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穿过世事朝我走来，迈出的每一步
都留下了一座空城……
2019中国长诗展系列之
——陈修元
由《独立》与《诗歌阅读》联合推出
陈修元，四川广汉人。诗人，文化策划人。曾在《诗刊》《星星》《诗林》《红岩》及菲律宾华文《世界日报》和泰国华文《中华日报》等报刊发表诗作。诗歌入选《中国诗选》（英汉双语版2015、2016），入选《2016中国诗歌排行榜》。2012年参加在汶莱举办的第六届东南亚华文诗人大会。2013 年，获北京文艺网主办的首届国际华文诗歌“百优奖”。
主编出版非虚构散文集《人生突围——八十年代大学生的集体记忆》，策划出版《三星堆文丛》（第一辑、第二辑、第三辑），出版诗集《诗意的飞翔》《跟随一江流动的水》《回乡》《诗巫三星堆》《驶向火星》等。2015—2016策划发起推动成绵乐诗歌高铁活动，产生全国性影响；2017年策划“三星堆与文学”论坛活动，引起文史文学界关注。
◎陈修元
神国三星堆
上部 神之光芒
中部 神之消隐
下部 神之归来
上部 神之光芒
神之光，万有之光。
——题记
一
尘土飞扬，集聚，孕育
季节颠簸，周而复始
一株株树，覆盖山峦，呼啸成林
大地以他的沉默坚稳，承受万物
族人择水而居，建造房屋
繁衍子孙，种植谷黍
鼓声响彻山林，原野空阔
人群从遥远的部落赶来
旌旗猎猎，高台上，祭拜神灵
时间的链条上，灾难盘踞
神在其中。不断有人失手掉落
跋涉，迁徙，重建
成为蜀族人生生不息的命运
二
东部以西，西部以东
群山拱卫的大盆地，水草丰茂
麦苗青碧，任春天赤脚行走
柳枝怀抱嫩叶，长发飘飘
天蓝蓝，嚣嚷的油菜花
将成群的牛羊赶往坡地
新坟如出锅的馒头，送行人
渐行渐远。冥钱一堆接一堆
灰烬黑色。蜜蜂飞舞，花香撩人
夕阳西坠，远山遥遥
河流清澈，鱼鹰肃立船头
我熟悉的人，渐趋沉寂
我热爱的人，渐趋苍老
三
没有命名的事物
在田野上蓬勃生长
谁是大地上的命名者
神说，一切皆已明晰
没有命名的事物
被时间腐蚀。而神在时间之外
目睹万物在白昼的光影中
一一呈现。我在城墙上踱步
阳光散乱。油菜花浓香袭来
我迷失方向。平原上
村庄连接远山。我像蝙蝠
总是在黄昏出动
在白昼和黑夜的交接中
确认我的存在。城垣上的茅草
以衰朽证明大地的永恒
事件被时间烧焦变形
神通广大的王，在秋天
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
平原上的子民，一部分上了天
一部分逆水进入远山
神说，一切皆有形
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四
高原向天穹逼近。空气稀少
成群的动物越过沼泽地
顺着流水，向下，向下
天空离人群越来越远
鱼鸟离人群越来越近
黑夜来临。人群围坐塘边
架火烧烤野鹿，鹿眼噼啪爆裂
长长的鹿角在火中
焚为灰烬，散落一地
长者起身，手舞足蹈
陶碗盛满牛血，羊肉骚味刺鼻
火光中，女人乳房闪耀
正值哺乳期，女人半裸
丰乳肥臀。力壮的男人
以瓢饮酒，拔剑相击
死者面孔狰狞，被遗弃牛骨堆
胜者在血光中抱走女人
五
晴空下，麦苗和野草
