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金铭丨六万大山人家

六万大山人家

作者：林金铭（广西作家）

在岭南地区六万大山公德村上，林承贵算是个大地主，林进就是这大户人家的少爷。

公德村是一个出了名的”金谷村”。大大小小肥沃的田地几乎是林承贵的产业,因为公德村的大米出名,以致每到稻谷金黄的时节，商贾就云集村庄，这个时候，林家的算盘子最忙碌……

然而，林进并不做少爷悠悠然的快活日子。

1941年的夏天，林进从师范学校毕业，当时，国内时局越来越不好，不少同学怀着一腔热血准备北上，林进也想北上，他已报考了军校。

就在这个时候，长工罗三赶到城里，告诉林进，老爷不小心摔了一跤，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林进听到父亲病倒了，心急如焚，忙收拾行李，匆匆告别了正准备北上的同学，赶回家里。

林进看到父亲脸色苍白、神情痛苦地躺在床上，家里见不到大哥林有富的影子，满脸担忧的王氏和李氏看到林进回来了，稍稍地舒了一口气。李氏说：“本来还好好的， 说要出去走走，结果摔了一跤。”

林进是村子里最富有的地主林承贵与李氏所生的孩子，而哥哥林有富则是林承贵与王氏所生的孩子。

自从哥哥林有富娶了嫂子，生了小孩子后，开支大了，加之人手少了，于是林进就把北上的事情搁下了，在家里尽心地照顾父亲，也顺手帮父亲理一理家业。

在父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里，林有富更加的放浪不羁了，虽然林进接管了家里的一些事情，但是林有富毕竟是家里的长子，林有富把家里大部分的钱财都抓在自己的手上，不久，竟染上了赌博和大烟，他除了急需钱之外，几乎不回家，为了满足他的赌瘾和烟瘾，把林家的田地稍稍卖了不少，换钱去享乐，钱就像流水一样哗哗流。

林进尽心料理着林家内外的事务，林承贵看着小儿子毫无怨言地忙着家里的一切琐碎事情，心里终有些不忍，对他说：“你是个读了书的人，这样在家里做一些农务真不是一回事，你既有文化又年轻，应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林进对父亲说：“我在家里，好有个照应。”林承贵说：“你不要因为我身体不好就委屈自己在家里，你放心，我这把硬骨头还能撑几年，家里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你之前想北上，现在形势不好，你又单独一人，就不要去了。我想你有意向去省城里谋个事做，我们家堂叔现在是省城一家报社的社长， 我托人向他说过了，他说报社里正人手，你读过师范，愿意的话他考虑安排你到报社做事。”

就这样，不久，林进背上简单的行囊独自一人来到了省城桂林。

堂叔安排好了林进的工作，让林进先在报社里当助理编辑的空档，慢慢地实习，等以后有合适的机会了再说。林进从山村里出来，工作刚起步也并不奢望能予以要职，能做校对员在他看来已经很不错了 ，他给自己的要求就是尽心尽力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林进在报社里的校对工作不算繁忙，但是他并没有自我满足，也没有因此而变得懒惰，在完成了自己的校对工作之后，他还常常去帮报社的印刷工做一些印刷事务，报社的编辑和记者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也会主动做一些编辑工作和写一些报道。林进的工作认真和做事勤快给同在报社里工作的前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都说报社里新来的这个小伙子不错。

报社里的老印刷工老杨很喜欢林进，林进有空的时候，就去帮老杨打打下手。老杨年纪大了，事情做久了免不了会腰酸背痛，而林进经常会在老杨工作得有些疲惫的时候，总恰好出现在印刷房的门口，林进常常替老杨扛下印刷房里的力气活儿。

在报社记者工作繁忙的时候，林进也会帮忙跑一些采访写一些报道，但是他并不是很喜欢写新闻报道类的文章，他觉得那样的文字太犀利了，他比较喜欢用简单平缓的文字记录下自己对生活的一些平淡感受，他把写文字当作是自己生活的调味品，他已经陆陆续续在日报的副刊上发表了好些文章了。

半年后的一天下午，堂叔叫了林进，问了一些近况，对林进说，晚上家里有客人，让林进过去一起去吃晚饭，大家人多热闹热闹。周末正好没什么事情，林进估摸着可能是家乡有什么亲戚过来了， 所以让他也过去陪陪，这是家乡一贯的风俗，于是林进很爽快地答应了。

桂林的深秋，像一位画家，在人们脸上画上美丽的笑容。

到堂叔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晚了，林进敲开了门，看到屋里热热闹闹的，就笑着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家人招呼他进屋，开玩笑地责怪他说：“可不是就等你了。”林进傻呵呵地直笑。屋里的人忙叫林进进屋坐下，突然一个娴静清秀的女孩子映入眼帘，林进对她大方地笑了笑。坐下来之后林进才仔细看了一下屋里的人们， 屋里还有老杨和老杨的女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跟老杨差不多年纪的大姑和坐在她身旁的那个女子，屋里的人都笑盈盈地看着他，他觉得有些奇怪，家乡来客人怎么老杨和老杨的女儿也在这里，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进正想问这客人是家乡的什么亲戚的时候，堂叔笑着说：“这就是我上次说的要给你介绍认识的女孩子，叫王涓。是老杨跟我说的这件事。”林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并不是叫他来陪客人，是相亲呀，他这一恍悟过来反而就觉得不好意思了，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说：“多谢老杨了！”大家一听这话，都哈哈地笑起来，林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自从那天见过王涓之后，林进觉得他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就改变了，变得美好了起来，他那颗孤单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暖的依靠，他有了一种类似于回到了家的安稳感。

