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前推27年，正是8月23日那天。
中午下起毛毛雨，天气一般，气氛却热闹。
这热闹是给姜文的。
姜文要举行导演处女作开机仪式，“浩浩荡荡”聚了50多号人。
摆了瓜果，贡了牲口的头颅，放了鞭炮。
现场挂了条横幅，大字写着“阳光永远灿烂，朔爷永远牛逼”。
一语双关。
那天，正是王朔的生日，开拍的正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现场，姜文讲完几句场面话，邀请王朔上台讲两句。
别看王朔的文字劲劲儿的，一股痞气，性格却腼腆羞涩，只红着脸说了句：“都挺不容易的，就这么着吧”。
大合影
一排左三王朔
台下的夏雨光顾着往嘴里塞蛋糕，没成想不容易的事还在后头。
拍到年底，没了钱，断了链。
姜文、王朔一行人聚一起吃饭，在场有人调侃姜文什么时候拍完，不如将片名改叫《大约在冬季》。
姜文急了眼，杰作差点夭折在1993年。
《阳光灿烂的日子》修复版海报
>>>>源起——天教分付与疏狂
早有人劝姜文去做导演。
当演员时他就主意多：
拍《大太监李莲英》，导演田壮壮就说他“你来导，我给你演。”
郑晓龙和冯小刚联合执导《北京人在纽约》，冯是新手，姜文看哪儿哪儿不对，上手指导，冯说，唉对对，就这么拍，可转念一想，我咋成执行导演了？
姜文拿得住人。
《北京人在纽约》工作照
在台湾，电影人焦雄屏曾问“中国你最欣赏的导演是谁”，姜文回“我”。彼时他尚未做导演，大导都合作了个遍，焦心想“好小子，气吞山河”。
他是狂得很，其实，心里也犯怵，欲去美国学几年导演再回来。
恋人刘晓庆与他大吵了一架，直说：“好导演不是学出来的，时间不等人”，把他拦住了。
刘晓庆，魄力胆识过人。
1987年《芙蓉镇》
姜文、刘晓庆定情作
有两本书，姜文想拍。
一是迟莉的《你是一条河》，二是苏童的《红粉》，但版权都没捞着。
某天跟王朔聊着天呢，王朔挺不在意地扔了本《收获》杂志给姜文，上面刊登着他的中篇小说《动物凶猛》。
姜文也没在意，回家后已是凌晨两三点，随手翻开看，结果一看就没放下，天先亮了。
“这部小说就像针管插进我的皮肤，血‘滋’地一下冒了出来”。
凡心已炽，姜文想，必须把它拍成电影。
《动物凶猛》发表于《收获》杂志1991年第6期
他找王朔将其改成剧本，王朔拒了，并推荐了个人——姜文自己。
姜文不信。
但不信也得信，毕竟没钱请别人。
一桌，一床，一扇窗，窝在6平米的小屋里，醒了写，写了睡，一口气将6万字的小说改成9万字的剧本。
有次朋友下午去找他，他让人在客厅一等，自己又写了会。结果出来时，再问朋友，已是隔天。
这是让文给附了身，占了心。
写完后，姜文身上一分钱没有，也不知道电影能不能拍成。于是跑去拍了《龙腾中国》（又名《狭路英豪》），也正是这部电影的导演文隽成了姜文的投资人。
机缘巧合。
《大内密探零零发》，文隽饰陆小凤
其策划拍摄了《古惑仔》《风云》等
姜文写的剧本开篇有句：
“ 那时候好像永远是夏天，太阳总是有空出来伴随着我们，阳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至此，王朔的《动物凶猛》成了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以下简称“阳灿”）。
>>>>选角——庄生晓梦迷蝴蝶
姜文小名叫姜小军，《阳灿》的主角叫马小军。
姜小军是大院子弟，马小军也是；姜小军的父亲是当兵的，马小军的父亲也是；姜小军的母亲爱打人，马小军的母亲也是。
看到没，《阳灿》其实是自传。
姜文和姜武小时候
开篇一个库布里克式转景。
童年马小军，已是少年马小军。
右：1968年，库布里克作品《2001太空漫游》
图源：壹戈影像
童年马小军早定了小演员韩冬，圆长脸，眼不大，八字乱眉，颇有姜文的影子。
韩冬
少年马小军悬而未决，在《北京晚报》《新民晚报》登了招人广告。
夏雨他爸是位画家，在北京有些人脉，得知消息后，送夏雨去试。
主意是姜文的母亲敲定的，“没错，跟你中学时一模一样。”
