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组稿：刘泽球
2016德阳诗人展
陈克，男，赣人，现居川西。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故乡开始写作，发表大量作品并有结集，曾获江西省谷雨文学奖及《诗神》、《星星》等刊作品奖。后因故停笔，近年渐次恢复。为“60后诗歌归来者”。部分新作见于《诗歌月刊》、《特区文学》、《江南诗》、《中国诗歌》等刊。
■陈 克
陈克的诗
Σ雪：万物赋形都自有其悲欢
不敢操弄思想的细分术，
我已检视，万物赋形都自有其悲欢。
不敢坐入久寒之物，结冰，削骨，
在临虚处高蹈。
纵然，明知人世的幸福不可久持，
明知，两鬓早扎入它尖细的银针。
仍不敢放任，一种针芒继续往额顶攀援，
骤举疼痛，指证神的缺席。
我只能以轻扬之姿，缓叙，祈使，
遥遥指示你看：
那无边雪色，仍在点燃缕缕梅香 ，
一个隐身黑夜的母亲，乳边
仍泊着初心的童谣。
Σ玻璃窗上的苍蝇
病榻久卧，他的目光是无力的抓手，
从最亮处垂落到最暗处。
但什么在打破，带来沉寂中的沙尘暴。
一个黑点，宛若天外来客。
在窗玻璃上驻停，滑行，
然后一次次起飞，急促撞击。
令他注目、跟随，眼睛重现了奇彩。
这一秒，他听见了月光叮当，
下一秒，他看见了雪落梅开。
恍如时间从流光处逆转，
他决意与一只苍蝇并肩飞行。
Σ冬眠之蛇
丧失了草莽，幽闭了孔洞。
在寒凝之季，它会是什么？
此时，河流显示为石头，
此时，石头上蒙霜。
蒙霜的石头，
像是盐粒析出的骨头。
在道路曲转之处，四处
白雾茫茫，雾中也会有爱，
爱唱着伤悲之歌。
返还了过往的雷电，
抖落了呼啸之风。
它会是什么？
黄叶遮其头，雪花覆其尾。
僵直的身体，深眠的眼，
一截干枝缓慢自削了毒。
它会是什么？
它犹若是：
华年喧哗，我悉心将青藤藏好，
暮年倦怠，我不再虚张。
Σ草木静
昨日的微雨，
今日落到体内。
睡到午后，
起床，头重，脚轻，
庭院里去观花、草、树。
所见均安，均恬然。
绿的还是青绿，柔的已放了长须，
半开的，已经全开。
知名的，唤一唤名。
记不清的，想一想。
实在不识的，只能继续不识，
免去哈哈。
此处的蓬勃之声，
早间的鸟已啄食。
现在，空静，一只鸟也不来。
我独对的风影也不来。
天上云层很低，
像灰呢帽，黑屋檐，
遮掩了一个人的眉眼，
一个人的旧日子。
Σ城 墙
一层层裸露，
除了时间崩塌的，
都还在。
春风一阵阵吹来，
除了死而忘返的，
还在欣荣。
墙头的草，睡死的鬼魂。
蟋蟀的小嗓子
会喊出新滴的露。
天上黑的白的，懒懒的，
墙下的沟渠，投影朝下，
波而复止的，都不跺脚停留。
一千年一万年，头砍了，腰还在；
腰砍了，足还在。
今时不问旧时事，
不触动生死，都还是
活蹦乱跳的。
亲爱的，搅腰拉手，
垫高残缺的城头，望月去。
Σ红头绳
剪去焦黑之枝
庭院空阔了
原来几枝不覆青叶的红海棠
顿时显明
春风来，她们挥鞭纵马
春风止，她们趋于缭绕
可是，我还心有惘顾
我想借她们的柔肠
替这几朵
养心琢玉的小梨花
系一根红头绳
Σ解放日
玻盘中闲置多日的苹果
在假寐中, 逐渐松解她的肌肤
今天, 她要进一步瓦解成水
这屋子的阁楼暗布通灵的玄机
但仔细去翻读过的一枚月亮
却从未遭遇一丝仙风遗迹
门前小径看尽满篱蔷薇
黑蚂蚁张开细牙
咬痛了春天的软骨头
鱼池的水日夜渗滴
企图以牧师的口气呈现祷告
临终关怀一条青鱼的七日
积雨云一夜堆满了窗台
目光包裏着火，手里和着稀泥
这无言的激怒，黑到尽头
“里面的松软，细密。”
“但是，不，外面的有光……”
有人如此发出低吟，但随之又作出了拒斥
Σ那些彩旗
下午。持续的工作, 累了。走出来，在门前小憩。
天色薄阴, 昨夜刚下过雨, 地面尚有些湿。
商住楼编织的街区，底楼的商铺早已星星点灯。
楼上的窗门一律幽闭为黑洞。
偶然抬起头，望楼房挤压的一小块天，
眸子骤然跳闪了一下，在那里, 一家星级酒店的天台
