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2《民商》
作者：酒仙
四
一连几天，建明都在这座城市中踽踽独行。
这天下午，正雄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竟与他在大街上不期而遇。
“是你两位啊？”建明忙打招呼说，“你们现在在干什么？”
此时的鲁正雄，正和妻子小玲闲逛。他对报社这次无情解聘还记恨在心，听建明这么问他，立刻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回说，“我们过两天就去深圳一家大公司了？”
“真的？”建明忙说，“那太好了，祝贺你们另有高就！”
“那当然了，此地不留爷，自地留爷处，天生我材必有用嘛！咱们以后还要回去给他们看看，离开报社咱们一样有地方！”正雄回说。
“那具体干什么工作？每月多少高薪？”建明又问。
旁边小玲便插进话来回说，“老本行，企业文化传播，谈好每月一万三！”
“这么高？干脆我也跟你们一起过去算了！”
“那好啊，我们先过去，你跟着就来！”正雄趾高气扬地回说。
告别正雄小两口，建明这两天一直沉郁的心情，变得更加阴郁。
第二天，建明决定去找父亲。
父亲如今是一名铁路退休工人。刚工作时，还开过几年蒸汽机车。他年轻时很能干，曾被单位上多次评为技术能手、优秀火车司机。为此，他常喜欢在人前吹嘘自己如何了不起，自己曾带出多少徒弟，就连段长都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一般人，他全没放眼里。
可在建明心目中，从小时候起，就感觉父亲有点不正常。年轻时候，他经常酒后和人在城里打架，单位领导、同事全被他得罪过。这脾气使他经常吃亏，以致后来年纪大点之后，每当工作上出现一点点失误，便会被领导停工做检讨。所写检讨一通不过，他回家后便要儿子来帮忙。或许就从那时候起，建明作文开始越写越好。
后来建明长大了，进大学了，母亲这年却因肝癌晚期病逝了。父亲也不考虑再婚，整天以酒解闷。父亲喝酒与一般人不同，他从不去外面买酒喝，要喝也是自己亲手酿制的洋酒。他经常说别人是亚非拉，自己则是欧罗巴。即是欧罗巴，喝酒得喝洋酒。他也有一整套超试验室蒸馏器俱，每当存酒喝完之后，他便用这些玻璃器俱做些酒出来，然后独自慢慢享受。
建明在家是独子，几年前母亲又没了，如今父亲便成了他唯一的亲人。父亲虽脾气暴燥，亲生儿子遇到什么麻烦事，他可是从来不会袖手旁观的。
建明找到父亲时，父亲依然在喝他自酿的洋酒，饭卓上一片狼藉。
他把自己的事向父亲说了。
让他奇怪的是，父亲不仅没有暴跳如雷，相反倒有些关切地问他说，“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现在还没有，以后慢慢走着瞧！”
“那你媳妇知道没有？”
“知道了！”
或许是预知到事情结果，父亲接下来便没再说话。
然而，父亲两杯小酒下去之后，却又马上变了个样子。
“一代不如一代啊！”父亲一连声叹息说，“你现在工作搞掉了，老子以后怕连小酒也喝不起了！”
一阵愧疚袭上心来，建明不由把头低了下去。
五
建明一连几天都在早出晚归。
他明白，人在都市，尽管城市在一天天扩大，人口也在越来越多。可生活在其中的人们都明白，许多时候这许多的人和事，却和自己莫不关联。一切，全得靠自己去争取！
他开始变得交往多了起来，他不断与人在电话里聊天，或与朋友去喝酒。其实，建明内心也很焦急。他不断在大街上、网络中搜寻，想去找份新的赖以为生的工作。
这天晚上，建明从外面回来，忽被路边一商贩哭声吸引住了，他走近一看，发现是位五十来岁了的乡村妇女。
“大姐，你哭什么？”
“兄弟啊，我两个娃娃都在读大学，老伴去年在工地上又摔断了腿，我只有去批点水果来卖。偏偏这几天天气又热，我卖不完，都亏本了。你看，我前天才倒掉一箱，今天又剩一箱，怕又卖不掉了！”妇女说完，仍嘤嘤哭泣。