娱乐圈跨代“三胞胎”：
姜文、夏雨、张一山
《阳灿》里的美人多。
于北蓓，《动物凶猛》里这么写她的登场，“迎面看见一个长着狐狸脸的女孩从月亮门弯的那桂累累的葡萄架下闪出来”。
狐狸脸，狐狸眼，狐狸媚，不俗不呛。
就是陶虹那样的。
陶虹
此前，陶虹是花样游泳队的运动员，头回演戏。
同样运动员出身的，还有戏份不多的左小青。
左小青
马小军的梦中情人，米兰。
原型是刘晓庆。
不是小家碧玉，不是清纯可人。
是丰乳肥臀，是欲是艳。
能让人恋她的脸，馋她的身。
除了宁静，别无二选。
写剧本时，姜文就想王学圻和斯琴高娃分饰马小军的父亲母亲两角。
人请到了，戏演得也真。
尤其是斯琴高娃，一场追揍马小军的戏，虎虎生威。
姜文的母亲听说高娃演得像自己，便去片场看，回来病了两天。
她以为自己很少打孩子，其实姜文小时候老挨打。
客串的还有谁。
胡老师，冯小刚饰。
冯小刚万般不乐意演这么个丑角，可挡不住这角色成功啊。
有次走在街上，别人忘了他叫什么名，直冲他喊“这是谁干的！谁干的！这是什么意思！”
胡老师被学生戏耍
演员选得准，选得绝。
准在这性格、这体态，就该长这模样；
绝在这反应、这动作，就该这么演绎。
把文字描述具象，又从具象拉出无尽想象。
准，贵在先天，适合。
绝，贵在后天，打磨。
>>>>拍摄——八千里路云和月
所谓“打磨”，姜文称其为“腌制”。
“我觉得演员不论演没演过戏，必须把这些萝卜白菜搁在一个坛子里腌，然后拿出来切成丝儿啊 ，切成丁儿啊，炒还是凉拌，都对味儿。”
演员选定后，被送到京郊良乡的招待所封闭训练。
隔绝外界的联系，日日听年代歌曲，看年代报纸，六点起床准时做操，又请了杂技团的老师教小演员们骑自行车。
姜文与小演员们
腌好了，才能做菜。
姜文有股子疯魔劲儿，演员也被折腾得够呛。
开机第一场戏，几人在澡堂洗澡。
拍了足足三天三夜，夏雨洗得脱皮，发誓一周内再不洗澡。
天气越拍越冷。
王朔去客串“小坏蛋”，到了卢沟桥，就冻得鼻涕直流，后悔不迭。
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洲震荡和为贵”的台词，紧张得他烟瘾发作。戒了一个月的烟，白戒。
接下来又被群众演员扔了整整一夜，有次没接住，给摔地上了。
第二天他从餐厅出来，明星梦彻底碎了。
王朔客串
其他演员，凌晨五点，准时出发去开工。
即使寒冬，照样如此。
涔涔的汗缀在眼皮上，其实是甘油。
陶虹说穿的凉鞋冻得刮脚。
为了防止哈气穿帮，几人只能拼命喝冰汽水。
这苦这累，恐怕已不在如今一些演员的理解范围之内了。
毕竟，现今小伤小痛都坐实了艺人是高危职业的讹传，呵。
反季穿搭
演员舍命陪君子。
君子也已忘我。
姜文经常只睡两三个小时，为了省经费，白天只吃泡面。
事事亲力亲为，病倒了起来接着干。
笑得却灿烂
电影开头，马小军送别他爸，剧本三行字，拍了半个月。
调动二十辆坦克，十多架飞机，一众群演，拍了4个小时的素材，用到正片仅3分钟。
最后马小军在泳池的镜头，四五台机器同时在水上水下拍，2个小时的素材，只用了3分钟。
那张一眼万年的米兰照片，拍了4本胶片，比例为23040 ：1。
一眼万年的米兰
飞机颜色不对，重刷；烟囱颜色不对，重刷。
这片子创纪录的耗费了25万尺胶片，创下了当时国产电影之最。
更现实的问题出现。
影片拍完后，着手后期制作，真正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
剧组早就穷得一顿几人只吃一个菜，王朔把积蓄砸了进去，制片主任连他爸的国债券都掏了出来。
姜文四处求钱。
二勇管财务
在片中饰演首长的老演员方化。
就一场戏，借了身军装，天天在家练。
演完后，他找到姜文，说钱给多了，拍戏时自己身体状况不好，得退回去一些。
姜文急了眼，“您得听组织的，我这好歹是个组织”，方化这才把钱收下。
老爷子一直等着看《阳灿》成片，只是还没等到，便过世了。
姜文和方化
阴差阳错，成了姜文心头的遗憾。
戏不好不要钱，再穷也得把钱结了，这两人骨气，今日难见。
>>>>后期——守得云开见月明
《阳灿》后期还没做，但要报名威尼斯电影节。