王涓家老王开了一家小豆腐坊，豆腐坊里的活儿很多，就老王一个人在豆腐坊里忙前忙后。老王的豆腐做得又嫩又滑算是一门手艺，城里不少人喜欢到他那里去买豆腐，王涓舍不得父亲一个人那么劳累，下班回到家后就到豆腐坊里帮忙。王涓白天在紡织厂里工作，下班回家还得在豆腐坊里面帮忙，很少有时间能出去跟林进见面，林进知道王家的状况，下班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地往王家的豆腐坊帮忙。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生活虽然过得平淡，林进却觉得非常充实而安稳。转眼，一年过去了，林进已经和阿涓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了。

一次，阿涓笑眯眯地拿出一支崭新的钢笔来放到林进的手上，对他说：“我知道你平时喜欢写文章。” 林进打心底里感激阿涓替他想得这么周到，更没有想到阿涓会知道他喜欢写东西，因为相处下来他没有听到阿涓提起过他的文章，他欣喜地对阿涓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写东西？”阿涓笑起来：“你的文章都发表在报纸上了，难道还不该让人知道？”林进挠着头笑着，阿涓推一把他说：“你还不相信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你不信我就拿一样东西给你看。”说着就转身进了屋里，出来的时候她在手上拿了一本大大的本子，林进好奇地接过那本子来翻看。他一翻开， 就看到本子里的每一页都整整齐齐地贴着自己在报纸上发表过的那些文章，他的心顿时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变得特别柔软，他抬起头来看着阿涓，阿涓也满眼流光溢彩地笑着。

1944年春天，国内的局势紧张，日本鬼子的侵略气焰猖狂，大半个中国都被侵占。报纸上整版整版都是反映时局战况的消息，让人看了都觉得慌神担忧。这座南方的省城在硝烟弥漫的大社会背景下稍稍平静，但是在那样的动乱年代，这个桃花源似的安宁之处也保不定哪天会遭受战乱的侵扰。

尽管传言着炮弹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但是人们还是照常生活，林进的心里有一些不安的担忧，不过他也还是平平静静地上班下班，往返于报社、豆腐坊和自己的住处三个地方。这天，林进在豆腐坊里帮完忙之后仍旧是在王家吃饭， 老王突然说：“这太平的日子不知道还能过多久，这安稳饭不知道还能吃几顿咯。”林进听了安慰老王道：“王叔你别想那么多，这战争不是还没打到这里吗。”阿涓倒笑呵呵的， 她说：”就算打来了也不怕，鬼子来了八路军也就来了，到时候我就跟着八路军抗日去，弟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抗战着呢。”老王苦笑着说：“我这老骨头可就没有用了。”阿涓夹了一块豆腐放进嘴巴里，继续说：“谁说我爸没有用武之地了，凭着你那一身手艺，也可以给八路军磨豆腐做菜啊。” 老王听了这话哈哈地笑了起来，林进看着老王父女俩开着玩笑，也跟着笑了。

正如老百姓们所说的那样，怕什么就偏来什么，让人闻而怯胆的炮弹声说来就来了。突然从远处传来巨大的声音， “轰！轰！轰！”的震耳欲聋，大地似乎都震动了，这巨大的声响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城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敌机白天黑夜不停地在城里扔下一批又一批炸弹，飞机时不时地在天空中低低地盘旋着。鬼子的轰炸简直是惨绝人寰，几天不到大半个城池都被炸毁了，一片狼藉。王家的豆腐坊已经被炸毁了。

林进并没有马上离开这座被炸得满目疮痍的省城，他怀着急切的心情和脆弱的希望在那个硝烟弥漫的城市里寻找王家的人影。林进急疯了似的到处打听王家的下落，大家惶惶恐恐地急着逃难，没有人知道和关注王家的下落。有好心人劝林进赶快离开省城，再不走鬼子就要封锁戒严了，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

林进怀着凄凉的心情离开了这座已经面目全非了的省城，回到了桂南的家乡。

家乡溪河里的水仍旧是那样源源不断的蜿蜒地流着。林进踏进村口的那一刻就有一种强烈的亲切感，心里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悲痛凄凉的心情也减少了几分。经历了一场灾难之后回到家乡，林进有一种亲情的冲动。

走到本家院子的门口时林进突然就停住了脚步，他看到家里比他离开的时候老旧了许多，土筑的墙壁脱落了一层土灰，木制的门窗也有被虫子噬咬过的痕迹，青瓦的屋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枯树叶。这时候林承贵也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了，他看到林进，便怔怔地说道：“回来了就好。”林进听到父亲林承贵的声音，见到父亲的头发和胡子都白了，身体又瘦弱了很多，拄着拐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的心里满是辛酸，他恭敬地喊了一声：“阿爸，我回来了。”