有什么正往青灰的天幕里添一些彩。
红，黄，蓝，绿，秩序严整的的间隔排列，在风里波涌翻卷
不必费神，这些舞动的颜色是一排刚插上去的彩旗。
现在是九月二十九日，再过两天，就是国庆,
那一天，如果，我不止于伫立，而有更多的走动，我
将看见更多这样舞动的颜色，旗帜，鲜花或气球,
在国家的天空，凌虚直上，喧嚣和布道。
但现在，我还站在这里——内心的钟摆悬停
我看见了的只是一些舞动的布和颜色，正与秋风求欢。
虽然它们也装点了一小片天空，但看上去，既不庄重，
也不具备喜庆的意义。
Σ沉睡者的旅程
暮春已尽，花ㄦ在绚烂处开得衰败
一列火车像眼镜蛇昂着头奔行在祖国
永不陷落的皮肤上
而你在缓慢的沉睡中
列车急速向后拋闪它所见的景物
它们已不能进入你的脑海之中
時空成为另一种失去质感的留影
一声汔笛, 列车进入幽深的隧道
你在黑暗中惊醒，又在惊醒中再次跌入黑暗
短暂的苏醒, 持久的昏睡
两个昼夜的旅程像是一场真正的梦游
梦游将在最后的终点结束
你第一次在旅程中如此贪睡
整个身体完全沉入內心的水底
十年前的站台已远，十年后的站台亦已远
你不用担心行李被窃
因为你唯一的行李就是你自己
你也不用担心，误了下车
因为你所要抵达的, 就是路的尽头
梦持续，列车持续
梦的气球挤破时，列车到迖终点
你下车，你看见静默下来的列车已成为
你內心的废墟
Σ一个特务
一个人揺晃着记忆的碎片向我走来
他似乎来到又似乎沒有来到
他肯定和我早年的生活发生过关联
这个人是谁? 他以何种方式
来到哪一年哪一天哪一个事件之中
他深深触动了我，又像风散去
为此，我开始了艰难的查考
陈年的日记搬来了
在灰尘的扑打中，我似乎又活过一遍
一个精细的筛子，已筛到了十五岁伤风感冒
所流下一串鼻涕
但这一个人依然行踪隐灭，尊容不现
唉，记忆是徒劳的，文字也虛无
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纠缠的不是一场大雪傾伏的深梦
不，他是一把白天的锥子
他异乎寻常的尖锐刺痛了我的日常生活
肯定是与隐秘的心灵有关的
但我已彻底遗忘了他
我只能期待着在某一天某一个时辰
在一连串暗语之后，他迅疾闪身进入我的房门
Σ一杯热茶在深冬的胃里破冰
唉，这个可怜的人，严寒季节的隐居者
他苍白的脸让阴郁的光线看出了绝望
此刻，他疼痛难忍，受难者的形象
由胃部的苦水一点点捏合而成
这糟糕的胃，像一口脆薄的水缸
哗啦作响，里面似乎还结了一些冰
严寒一刻也不肯放过它，就要将它打碎
一杯滚烫的茶水来了
(清绿的温泉，人造的暖流)
从喉头，食道到胃，走得有点急
(飞流直下三千尺？显见的夸饰之辞。)
二、三秒的行程就够了，不需要什么转义或
复杂的语句
倾刻间，胃痉挛了一下，转而变得舒展
寒意去除的湖塘，沿岸芳草萋萋
一江春水在里面荡漾，那么清爽惬意
让几枚翠绿的茶叶，模仿了两只撒欢的
小鸭或轻舟
哦，上帝！严冬季节，我还要什么假意的抒情
一个可怜的人，带着他苦楚的胃就这么一步
迈入了更早的春天
Σ主题词
剥去形体上的皮毛，沥去情感波动的血
剔净无谓词语上堆拥的脂肪
撕去弹性太大，易生歧义的筋络
留下吧，留下一副干净完整的骨架
哦，这是一篇关于身体的主题词
解剖师是这样干的，众多的写手也是这样干的
灵魂是不管的，昨夜的梦是舍弃的
而疼痛终于失忆，现实场景无法返回了
一生风雨全都概括完毕，我加一个隐喻又如何
手艺精湛，一副骨架俨然就是一面号令的旗子
三个词语即可在小池里兴风作浪， 五个以上，想象已突破千里之外
这般的主题词: 整饬、递进，让迷糊的眼一下抓住了要害
教义自此生发，又干又硬的标本
哦，我的主，倘若宿命继续这样苛限，我
何以将此生顺利交卷?!
（特约编辑：刘泽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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