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
作者：邵孔发
一声鸡鸣，我醒来，看手机才凌晨三点半。竖起耳朵，听出是鸡娃叫鸣，稚嫩沙哑短促，尽管它拼了命似的。连叫三声，没了下文。左等右等等不来第四声，像给历史划上句号。睡梦里鸡声如真似幻地从一楼院中飘来，从黑暗中飘来，从寂静中飘来，更像从遥远的历史深处飘来。弱弱的叫声随即被黑暗淹没，被寂静稀释，反弹回历史中去了。我被扔在等待中。
一
居城滁州，“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东晋元帝司马睿任琅琊王时，在州治西南诸峰间避难，史称“驻跸于此”。继而他过江去做皇帝，解下王号做山名。北宋自称醉翁的欧阳修来知滁州，在山中留下两座亭（醉翁亭、丰乐亭）及两篇亭记。此后文以人名，亭以文名，山以亭名，一方蛮荒山水走进文明视野。琅琊山与南京隔江相望，晴日立于山巅南天门，远可眺大江东去，近可瞰山南麓的庙山村。烟村遥遥，村烟袅袅，鸡声缭绕。童年的我，住在烟村的外婆、舅舅家里。
村落临山地少人稀，靠山吃山，家家养鸡。山区黄鼠狼猖獗，鸡舍多置于堂屋一角。舍长方形，利用房屋直角边墙，土坯砌筑另两边，长边留一方孔做舍门。舍顶以竹竿，玉米、高粱秸编帘，苫盖其上以透气。舍盖上坐落竹筐，或废旧竹篮、筲箕，内铺稻草，是为下蛋、孵卵鸡窝。养鸡省心，日出散放于野，林下、草丛、田间四下打食。太阳近山，外婆在门口喌喌喌一唤，撒几把稻谷，放一盆水；鸡闻声从四野奔来，争食谷粒。吃饱喝足，鱼贯归舍，用石块将舍门一堵。
邻村相去一两里。月夜有天光，阴天入夜后，山林村落陷入一片寂静，落入无边的黑暗，世界仿佛被黑暗凝固，冻结成坚硬的漆黑。时远时近的狼嚎吓得黑夜下的孩童大气也不敢出，唯有鸡鸣犬吠无所畏惧不可压抑嘹亮地在村户村落间飘荡，隔空传递生息，相互慰藉，抗拒寂静黑暗与恐惧。
人类学会演奏音乐前，欣赏天籁。万籁之中，当推禽鸣虫吟最富音乐感。鸡大约在寅时起叫，鸡龄不同，叫声迥异；雏鸡稚嫩，鸡公老辣。同一只鸡，也声声不同。本村的鸡叫又引发邻村的鸡叫，大有引吭高歌，一呼百应的气势。高一声、低一声，近一声、远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此呼彼应，余音袅袅。鸡叫分作三部曲：连续有节奏地叫十几声，歇一段时间；接着再叫，又叫十几声，再歇会儿；然后又叫，所谓鸡叫三遍。三旬唱罢，东方既白，天见亮了。
蛙们更热闹，尤其骤雨初歇，满世界充满蛙鸣，一场热郁许久后畅快地宣泄。蛙们鸣叫，齐起齐落，好像有一根无形的自然神指挥棒下的合唱。蛙的灵魂从属集体，雄鸡的灵魂只属自己。鸡鸣组合二重唱、三重唱、四重唱；前者声歇，后者声起；前村唱罢，后村接续。连续的多重唱，听出歌手的年龄、嗓音、个性差异，修炼功夫。
世间禽鸟之鸣，妙音清灵多样悦耳，妙不可言，用上所有拟声词，也难模仿万一。禽鸟到处唱响生命之歌，比人类声音传播更久远广泛遍在。鸡鸣出乎类拔乎萃，细小歌喉的歌声激越昂扬高亢雄壮悠长抒情，闻之兴叹。鸡鸣狼嚎酷肖大丈夫仰天长啸，英姿豪放，声震寰宇；难道鸡那么小的身躯里装有一颗大丈夫的雄心？“雄鸡一唱天下白”，舍鸡其谁？
二