林承贵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说：“回来了呀？”便对正在擦着眼泪的李氏说，“做饭吧。”说完，林进就看到大阿妈王氏正站在她自己的屋门口默默地擦着泪，这时候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林有富，听人说他出去了很久没有回来，这兵荒马乱的时期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林进只在老乡们的口里隐隐地听说，他那不争气的兄长林有富实在没有办法呆下去了，才丢下一句“我到城里去发财”便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他离开没多久，就听说鬼子已经南下了。林有富在公德村甚至整个县城里都丢尽了林承贵的脸，爱面子的林承贵在丢掉了丰厚的家业和尊贵的脸面之后，已经对那个一无是处的大儿子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面前提起那个使他抬不起头来的大儿子的名字。

林进回到家乡后的一个多月的一天，村小学的那个老先生突然来到林家。那时候林进正在地里干活儿，有人告诉他说他父亲林承贵叫他赶快回家，家里有事儿。林进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急事儿，便扔下农具就跑回了家，火急回到家里才知道是老先生想请林进去学校教书。林进考虑到家里的状况，就说：“孩子们读书是件大事儿，我恐怕难当大任。” 老先生诚恳地说，村里只有林进读的书最多，村里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他自己年纪大了已经没有精力再教书了，如果林进一再谦虚推脱的话，就真的没有先生教孩子们读书了。林承贵也觉得能够教书对于林进来说是一件好事，便支持他去教书，说道：“你不要再推脱，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还有罗三嘛。”林进见老人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就只好答应了教书的事情。

在战乱中，从城里回来了一个人，村里的人们都认为他肯定很清楚地了解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围在了他的床前，想从他嘴里打听一些外面的事情。林有发醒来之后，确实不负众望地诉说了他这一路逃回来的苦难经历。他说，鬼子打到城里了，他本想早点回来的，但是刚出城就被抓去当鬼子的挑夫，做挑夫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 整天被鬼子盯着，要干苦力却不给粮食吃，饿得挑不动的和试图逃跑的，鬼子毫不留情，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会一枪打死，他逃了出来是命大。说着说着， 一个大男人就那样当着众多乡亲的面哭了起来。

人们都知道当初林有发是跟林有富一起去城里的，现在回来的却只有林有发，不知道林有富的下落如何。王氏终于心急如焚按捺不住地问林有发：“有发，我们家有富他怎么没回来？”正在为自己的苦难而哭泣着的林有发听到王氏的问话，便抬起头来，眼睛里隐藏着一处更深的悲痛。

林有发说，他确实是和林有富一起被抓去当挑夫的，后来他们趁游击队打来，慌忙地逃出日营来了……再后来，打仗中他们走散了。

在林有富的无着落中，林家卑微地过着日子。在一天天的期盼中，林老爷最后听从林进的建议，把绝大部分的田地分给了长工们，也打发了短工们，不久，泰然而终了。

就在这个忧伤的日子里，终于等来了好消息，日本投降了，省城桂林一片欢腾。林进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之后，显得无比兴奋。消息传来的几天后，他安排好了家里和学校的事情，就满心希望地进了省城。

桂林在经过大灾难之后，已经变得物是人非了，人们在废墟中重建着自己的家园，林进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在今非昔比的城里，他再也找不到报社里的前辈们了，也找不到王涓家的豆腐坊了，不过万幸的是王城府旁的石拱门仍安然地横立在那里。他只能寄希望于与王涓经常相会的那座石拱门了。

林进多么希望他走到那石拱门的时候能看到那个他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他知道阿涓是不会忘记他们常约会的地方，然而，林进在那里等了三天三夜，也没有等到那个似乎只在梦里出现过的身影。林进的心里升起一股悲凉的心绪，拖着无力的脚步低着头走着，突然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林进！”林进听到这声音，全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停下了脚步，心怦怦地猛烈地跳着，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转过身去。

林进在石拱门下满心欢喜地转过身去，在身后喊他的，是报社老杨的女儿小杨。小杨告诉林进，鬼子轰炸之后王家连夜逃到了防空洞，在防空洞里有很多受伤的人，阿涓一到防空洞就照顾起那里的伤员来。一次，外出为伤员们买药，一个炮弹炸过来，阿涓没有躲过去……

林进拖着疲惫的心，回到了家里。

刚进村口，林进就被罗三叫住了，罗三低声对林进说：“你可算回来了，家里出大事了。”林进听了心里一沉，忙问怎么回事。罗三说：“你哥哥林有富牺牲了。” 林进一惊，忙问原因，原来是，前些天，他刚动身桂林，组织就派人来了。来人说，林有富同志参加抗日，壮烈牺牲了……

在经历了这些世事之后，林进突然间变得成熟多了，变得坚强了起来。

林进想，为了这忘却的纪念，认认真真教书就是对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最好的报答。

文/徐幸成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林金铭，广西作家，自由撰写稿人。至今创作文学作品300万字，公开出版作品集3部，多篇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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