向春天的腹地进军
桑叶翠绿，幼蚕蠕动
狩猎的人群满载而归
夜晚，族人围站祭台
头人命割下牛头，将牛身
捆绑树间，旋转燃烧
四周的小动物奔散逃命
大牛！——大牛！——大牛！
众人齐整吆吼，声震四野
牛四脚朝天，肉香扑鼻
众人裸露上身，赤脚跳跃
山神，地神，河神
牛头献你，羊头献你，虎头献你
稻谷成熟，秋祭大典
角声嘹亮，招来四方族人
来年人兴族旺，黄谷满地
六
神在树林外，在厮杀声外
行走在草丛深处。他知道
又一顶树枝扎成的王冠
戴在手握利剑的男人头上
一群人匍匐在地，屏声息气
另一群人远离房舍，遁入山林
河谷地，头人衰老
善养蚕虫的男子被推举为首领
华美的服饰炫人眼目，神灵眷顾
百兽躲于丛林，趋前降伏
服饰遮身蔽体，还遮掩人心
多彩的鹰羽，成为人人争戴的头饰
王，先祖庇祐，五谷丰登
秋风过境，王行巡广大的领地
神庙立于城池中央，香火旺盛
巫师招引众神，铸造青铜的工匠
专心雕刻鱼纹。多少代以后
王以鱼的姿势，在人群中游来游去
七
一个盲者，绕殿行走，风雨不止
宛如复明，被族人奉为神人
青铜立人旁，他面无表情
口中“傩傩”有声
手握玉璋，拜向西北方
天象存于心，地理藏于胸
一场闪电，他被掷于虚空
三千年后，蚕蛹咬破内心的黑暗
在春天苏醒，在光明中寻求永生
一步步走上泥土夯实的高台
离天更近，离人群更远
鳌鱼在下，拱起大地
巫师手持金杖，阳光下
刺得人睁不开眼。人群
扶老携幼，像羊群安静行走
鱼凫王站在高台顶端，旌旗飘扬
挥杖一指，山川改形，河流变道
子民们双脚颤抖，止不住恐惧
我知道，大限即将来临
等待我的，是几千年后
在三星堆遗址上寻踪的诗者
八
先祖目光如炬，穿透重重山峦
天神在上，鸾鸟和鸣
盆地低矮，雾锁河面
动物和人群据守各自的领地
铜尊上刻画牛头虎纹
磨玉的工匠，眼看冬阳西沉
夜半时分，狗群突然狂吠
月亮隐没，大地漆黑
驯化途中，狗群的野性
点点消失。它们臣服于人
亦步亦趋，警觉而忠诚
大地上，神灵显现
紫光笼罩崔嵬的殿宇
巫师戴上面具，叩首如仪
天气晴好，威严的王下令
祭台高筑，把牲畜抬上去
神拒绝鲜血。血泼洒大地
架火焚烧，直至骨灰
撒向早已挖就的土坑
连同祭天祭地的神器
九
敌人在城外列阵，天空低垂
巫者找来蓍草和细竹片
卜下开战前最后一卦
国王率队迎战，戈剑相接
战争在远离城池的坡地结束
敌人远去，河湾复归宁静
蜀族人，集聚在马牧河两岸
星宿布满夜空，众人仰望，冥想
星河浅浅，传来依稀的水声
内城河波光幽暗，神庙灯火通明
巨树根深叶茂，遮天蔽日
无数次，人群抬着逝者
从树下经过。先祖的牌位
被岁月剥蚀。秋虫年复一年鸣叫
鸣叫声依旧，而虫子已变换了模样
十
青铜大立人，通天接地的王
蜀族人身披鸟羽
自由而灵性，往返人神之间
祭台高筑，迎神的旗帜哗哗作响
神殿庄严，先祖神灵依次排列
国王高举金杖，指挥臣民
展开盛大的祭祀
东边部落的首领来了
西边部落的首领来了
南边部落的首领来了
北边部落的首领来了
天界众神齐立，人间万民跪拜
地界森严，鳌鱼拱负
石璧发出悦耳的乐音
大巫师领头诵唱——
神佑日月光华
神佑万物生长
神佑风调雨顺
神佑蜀族兴旺
青铜浇注神树，飞龙盘旋，神鸟站立
大巫师身着长袍，绕树三匝
国王和巫师并肩而行
臣僚和族中长者紧随其后
