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乡。

一片树叶是什么时候开始念根的？

那是当第一阵萧萧飒飒（sà）的秋风吹过的时候，它依托于枝桠盘虬（qiú ）之间，第一次感受到时令的召唤。绵软的艳阳将它的经脉渗透，清凉的晨露抚平青黄干燥的面颊，它不再是迎着风声摇曳生光，而是避过风头蜇（zhé）思、感伤。

婆娑（pó suō）树影斑斓点缀，静谧而厚实的土地上根脉交错。在那裂痕斑斑的苍苔之下，是支撑起生命的高大枝杆。树叶喜欢低头俯瞰（kàn），也喜欢享受高仰。而一片树叶的渺小，又恰恰藏匿于葱郁的树冠之中，成长着千万片树叶别无二致的平凡。反而那一动不动的根杆，永远绰立着无声的伟岸。

或许，一片树叶开始念根，是从春天萌芽开始。天地精灵的养分，由下而上，由上而下，经历着一个又一个轮回。寄托于树杆的新生，于某一瞬间真正开启生命的绽放。成长如红日东升，愈见蓬勃；成长又如施恩雨露，弥足贵珍。一年四季的芳华，都最早、最美地凝聚在这一叶、一点之间。

一片树叶开始念根，是从一粒种子开始。它的前身流浪到土壤的臂弯，在一段缄默不言的时光中，摆脱贫瘠的苦旅，后来不是凄风苦雨，便是旱涝淋漓，好不容易迎来一场开枝散叶，或许对一片树叶来说，真的可以算得上一次奇迹。而这些经历也总在时刻提醒着脉搏的频率，它们应当被铭记，被念及。

因而秋天，或者冬天，在树与土的两丈时空之间，会持续上演一幕幕叶落归根的故事。它们自发地从树梢上一跃而下，躺进土地的怀里，零落成泥。而在此同时，新的树叶又将开始簇拥下一年的绿意。

自落会重生满树红花，自然会更替满树绿叶。它们只是在念土，念根。

人们常说草木无情，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念乡的？

在每年的腊月，恰逢梅花盛开的时节。我总是无心赏梅，只顾筹备着回家过年的行囊。老人需要的，小孩梦想的，还有些镶满面子的，将大包小包的中国红都塞进背包里，份量越来越沉。其实最需要准备的，不过是一张轻轻薄薄的车票。当这张票毫无着落时，什么都没有准备妥当；当把它攥（zuàn）在手心，一切就都已准备就绪。偏偏，这小小的车票上复刻了千万份同样的乡愁，而我又是最平凡的那个。于是一边等候，一边彷徨。

念乡，并不是从匆忙的归家开始，而是从安然的离家便生。同样的行囊，空空的背在肩上，早在离家时它就已分外沉重。它的一半装满了挂念，另一半也装满了挂念。我本以为可以像年少时那样踏雪无痕地远去，头也不回，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回首一瞥，看那蹒跚的脚步深深印在故乡的皱纹里。水波无声地推动着行船，清江吃力地速写我的背影，这时候有一片树叶恰好落下，掉进我人生的书页中，成为彼岸乡愁的标本。

我开始念乡会更早一些，从我出生的那刻就已开始。我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无论是否光荣，是否卑微。而他们是我生命的依靠，无论是否富贵，是否拮据。从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开始，那温暖轻柔的襁褓是家，那青瓦不全的泥房是家；从牙牙学语的那刻开始，他们的目光之下是家，而我的意念之外也是家。我像一片树叶一样寄居大树多时，有一天也终于离开乡土，自由成长、翱翔，而一路背负不曾放下的温柔，始终是家。

就算时空流传，也还会有人黯然入赘（zhuì）他乡，也还会有人忘却宗族庙堂。可同时，也有人衣锦荣归故里，也有人扛起犂锄（lí chú）造福桑梓一方。

我们从这里轻盈出发，也将回到这里一生冥想。相思终会相逢，相爱总会团聚。而我们只是在念乡。

文字/编辑：文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