联系被完全隔绝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骤然听到这几句贴心的话儿，真令我感动不已。他毕竟还念我们之间的那份战友之情啊。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反复琢磨，越来越觉得不对头。首先，我从王屏寿副政委警卫员的嘴里得知，我的家被抄了，并且还是张朝忠亲自带队到我家查抄的。三年后，妻子老魏来我被关押的地点宁波海军高炮八连探望我，我才进一步得知，就在我刚离开定海到南京汤山参加学习班的当天，张朝忠便带人抄了我和司令员李静的家。他这个举动是否有上级授意，我不得而知，但不管是否有授意，这显然都是非法的。因为此时我还是舟山基地合法的政治委员，在南京我还是舟山基地大组的召集者。一个副职此时抄我的家，特别又是我多年的老领导，这于法、于理，更于情都是十分荒谬的。我所有的工作日记本、所有的读书笔记、所有书籍、所有私人照片、所有像章，甚至连军功章、立功证书及主席签令的舟山基地政委任命状，连小孩子的读书课本，以及上千本的私人藏书全部被他抄走。对我而言，这些东西是我精神上的一笔巨大财富，今日全被他们窃为己有。
张逸民工作照（1970年）
更令我吃惊和无法接受的是，他实在找不出我的问题，又要表现出要与我坚决划清界限，竟然将我过去在战场上打仗的正面典型东西都翻腾出来，改头换面、指鹿为马，再以最熟悉我历史的老领导名义揭发我。他在大会上公然说：“1955年1月打‘洞庭’号时，张逸民的鱼雷射击技术很差，本来是打不中的，鱼雷后来是被涌浪给拥上去的。然而张逸民胡吹打得如何准，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更为严重的是，张逸民在之前打‘太和’号的战斗时，他名义上是追击敌舰，实际上他是想到大陈岛投敌叛变。我在指挥所雷达上看形势不对，立即命令他马上返航，他是没办法才返航的。”这都是张朝忠罔顾史实的血口喷人。在他的恶意揭发下，我用性命为人民海军换来的战誉竟然都成为了我的“罪行”，我从人民海军的“海鹰”一下子成为了营垒内的“叛徒”。这些“罪行”都成为了后来我被隔离审查的依据和“罪证”。这太可悲了。
张朝忠作为当时岸上的指挥员，其实，我击沉“洞庭”的时候他最清楚那个时候在那种极其恶劣的海况下我是在用命与敌人搏杀的。那时我若真的叛变，你怎么可能发个报就能将我召回呢？我打“洞庭”号时，是舍命冲到敌舰200米距离发射鱼雷的，其间我的水手长喊了三次“该放了”。放雷后鱼雷是直接命中舰桥的，怎么可能是涌浪给拥上的呢？是雷速快还是涌浪快，张朝忠连起码的海军常识都没有，只能让人笑掉牙。而我从55年到65年十年间杀敌取得的这些战功，张朝忠作为我的直接领导，最后都变为他向世人展示的他的功勋了。如今网络发达，读者有兴趣可以去网上查查他的功劳簿，大家就可以知道什么是吃血馒头的人了。
张朝忠在定海主持工作的这一周里，还处理了另一件事，就是我妻子老魏工作一事。老魏调来舟山时，本来组织已安排好她去地方的新华书店工作的。她在快6时有工作，现在调到定海在地方上重新安排个新单位就行了。老魏去基地干部处办理调动途中遇上了张朝忠，张朝忠问她到哪去，她说去干部处办理工作调转事宜。张朝忠马上将安排工作事揽了过去，并对老魏说：“这样的事不必让干部处管了，此事就交给我办好了。你在快6工作情况我都清楚。一切由我来办。”老魏拗不开情面，张朝忠毕竟是老首长嘛。于是就将工作调转介绍信给了他。
最后由张朝忠亲自安排在基地水站工作（属后勤部管辖的单位）。“101事件”发生后，张朝忠马上变脸了，当初抢着要给老魏安排工作，现在是赶紧把这个事了断，而且办法令人咋舌。他在基地下令道：“张逸民滥用职权，私自安排自己的老婆进水站。水站这是个重要岗位，必须马上停止她的工作，把她从水站清理出去。后勤部要立即办理此事。”从此，老魏被停止了工作，成为了没有收入的无业人员直至被迫害致死。
后来，张朝忠如愿当上了基地司令，他不仅伙同刚到职的基地副司令梁长福，连续抄了我家三次，最后又将我和李静家，从首长楼里赶了出来。被逐出首长院的时候，妻子老魏当时发烧40度，提出缓两天再搬行不行？他让梁长福硬是带着警卫连的一个排，一齐动手将我家东西连搬带摔赶了出来。我真没想到张朝忠这个我一直敬重和关爱有加的老领导，在运动中竟然变化如此让人目瞪口呆。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张朝忠这位曾经的我很尊敬的老领导如此这般巨大反差的变化实在想不明白。一般来说，每当城头变换大王旗时，有些人为自保或为邀宠，不惜顺着上面主子的旨意行事，这见怪不怪。在那个年代在运动中那种高压的氛围下，压迫着你必须是一个机会主义者，否则就必定因所谓的“态度”问题而受牵连。因此，运动时身陷其中的人们说一些违心的话，做一些违心的事也是在所难免的。但最起码也得守住做人最基本的一条底线嘛。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甚至是赤裸裸地陷害自己的同志，晚上躺在被窝里想想，良心上能过得去吗？
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了，大家追求的各不相同，那个年代不仅运动频繁，而且是否被打倒或渔利也是一念间的事，运动中人性早已扭曲，能守住做人的底线已成为了一种奢望，运动来临时只有极端表现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如此想来，我对老领导也产生了一些怜悯。他放弃做人底线恶意构陷，踩着别人的肩膀固然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最终升了官，还升了大官。但举头三尺有神明，当那一天来临之时你昧心换来的高官厚禄值得吗？我都为你感到悲哀。另外，当你眼睛一闭离开时又能带走什么呢？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