大火熊熊，号角长鸣
恍然间，人人张开双翅，飞升
十一
夏日当空，广场上日祭仪式
如期举行。队伍纵横排列
猪羊成群，列于祭台
鲜花和果品引日神光临
人群摘下树枝，挡住太阳
磬声渺渺，群巫身着黄色长袍
青壮男人将青铜太阳轮举过头顶
随后是童男童女队列
手举绣画太阳鸟的旗帜
国王至高无上，站在祭祀台
神树参天，祥云积聚
日神乘霞光而下
受众生跪拜，仰望
日神啊，你法力如星海
万物依赖你的光辉生长
而人，依赖你的恩德生长智慧
我不知晓宇宙的秩序，但知其恒久
人伦如江河，绵延不绝
十二
天神在上，山神在上
尊，盛以酒，置于头顶
一切于我之先已恒定
命定的人子，自知生死
我头上一无所有
云层之上，空无一物
我无法像一只鸟，振翼长空
大地上，我不能像一株草
生根，开花，结籽
即使双脚跪下，头顶尊
雄鸡血洒祭台
我仍不能像先祖
获神庇佑，恩赐
十三
谁能跟随太阳的脚步
在天空飞逝，跨越群山
金光四射，让人目炫
黑夜来临，归家的道路断绝
我被梦魇压迫。一群苍蝇，挥之不去
我一出生，只对太阳着迷
但终生都无法缩短与它的距离
太阳的重量压向我
清空的月亮表情无助
趁黑夜，我逃回自己的内心
十四
一头猪死在一个早晨
它生前的幸福曾让人
在梦中看见鲜花盛开
随猪死去还有我的亲人
母亲紧搂我的身子
那时，我年纪尚小
母亲的颤栗传遍我全身
村子中的老人说
孩子，你不能随猪一起死去
母亲将亲手缝制的人偶供奉于神像前
救救我，救救我们全家
此刻我看见了神
他从墙上走下来
我们跪坐在地。神说
月亮落下，太阳升起
十五
瞿上城，诸神狂欢之地
人群躲在暗处观看
巫师走向众神
主神说，让众人走到光明中来
鱼凫王下令臣民，灵魂献给诸神
鸟列树上，龙蛇盘踞
神说，走近我，走近我
人首鸟身纷飞而来
在神树周围舞蹈
鬼怪从冥土洞穴处现身
大地上昼夜不分
城门四开，人群一步一拜
酒香在城池上空漫延
十六
张开双翅的神鸟
翅膀黑色而硕大
看哪，它从草地上腾飞
天空是鸟的家园，也是太阳的家园
蜀人仰望，族徽上的凤鸟昂首向上
此时，青铜神树
高大，肃然，光泽鲜亮
人群匍匐在地，眼看巫师们乘树而上
天神，带我去，我跪伏已久
妻女，儿子，亲友
先祖在上，我昼夜焚香
我的命比鲜花短暂
鸟儿依然栖息枝头
树在，鸟在，而神在哪？
当年跪拜的人群，尸骨化作泥土
我是后来者，而神仍然不现身影
十七
祭祀时节，每年春天
神与人同乘芬芳的气息
巫师站在高台上，双手握玉琮
祭台下人群跪俯，肃穆
牛羊血祭神祇，旌幡飘舞
鱼和鸟随众神飞升
石磬悠悠，巫师大声念唱咒语
太阳如血，神从天宇降临
大地沉寂如黑夜
人心光明如白昼
神殿上，王举起旗幡
口中念念有词。巫师手握象牙祷告
牲畜被宰杀时，安详而平静
十八
时间化为沼泽，梦魇扼住颈脖
鱼鹰救我。神树啊
伸出你的枝丫，让我乘太阳轮
逃离时间的追捕。太阳烤炙万物
我所有的骄傲被击碎，像一株小草
托一滴露珠，映照神灵的光芒
我看见，废墟上一道闪电
撕裂夜空。洪水在远方山峦集合
巫师放下祭祀的法器
在神庙边黑暗的小屋
搂紧心爱的女人。臣民跪拜
祈求远离故土。鸟儿在等待
天未明，劳作的工匠已经行走在路上
国王和王后在宫殿里沉睡不醒
隔一道水面，鸟和鱼在各自的领地休憩
力量来自无人攀越的高山
来自无法深入的地层
