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机遇
作者：郑信平
已过世的老爸，在人世间辛辛苦苦，度过了近八十四个春秋，刨去呱呱哭喊在地上爬的一两岁懵懂时间，以及离世前最后一次住院的十左右天出不了病房，总共看到了多少个日升日落，谁也不知道。但老爸的生命历程中，有多少的辛酸苦甜，我大概基本知道。因为老爸喜欢与我聊天，尤其是最后几年，我每次回去，和他吃饭时，边喝边聊，听他讲起过往。断断续续，从记事起的厅堂偷酒喝到工作后的档案被调错，延期退休，乃至和老妈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吵架打架，都会和我讲。
忆旧，尤其是在有听众的时候，老年人更喜欢将话题转往他的人生经历，也许是传授经验，免得后辈走弯路，有时更多的是显摆吧，因为他们说起的基本是辉煌历史的更多。但我老爸不显摆，讲的倒是苦痛和奋斗努力更多，这与他的从小在困苦环境中长大，也一直在辛苦中勤恳有关吧。遗传了老爸的基因，我好像也有返旧思忆过往的那么点苗头了，但我还没到那个年纪啊。哦，对了，是亲情在牵引着我往这边来。
老爸八岁时亲生妈妈（也即我奶奶）死了，我奶奶是在赌光了陪嫁的三亩花粉田后才去世的，他的外婆家可算家境颇好，由此养出了个会打铜板（赌博）的女儿。我爷爷不管事，老爸说起最多的就是别人家过年热热闹闹的，而他和弟弟则是鼻涕吸嗦，东家挨西家靠，被狗一样赶来赶去。最终六岁的弟弟又病又饿，夭折了，他也差点打摆子摆回老家见他的爷爷去呢。
老爸由此得了个陪伴他一辈子的外号“翘霉狗”。qiao玉山话是“笑”，mei是“小孩子”，被人当狗一样看待，还得陪着笑脸。这样的小孩，过得多惨，光从这外号上就可看出。也佩服小聪明的人们能想出这么个形象又贴合实际的名字来。
而我的爷爷后来讨了一个寡妇，没多久死了，不甘心的爷爷于是出外招亲，到不远的中坛村一个寡妇家去了。老爸跟过去几天，但受不了再后妈的恶毒言语，宁愿回到空无一物的破家，守着他的爷爷留下来分给他的片瓦和一亩田地，自己过活。
他后来和我说起，说这是他作出的第一个影响一生的正确决定。不然，不管事的爷爷，肯定左右不了这个再后妈，年幼的他，不饿死也会被骂死折磨死，到黄土国和他的老弟忠勤一起玩去呢。
辛苦的起点，培养了老爸的吃苦耐劳，也使得他再苦也不轻言放弃。挺过来活过来的他，性格可谓爽直开朗，虽然在他人看来可能有点自卑和畏缩，但至少在他的儿子们开来，他展露给我们的是积极向上的心态。虽然后来家里人口多，我们一直都是生活相当困顿，他总是眼观顺利、有希望的一面。他也喜欢喝杯小酒，面红之后，谈天说地，忆往昔，抚今朝，展未来，总是给我们以希望的启迪。
人们常说富贵在天，死生有命。但在老爸看来，此话不得这么说，应该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最多来个妥协点的，个人努力加上机遇的巧合。
勉强能自立（以己之力），但差点更生（重投娘胎）的他，自己耕种不了土地，将其租给人家，收点喝稀饭的租。平时到礼塘这个大野塘里去挖偶，从发芽挖到发芽，挑到集市去卖，换“三字经”，也在晨起的灶膛前，边烧饭边借着炉膛火看书，有媲美车胤匡衡之味道呢。这给成年后生产队会计的职位做好了写算的能力准备，也换来了血吸虫肝的一辈子病痛苦楚。
没有父母掌舵，自由航行的独木舟操舟人，钱多钱少总是口袋空空。到了二十四岁，很多人早已是子女成群，而他还是光棍一条，可见有父母的好处，至少在受人白眼冷语上就不可能发生。光棍不存钱，我有切身体会，学校毕业后的第一年，到过年时口袋里只有给父母留的一千块，这是孝心在天天敲打着的，不然，也会不见踪影。
58年大跃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爸，拍拍屁股，离开了生养其24年的小山村，到了横峰的铺前煤矿，学修理机器。
老爸说这是他的第二次人生机遇，是被动式的，要感谢风言冷语。由此可见，乡下朴素的语言，在关键时候还是有促人奋进的伟大作用的，虽然入耳不那么圆润和动听。