人类与饲养家禽关系之密切，非鸡莫属。童年乡间生活清苦，逢年过节打牙祭、请客，杀不起猪羊，鸡为大菜。嫁娶添丁上礼，鸡与蛋是主礼。孩童学费、衣布针线、油盐酱醋茶烟酒，靠鸡下蛋。“春鸡贵如牛”。母鸡轮番唱蛋歌，每日见鸡窝卧数枚黄灿灿的蛋，舍地夜间生的蛋，房前屋后草堆下的蛋，家人们心底的滋润灿烂到脸上。野外打食丢的蛋，便宜黄鼠狼。鸡群领袖之鸡公，一养多年，踩配、打鸣、护院，俨然家庭成员。
华夏文明源于五谷六畜。五谷为植食，先民知“地道”之大，封土立社示有土尊。稷，五谷之长，立稷而祭之。社稷坛表达对土地及其生长物、土神与谷神的崇拜。国人很早畜养六畜为肉食。《孟子·梁惠王上》：“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肉食性动物豕鸡为主，所谓荤菜，鸡鱼鸭肉之谓也。肉食强健体魄，汉民族日渐强大，雄踞东方。豕鸡构成华夏图腾崇拜——龙（豕）凤（鸡）形象要素。《尔雅》：“凤凰鸡头。”《说文》：“凰之象也……鸡啄。”民以食为天，食物资源升华为精神信仰，鸡登上神坛。
天地间，阳光雨露，琅琊山水，山麓土地自然存在。土地上的茅舍村庄，鸡猪牛羊；前村酿酒，后村焐坊，镇上榨油，农人作为，合成自足圆融的生存系统，稳定而亘古不变。倘放下人类主宰意识，会发现以大地为舞台演绎的生命共生大戏，人类唱主角，六畜演配角。鸡是农业文明一幕戏中一直在场的不起眼却极重要角色。倘没有配角，人类独角戏没法上演，演不下去。难以想象农业社会，农家没有鸡，生活多么孤寂单调贫乏；农业文明中去掉鸡的内容，会失掉多少精彩。
三
庙山农活忙闲交替循环。农忙忙掉头，双抢季节，一天当三天用，饭送到割麦田头吃，打场站着就睡着；割完的麦地当天翻耕灌水，插秧磨掉指甲也不能停歇，秧早一天插下与晚一天插下收成不一样。冬闲闲出病来，南墙根晒太阳唠嗑消磨时光。三舅家屋坐于村中央，坐北朝南，院落四合。妇女们捧着针线扁子，男人们拎着旱烟袋子，放懒自己于暖阳下。院落似露天吧台，暖融如自然美酒，激发聊兴。从盘古开天地，到村头高粱地；从村里清朝出过举人，到二狗媳妇偷人。一个话题今日没聊完，来日接着聊，颇有陕北民歌“信天游，不断头”之韵味。反正一袋烟丝可抽一整天，一双鞋底要几天才纳完，一个花绷要绣半个月。闲不惯的在旁编织稻箩、筲箕、腰篮或簸箕、扁子，编活聊闲两不耽误。
时间似乎从村民意识中消失，南墙根下压根儿没有时间。悠闲舒缓的灵魂里，时间概念多余。村民如自己常去上香的琅琊寺、二郎庙僧人一般，摆脱世俗利禄给予心灵的煎熬，闭关禅修式地只活在温暖闲适的当下，闲得将地坐出坑来。
家畜感受到群聚的热闹，陪同人享受闲暇。黄狗卧在主人腿边听聊，似懂非懂，似听若睡；偶尔睁开眼看一下太阳可还在，听听村边动静。花猫昵人，跳人大腿膝盖上，伏人脚鞋面上，卧针线扁子里，专挑暖和处，似乎比狗的处境待遇高一等级，优越感不言而喻。鸡受感染，咯咯咯哼着歌而来，人群猫狗处有食物可寻。既欲近前，又不敢太近。人起身一抬手脚，啪地跳开，不像猫狗那样与人亲近相狎。
人驯养之动物，狗完全丧失狼性野性和自我之“格”，彻底顺从乖巧听话，过上衣食无忧的依附寄生生活。鸡与猫狗差不多同时代为人驯养。庙山村的鸡日出而散放，日落而归巢，半自然的自由自在生活，始终与人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在与人的距离中坚守自我。机警敏捷，无时无刻不准备飞逃，捕之难矣。一抓它拼命尖叫，抑或知晓一旦落入人手，即为刀俎之肉。虽经漫长驯养历史，高贵的灵魂终不能完全屈服于人类。