人子的生命像驯养的牛羊
短暂。我听到，背后利刃劈来的声音
山神，水神，树神，万物之灵
国王和皇宫的女子
成群而出。神啊，我不该醒来
地上有我的妻女
洪水长驱直入，神殿在不断下沉
十九
废墟早已被一年又一年的
庄稼覆盖。农人在土地上劳作
年年风调雨顺
城墙上，老牛啃食青草
命运依旧，斜阳依旧
稻秧簇拥村院，阳光和煦
奔跑的孩子，穿着单薄的衣衫
度过寒冷的冬季
春天妖娆而来
油菜花金黄铺地
泥土下的王朝
能否醒来，能否重现
当年万人集聚的祭祀场景
二十
蟋蟀交欢草丛，羊群孤独
村落被黑夜笼罩
时间伸出黑色之手
将我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像一羽鸿毛，飘坠虚无
我看不见神的暴怒和温柔
我是她的宠儿还是弃婴
我能否进入她的怀抱
顺时而动或逆时而行
先祖在上，占据永恒的神殿
我跪伏在地，听巫师
念诵咒语，听神的召唤
然后，沿神树向上攀登
我的肉身，能够交给谁
能否被铸进青铜
哪怕被掩埋，被锈蚀
而神树犹在，神灵犹在
二十一
巫，走进城中每一家住户
燕子筑巢，巫神让主人跪坐
神龛沉重，先祖在上，龙虎守卫周遭
大雨初歇，蚯蚓深掘泥土
王国的旗帜，直指云霄
巫师夹裹神袍，神鸟环卫
踏云飞升而去
一个王朝被鲜花覆盖，被时间
深埋泥土。梦魇和窒息
不能言说的痛苦
青铜人口含毒药
在黑暗中对峙
黎明如期而至
我消失在废墟
中部 神之消隐
人以行动，和神分离。
——题记
二十二
河流源自崇山，汛期未到
河水清洌。初夏雾岚升腾
水面河神出没，鱼鸟追随
有神的河流，万物滋生
男在湔江北，女在湔江南
对唱情歌，看白云变幻
野兽日渐稀少
驯化的牛羊在河滩地
争食春天和野草
神从祭台走下来，走进人群
蜀族人品质优良，人数众多
他们圈养鸡鸭，种植谷黍
草原牧马，江河放鱼鹰
二十三
墓葬区在城池的哪端？
野草掩埋了通达墓群的道路
先祖归于高悬的神位
先人依次从神树升天
后人仰望，头晕目眩
腹中咕咕叫。在树枝和草地
他们寻找可以入口的食物
树上果实鲜美，林中野兽与人对峙
秋天随落叶深入土地
蚂蚁忙着拖运过冬的食物
花开花谢。冬天降临的孩子
睁眼看见大地荒芜
人们开始明白春天的真实含义
二十四
鱼，在水中游弋
流动的水让鱼深感幸福
它比人自在，比人更光滑
在时间之中，鱼
如与我交欢的女人
而王，下令不准捕鱼，食鱼
在河边祭祀，看鱼在水中
游来游去
在春天，我闻不到花香
握不住自己的手
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照镜子时，赫然看见
镜中一张陌生人的脸
我渴望变成一只飞鸟
鸟，谁赋予的自由
仰望中，阳光在头顶盘旋
鸟，栖息于神树，展翅飞翔
二十五
熔浆冷却的瞬间连同
浇铸者早晨出门时女人的叮咛
太阳还是出门时的那轮太阳
在空中喷薄而出，霞光未褪
现在已是黄昏，星月跃跃欲出
你只是应邀而来的工匠
洗完双手，你还得回到茅草搭建的家
以前是神的事，以后也是神的事
祭祀时辰已到，外面鼓乐齐鸣
你被指令待在家里
儿孙们惊恐地躲在屋角
跪拜的人群匍匐在地
神旗下群巫肃立，躬身礼拜
以赤璋礼南方
以白琥礼西方
以青圭礼东方
以玄璜礼北方
那选料上好的青铜