没钱转带子，只能用家庭摄影机对着剪辑机画面拍了十多分钟。第一次见人用“枪版视频”参加电影节。
还是王朔给指了条路——法国制片人让·路易。
让·路易带着十分钟的短片，去见导演施隆多夫，施隆多夫安排姜文去自己的德国制片厂做混录。
1994年8月底，德国混剪工作完成，姜文已收到威尼斯电影节邀请参赛的通知。
“在这之前我压根不知道威尼斯电影节门朝哪边开”，这是他的原话。
结果又出了意外。
两份正片拷贝，意大利文版与英文版，英文版寄丢了。
评委并不全懂意大利文，影片懵懵懂懂看下来，将“威尼斯影帝”给了夏雨。
17岁的夏雨，成了威尼斯电影节史上最年轻的影帝。
姜文不揽功，“夏雨不是我创造的，只是我选择的。”
阳光灿烂的日子，真正开始了。
同年10月，保利大厦，《阳灿》试映，1000多人观看，各界人士参加，反响热烈。
两天后加映，1200个座位，挤进1700多人，许多人坐在地毯上看完全片。
转过年来，《阳灿》被批准放映，在香港创下400多万港币，被列为香港十大卖座影片。
总票房累计5000万。
同年，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年度国际十大佳片第一名”，这是国产电影首次被选中。
1996年，第33届金马奖，《阳灿》一举包揽包括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在内的6项大奖。顾长卫与顾长宁两堂兄弟，分获最佳摄影和最佳音效奖。
顾长卫和姜文
你想象不到的此间热闹，尽在于此。
马丁·斯科塞斯。
姜文访美时，两人相见。听完《阳灿》的故事，老马鼓励姜文“just do it”。
回国后，老马将《出租车司机》的分场大纲及片场手记寄给了姜文。
这成为照进《阳灿》的第一缕阳光，并开启了两人长达近三十年的友谊。
马丁·斯科塞斯和姜文
陈凯歌。
《阳灿》被批准放映，但需修改，再送审查。
可全北京仅一台STAEENBECK剪辑机，已被陈凯歌《风月》剧组借走。
公映日临近，修改迫在眉睫。
陈姜两人不熟，姜文硬着头皮打去电话，称就借一天，你哪天休息我哪天用。陈凯歌回，“你哪天用我哪天休息”。
第二天，称凯歌把剪辑机带给姜文，并把剪辑师也带了过去。
姜文、陈凯歌、冯小刚
姜文说：“值得感谢得人比值得小心的人要多。”
>>>>终曲——阳光灿烂的日子
《阳灿》的诞生近乎奇迹。
尽皆机缘巧合，几次绝处逢生。
少一环，少一节，少一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一部电影。
这本是属于姜文的少年梦境，却像是为所有人而造。
混在一起的兄弟，恋恋不得的少女。
吹胀的避孕套，晒化人的屋檐，入夜后的电影......
都像马小军从烟囱跳下去的瞬间，抛却生死，赴一个英雄情结。
像豪壮地打了把手枪，又像自卑的来了次梦遗。
且灿烂，且哀愁。
最终，皆化作成年后的黑白影像。
年幼的伙伴又聚在一起，最牛逼的人物患了精神病，最懦弱的自己反倒挣得了几分尊严。
豪车美酒，笑侃人生，只是阳光再也无法灿烂。
姜文自嘲式的借傻人之口喊出那句：“傻逼”。
这是一部即使复述全片细节，仍不得其魅力的电影。
非得自己去看，自己去体会。
25年前，《阳光灿烂的日子》正好在大陆上映；
26年前，《阳光灿烂的日子》正好亮相威尼斯电影节。
一切荣誉、喧嚣都已沉淀。
而今岁月蹉跎，唯它还是青春面貌。
这部由本能主导的电影，激情燃烧出的作品，一位导演一生仅此一部。
图源：豆瓣
心如赤子的演员，孤注一掷的导演；稍纵即逝的才华直觉，坦诚谦卑的叙述姿态；江湖救急的淳朴道义，为钱所困又不困于钱的国产电影啊，这些本就难寻。
放如今，要凑齐，更难。
就像一句影评写的：
“这是一个高峰，于姜文于夏雨于宁静而言皆是。”
对于华语影坛，这又何尝不是高峰中的一座呢？
参考资料：
1、《一部电影的诞生》，姜文
2、漫画《动物生猛》，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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