大跃进一窝蜂而上，热闹之后，沉寂下来的人们，迎来了三年自然灾害。砸锅敲锁炼成的铁坨坨当不了饭吃，地底下挖上来的黑金也不能填肚子，最终还是要回到马斯洛第一层次上来。严重的产能过剩，用现在的话来说，供给侧与需求侧不匹配。于是供给侧要改革，怎么改？削人！于是，一大批的年轻小伙们哪来回哪去。而无牵又无挂的老爸，回去就是返祖现象了，不说自己做饭等物理身体上的不适，光是大爷大妈们的“怎么又是一个人回来”这句话就够受的了。于是，起得更早，走的更晚，更勤快，更吃苦，就为了不被削。终于，以一大摞的“先进工作者”“劳动积极分子”等本本，换来的是留下来。
其实，当时学徒的工资才18元，而一担萝卜芋头就32元，辛辛苦苦，不如回家种红薯。老爸说，当时若是家里有老人在，肯定要被叫回家的。和他一起外出更年轻的几个，都回去了，两年后情况好转，后悔死了。亏得家里没人，没回去，这是他第三个把握住的机遇。
辛苦工作，逐渐稳定之后，终于要考虑成家之事了，也在冷言风语中思考着不能在他手上断了这路血脉。于是，存钱。但从继承了他基因的我身上，就可看出老爸年轻时也是三等残废一个，爷爷给的脸面也是不过尔尔，杂在大众中，毫不起眼。但毕竟是有个稳定的工作，虽然年龄已过三十岁，也还算过得去，不显老。我第二个奶奶的弟弟（也即老爸的舅舅，我的舅公）虽然不是血亲，但对这个外甥还是蛮待遇的，早就帮忙操持注意了。刚好我老妈初中毕业，而外婆常年药罐不离，没钱买药，舅公就无偿救济，到后来，还不出，就讲开了。老爸回来见了面，大致差不多，老实的老妈就在外婆的安排下成了郑家一份子了。
老爸说，亏得后来明白过来，存了点钱，也有个好舅舅，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采取了迂回策略。不然，真的这脉要在他手上断了呢。这是他的第四个把握住的机遇。
而我，记忆中每年正月的拜年，从顶在老爸脖子上直到坐在自行车前三角架，以及后来的坐后座上，没有哪一年老爸不亲自去这个舅公家的。外婆家的饭可以不吃，舅公家的饭是一定要吃的。舅公舅婆他们和老爸聊天我不听懂，但他们看我们小孩子的关爱眼神，却是外公外婆也比不了的。
《中庸》开篇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的自然禀赋叫做“性”，顺着本性行事叫做“道”，按照“道”的原则修养叫做“教”。
朴实的老爸，从小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等高级点的都没有读过，没有大人对他的言传身教，也没有大道理的接受源，故而后来他就没有高深难懂的处世之道对我们的传授，这点从我上大学后他给我的来信就可看出，就是那么肤浅普通的寥寥数语而已。
身在农村，自力更生，乡下百姓的朴实，勤恳，善良品性，深深烙印于老爸的一生。不多言，老黄牛，也一直在他几十年的工人工作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在一些人看来，这是傻，是笨，是老实，但他自己倒一直都不这么认为。
老爸只信奉一点，“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机遇在有所准备时才会来临，光顾你。
（2020年11月20日）
文/郑信平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郑信平，江西玉山人，四川大学毕业，哲学博士，曾在乡镇、县级政府任职，挂职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现为中部某省地级市公务员。从事金融口工作。喜藏书、阅读，也喜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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