采自龙门山脉九峰山
群山上有一座神峰，峰有通天的云梯
我们只是一群又一群麻雀
在草丛间扑腾，寻找遗落的粮食
二十六
北纬31度，东经103.4度
数千年之后，川西北山地
我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
八级地震，大地
以痉挛承受深刻的痛苦
而人，最终成为大地转移痛苦的替代品
正如牲畜被屠宰于案桌
征兆写在巫师脸上
一代一代从父辈传给儿孙
咒语传男不传女，被反复念诵
国王躲于后宫，酒林肉池
百姓和牲畜被驱赶到郊外
裂痕在看不见的地心出现
天神倦怠，一只死鼠腐烂
酿成一场瘟疫。暴雨总是和地震
结伴而来。幼年的花朵顺着泥石流
汩汩而出殷红的血液
神拂袖而去，带走他的创造物
人在废墟，生命不及一株野草
成为食腐动物的越冬之物
二十七
神的秘密隐藏于白玉
白玉的光芒照亮我们的内心
陶盉盛酒，午后的河流清凉宜人
祭祀的日子刚刚过去
五月，麦子垂下头颅
隆隆的声音来自地心
一股浊烟升腾而出
神在这一刻，在天上
目睹大地摇动，生灵转瞬即灭
神殿器物发出空洞的声响
巫师来不及脱下神袍
大地深处的魔障从裂缝处
散开，游走，手中攥着
无辜的生命
二十八
我是幸存者。没有人为我庆幸
在尸体间行走，在大地破裂的心脏上
行走。天空绝我而去
蚁群似山体滑坡，向我呼啸而来
重见天日的巫师站立不稳
纵目阔耳的人面青铜哐哐作响
神树倾斜。天空暧昧不明
我看见先民惊恐的表情
神背过脸去，祈祷无力
数千年时光压成一张薄饼
一面印痕陈旧，一面崭新
二十九
神树毁弃，神远走高飞
我看见人群，在时间的瓦缶中
无助挣扎，巨齿螃蟹
它们表面坚硬，内心已经腐烂
我跪下祈祷：神啊，给我一双眼睛
纵目远方
我要看清太阳背后的云层
给我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我要在大地上彻夜穿行
我听见神的声音在天空回荡——
上，上，向上
我看见先民手抓泥土
口里喃喃有声——
哟，哟，我的土地！
我看见国王面色惊惧
在空荡荡的广场上奔跑——
哟，哟，我的城池！
三十
时间如密集的子弹，将我洞穿
百孔千疮，血淤成痂
我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复生
世间万象，被时间的魔法罩住
唯有星空，在我的视野外
时间在哪里，和空间达成默契？
神灵穿行其间。神树
不断长高，攀援的人群
如果实纷纷坠地
大地突然摇晃，我抓不住神的手
飞鸟跟随太阳，东升西落
鸟声渐远，鸟影遁空
我的先祖，丢弃祭拜的法器
空手回家。妻子满头白发
儿女成群，再也认不出他们的父亲
高台上，牲畜鲜血四溅
神主啊！我们献出了自己的心爱
献出了体内的血。你还要拿走什么
除了震天的锣鼓，我听不见
你的声音。黑夜漫长
动物肉体腐烂。先民年复一年耕种
上天的路，随一场只涨不退的洪水
而断绝。我们找不到洪水的源头
不知道洪水的退期。祈祷千年
一瞬间，洪水劈空而来。一群群飞鸟
展翅逃离泽国。在水中
人群异类，鱼群躲避
三十一
一只飞鸟，冲向我寄居的高楼
我血液浑浊，肉身在饱食中变形
灵魂以轻烟通过七窍出逃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