建明看了看妇女水果箱，想起父亲的话，忽动了侧隐之心。他忙对这妇女说，“大姐别哭，我看这箱葡萄还没有完全变坏，干脆我全部买了。你买着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只要你不亏本就行了！”
“那太谢谢兄弟了！”妇女连声说道。
“不谢，你早点回家吧？现在都十一点了！”
建明说完，忙抬起这箱葡萄，把它弄回家去。
然而，建明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当他把一箱葡萄送到父亲家里时，父亲看了看，却对他劈口而说，“你爹堂堂一个火车司机，苦一辈子，难道只配吃这些烂果子？”
建明以前曾见过父亲做酒，对做酒这事多少也知道一点，便忙解释说。“还没完全烂，捡出来清洗一下，拿来做酒还可以嘛！”
“不行，一丁点烂果都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父亲依然斥责他说。
“那我把它倒掉了？”
“那当然了！重新买一箱来，瞧你爹怎么做洋酒！”
建明无奈，只好又驾车来到水果批发市场。
此时，正是早上11点钟。水果批发市场内一片杂乱，大门口各式各样大型货车、小汽车、三轮摩托车进进出出，市场内讨价还价之声此起彼伏，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可对熟知这里的人来说，谁都知道，来这里做生意的小商贩们也十分艰难。批发商们每天天不亮就一车一车地将水果运来，小摊贩们经常天不亮就起床打开店门热情招徕生意，通常多半夜了才能入睡。这其间要是新批发来的水果卖不出去，存放时间长了，便得降价处理。若还卖不出去，新鲜水果变坏了，就只有全部拉出城外倒掉了。
建明停好车后，见一小贩水果成色不错，便对老板说，“你这葡萄卖多少？”
“五块，老板！”
“三块行不？”
“现在生意难做，你要的多，可以少一点！”
“我只要两箱！”
“那就四块吧？”
建明深知小商贩做生意也不易，便没再讨价还价说，“好的！”
可当他把一箱葡萄送到父亲跟前时，父亲又骂他是憨包，给两块就够了。建明深知父亲花钱一向小心，便没和他争辩。
接下来，父亲开始清洗葡萄。
建明望着父亲，这时竟突发一个念头。
“爸爸，以前我听你说，我们家解放前是做酒生意的？”
“是啊？”
“那后来为什么又不做了？”
“事情说起来长啰！”父亲回说。
六
建明决定带儿子一起去看爷爷。
建明这次突然来到这里，是因为近几天来，他突然关心起自我家庭中的往事。他从小就听父亲讲述过，曾祖父曾开过一家酒坊。可就这样一个小酒坊，接下来却弄出许多故事。
来到爷爷家后，两位老人身体倒也还好，至今还住在城中一幢法式小洋楼里。如今的省城，到处都是高楼林立。其中有这样一幢造型奇特，占地面积又多的洋建筑，难免让人奇怪。对此，建明还小的时候就听爷爷奶奶说，这房子原是一名法国人建的。
那是1910年，滇越铁路顺利修通。许多客商见了，慢慢向铁路附近踊来。他们不仅来这里修建了宽大的房舍，更还在这里开商建铺。不了几年，便将古城墙外火车站附近弄得街道纵横，人口如云。
那时，随着滇越铁路的运营，还有许多法国人来此工作。这些来自大洋彼岸的欧州人中，其中也不乏破落贵族。他（她）年幼之时，便曾为马可·波罗描述为“一座壮丽的城市”所迷醉。自来到昆明后，便舍不得离开这里。他们在这里做生意、建房产，并和省城里的居民们长相往来，当地人称其为洋老咪。为什么这样叫？一时半会儿还真让人说不清楚！
这天，一位高鼻梁蓝眼睛的洋老咪来到商铺。他是来找曾祖父给他做洋酒的，因为他喝不惯当地老白干，觉得太辣口。他先叫黄包车夫送来一车新鲜水果，让曾祖父母打烂后拿去发酵，一月后将汁水过滤出来做成低度果酒，同时也做一些酒精度数很高，却又产量很低的白兰地。曾祖父为赚洋老咪钞票，自然一丝不苟。曾祖父对做酒方面领悟力又强，祖传酒曲配方又独特，那酒便酿得十分可口，让这位名叫弗朗索瓦的法国人连称“顶好！”
来此工作的洋老咪们得知后，竟成了酒坊常客。
城内百姓觉得稀奇，也要来品尝这些洋酒。