四
近年城里人出省出国旅游，我出市乡游，去庙山村娘舅亲戚家走动走动，寻找童年。村子萧条了。外婆、舅姨都走了，二舅、二舅妈，三舅、三舅妈（也是我大姑），四舅、四舅妈，葬在靠近二郎庙的后山坡祖坟地里。祖坟地仿佛逝去先人们组成的村落，仍然聚族而居。座座坟茔默默注视岗下自己从前生活过的村庄，期待村庄香火绵长，子孙兴旺，鸡鸣流响。
世事不如愿。堂舅家的表弟打一辈子光棍，在镇上开三轮车拉活糊口。酒喝高了，开车回村路上翻进水坑，人淹闷死。三舅家的表哥怪自己不争气，生三个丫头，最远的嫁到重庆。四舅家的表弟又连生三个丫头。终于盼到老四是男孩，取名小骚子；尿骚屎臭，据说名越贱越好养活。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政府没收表弟家当年的全部收成，两间瓦房上盖被乡里揭走，还罚了款。骚子养大却死活不肯留在村里承继门楼家业，不甘重复父辈终身务农受苦受穷受气的命运。鸡鸣悠悠在骚子听来，虽亲切却不免单调乏味沉重，没有城市诱人，找人去武汉打工。两户外姓，家人随子女去外地，几代人的乡邻走散；空屋弃置，黑洞洞的窗口，没了门；活像一个人望眼欲穿，张大嘴巴，声嘶力竭地呼喊主人归来，却发不出一丝丝声音。堂舅家的表弟的两间土墙屋打他死后无人住，坐等倒塌；四舅家表弟锯两根自家槐树棒撑住山墙，不知能撑多久。庄上的亲戚，如“黄鼠狼看鸡，越看越稀”；我回村也渐少。偶尔留宿表弟家，夜听鸡鸣，稀疏凋零，怅然无奈。表弟说，要怨也只怨后山坡祖坟头不冒烟。
村边建起大型水泥厂，琅琊山石检测为烧制水泥优等原料。像杀鸡烫毛破肚掏肠，几座峰峦被剥去植被体肤，爆破取石。狭窄的山路，石料卡车、散装水泥罐车、搅拌车昼夜隆隆如流穿梭狂奔，尘土蔽日，村庄日夜瑟瑟颤抖。据办案人员猜测，堂舅家的表弟或因避让卡车冲下水坑。人已不在，死因成谜。车辆太多，无从查起，不了了之。
市级监狱随后迁来，曲折山路的尽头，坐落监狱大门。村民好奇地站在山头看谷地中的监狱，高墙电网，森严肃穆，平静的心情变得凝重。警车每每从村边驶过，有种异样的感觉。倘若自己曾认识的某人碰巧在监狱服刑，似乎自己跟监狱扯上了瓜葛。
乡野的鸡，偶尔振翅飞翔，高不过数米，远不过数丈，却显露出曾有过翱翔长空，与百鸟齐飞的历史，留下高超飞翔技能的痕迹。曾经的荣耀，如今成为鸡仰望蓝天时悠长的回忆。
庙山村的生活，换了画面，“鸡犬之声相闻”的历史结束，如同楼下的夜半鸡鸣戛然而止。
文/邵孔发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邵孔发，安徽全椒人。1982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论文集《襄水文集》、散文集《故园屐痕》(2017台湾繁体版)。参编安徽省高等学校“十一五”省级规划教材《大学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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