那只鸟来自三星堆遗址
鸭子河绕城而过
马牧河在城中穿行
我从不同的方向
抵达古城的中心
在广场上漫步，在宫殿中行走
在铸造青铜的工地上
我看见工匠们赤裸身子
神像被加热，被锻打
被冷却，被悬挂于殿堂
三十二
以脚步丈量时间
三千年，四千年，五千年
我周身被月光温暖
被太阳光扎痛神经
出土的青铜器，玉器
金器，陶器，小小的海贝
硕大的象牙，盛在时间的容器
青铜深远的光芒
穿越黑夜，穿越人的内心
而我，被铁链锁住
春天空气一样稀薄
三十三
神与人最终坐在一起
神一语不发，巫师一改往日容颜
看着田野成群的牛羊
金黄的稻穗随风舞蹈
神说，我该走了
神殿上贡品纷纷散落
巫师昼夜不眠，国王带领臣民
祭台上，向西北方向跪拜
无数的牲畜，眼里涌出泪水
唯有蚂蚁，照常在洞口出出进进
没有神的日子，恐慌很快过去
祭祀荒疏，祭台上瓦砾遍地
巫师成为小儿追逐的闲人
每天晚上，家家户户传来笑语欢声
你有灯光，你有牛羊
你躬身劳作，你有谷粮
你要过人的日子
上山砍柴，下河捕鱼
回到家，你儿孙满堂
神在暗处。神在暗处
三十四
灾难发生，像一场恶梦
总是在我们睡眠时
大举侵入，越过广阔的原野
崇山峻岭，坚固的城池
而我们无法抗拒睡眠
醒来时，庙堂灯火熄灭
唯有神像悬挂四壁
青铜冰冷，双唇紧闭
太阳照常升起
幸存的人们，与牲畜相依为命
星河遥迢，神树折断
人群躬身劳作，满足于口腹之欲
三十五
三千年前，地点：蜀地瞿上
季节：春夏秋冬；时间：某时某刻
宽山上巫师笔直站立，一声令下
数以万计的先民，跪伏于地
他们不敢望天，那是灾难的施放地
既往的灾难深刻于心
神啊！给你牲畜，给你黄金
给你美玉。换我城池，换我子民
我只要一日三餐，草席铺地
我让你驻进我的内心，听你命令
收获季节，我献给你粮食
王国的颂歌献给你
国王的王冠献给你
童男童女的身子献给你
子孙的功德也献给你
三十六
我看见山体倒塌，拦腰截断清流
水位猛涨，像不消化的胃
憋胀得气血不畅。万千生灵
目睹高悬的堰塞湖，胆战心惊
连蚂蚁也深感恐慌，那条通向神山的
道路已断绝。山顶的神庙无人光顾
成为鸟兽的乐园。而我们日夜修造的城池
风雨夹裹的夜晚，像沙滩上的屋宇
顷刻间被洪水吞噬
悲哀和绝望，刻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早晨醒来，为度过的夜晚而暗喜
又为白昼的虚幻而叹息
我们重修庙宇，人群中的先知
成为众人心中的偶像
他行走在前，带领一支劫后余生的队伍
翻山越岭，来到一片空阔地
我们中的勇敢者，徒步进入大山深处
回家的路被泥石流断绝
祭祀的锣鼓声隐隐传来
巫师集体出动，神情庄严
领着众人下跪，国王和工匠
大臣和奴隶，在这一刻
消除了恐惧。人群中的工匠
被荣耀选中为青铜的冶炼者
他们被容许在浇铸过程中
暗里许愿，得神灵护佑
三十七
巫师在暗夜静坐
人群在神殿外等候
领头的巫师走出屋外
说，凡是青铜物品
抚摸时必须净手
注目时必须心无邪念
神在青铜的幽光中显现
在黑夜，神穿越青铜
与青铜合而为一
巫师紧闭嘴唇
除了念咒语，人们再也听不到
巫师说话的声音
贡我于神殿，祭我于山巅
我在，城在，子民在