自此，曾祖父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曾祖父后来才知，这位懂得酿酒技术的法国人是站长。他接下来还和曾祖父合伙做生意，先在火车站边建盖起宽大的厂房，然后专门生产洋酒。他又从越南运来洋酒瓶，将那些果酒灌进去，再拿到旅客列车上出售。以后，随着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还在古城中心建了一栋洋房，专门销售这些洋酒。
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研产的洋酒，接下来竟大受百姓欢迎。太平洋抗日战争爆发后，云南王卢汉还用这些酒来召待蒋介石夫妇等权贵，来华助战的飞虎队官兵也喜欢来买这种酒喝。这情况，以至于西南联大爱国师生中，如冰心和汪曾褀等文人墨客，后来还在其文章中对这酒有过描述……
1940年，日本侵略军打进越南。这位名叫弗朗索瓦的洋老咪，还想把曾祖父一同带去法国。曾祖父念及家中九个儿女还小，不愿跟他到国外去，他只好独自回去了。
一九五一年，云南和平解放。曾祖父酒坊在公私合营中，还被改造成一家果酒厂……
以后，曾祖父老俩口一直对这位名叫弗朗索瓦的洋老咪念念不忘。他们一直认为，这位给自家带来好运的法国人，他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就算他回不来了，那他子孙后代也还会来的。他们一直在这样想，直到闭上自己的双眼……
建明这次来看爷爷奶奶，爷爷还对他说，那位曾给自家带来好运的法国人，自离开老昆明古城之后，或许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炮火中，一家人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爷爷还对建明说过，为保护这法国人的房产，后来好几次有人来想把它拆除，然后建起高楼大厦。可他们就是不让，若想强拆，他们就一步也不离开这所房子。后来，有关单位又来人说，这是文物，再不允许有人来拆，他们这才一直在这里住着。
如今，建明专门来向两位老人打听这事，爷爷还将他带进顶楼，手指着一台夏朗德式蒸馏机对他说，这就是那名法国人绘好图纸，曾祖父用紫铜亲手打造出来的。
最后，两位老人还翻出曾祖父和这位法国人的合影，如今照片已经发黄了，人物面貌却还看得清楚……
建明从爷爷那里回来之后，内心一直难以平静。
这天晚上，他做了几样好菜，想好好孝敬一下父亲。父亲自然十分高兴，接下来也像以往一样喝了个晕头晃脑。建明见父亲高兴，便把这几天来一直积压在内心的想法对他说了。
哪知父亲听他把话说完之后，却劈头臭骂他说，“你是猪脑壳啊？”
建明对父亲这臭脾气是从小就领受过了的，父亲怎会变得如此粗暴，他从小就为之想不通。他也还记得自从母亲走了之后，自己就是因为不愿跟父亲在一起生活，大学毕业才主动要求去外地当老师去的。
“爸爸你太过份了，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嘛，你怎么骂起人来了？”建明便回说。
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父亲立马歇下气来，却转而又说，“你不知道，十年前就有人去干过了！”
“谁？他是什么人？”建明忙问。
“那几年你在外地教书不知道，有个老板听说我们家这酒，还调集重资来开发，结果不但没搞成，反而亏了血本！”父亲说到这里，愈发叹息。
建明没再言语了。
文/酒仙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酒仙: 自由写作者，散文、诗歌、小说、新闻、报告文学作品，曾载于省、市、县、区级多家文学刊物与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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