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青铜的光芒照彻幽暗的光阴
后来，有更炫目的光亮
让人的内心更加晦暗
从此，神与人天各一方
三十八
行走在震后的大地上
血污呈现刺眼的暗红色
肢体破损，伸出断垣残壁
旗帜的残布垂落风中
黑暗早早潜入，与暴雨合谋
给一息尚存者最后一击
幸存的牲畜寻找昔日的主人
死亡的气息让它们嗅觉失灵
谁是主人？饥饿让动物
在人的尸体间游走
昨天，他们是我的至爱亲朋
握手，同锅而食，甚至有肌肤之亲
此时，我掩鼻而过，我内心虚弱
并痛恨自己的残忍
灾难成为人间馈赠的礼物
祭拜礼仪，场面奢华
人垂下头颅，内心却抗拒
祭台上，蒿草丛生
多年以后，一群人
小心翼翼，迁徙到此地
他们毁林除草，撒播庄稼
饲养牲畜，繁衍儿孙
三十九
人和牲畜相依为命
神成为人闲暇时的娱乐
天愈加高邈，远离人心
在地上行走，我们脚下轻飘
不由自主。道路泥泞
岁月按人的意志延长或缩短
深埋在泥土下的祭品
带走了神的荣光。人被遗弃
荒草地, 与虫蛇为邻
神树折断，鸟儿垂下头
鱼在水中，时时提防撒下的渔网
孤独时，我们精力充沛
饮酒，做爱，任春天和野草在门外疯长
那些玉，残留神的指纹
那些黄金，按神的旨意
在时光中保持最完美的形状
我不敢抚摸，凝视的瞬间
我知道失去的天空
已终生无法抵达
四十
长时间注视一只鸟
它双翅收覆，肃立枝头
瞳孔里的影像变幻莫测
世界对于鸟，和对于人
有怎样的异同？我读不懂鸟音
微风吹拂，鸟的双翅
有神赋予的力量
瞬间的灾难，我无处可逃
山崩海啸，我像一只蚂蚁一样
孤苦无助，比赛逃命的速度
人首鸟身，神灵引路
废墟在我们身后
返回时，人群在田间耕种
新的灾难未降。那时，没有文字
历经灾难的巫师已经死去
余震不断，我住在高楼
脑子里盘旋的问题是——
我何时归去，命之外
我还有什么不能舍去
四十一
我可以问：光来自哪里？
鱼，是否经历过
比地震更大的恐慌？我在岸上
看鱼群悠游而过
光在水下，水在光中
人来自哪里？鱼与人
谁距离神更近？更亲切？
鱼随水的流动而游动
人，受谁的牵引?
大地上，香火缭绕
人再也不见神的踪影
摆上餐桌的鱼，成为人的美食
动箸之时，人是否看见神的表情?
四十二
地震后，洪水泛滥，瘟疫流行
巫师和国王也未能幸免
昆虫和野草在腐烂物上炫耀
另一种生命的强盛
判处终身苦役的工匠
他们接受指令
不能将自己的影像铸进青铜
而玉，洁白光滑
只能佩带在王室女人身上
即便是苦役，也没有我在场
我大吼一声，空空荡荡
我爱过的女人，终生受苦
内心充满忧伤。我不敢回头
不敢抚摸断裂的玉璋
当年盛酒的陶器
已消失醇厚的芬芳
四十三
从此，我沉默度日。书写的欲望
像孩子堆砌积木，推倒又重来
一块没有耕作的土地
杂草丛生，乌鸦飞来飞去
青铜上没有神灵的痕迹
金杖纹饰暗淡，瓦砾被时间粉碎
神器锈迹斑斑。麦苗吐青时节
我嗅到了肉身衰败的气息
下部 神之归来
神说：要来即来。
——题记
四十四
苦难是神在人间的遗物
黄金的光芒，炫人眼目
刻在上面的符号，无人领会
人群，从远方的沙漠赶来
半路上，有人渴死
有人喋血而亡
虎豹躲闪。它们模仿人
仰头向天，前脚悬空
圣城在望，先期抵达的人群
看见的是一座废墟
青铜人遗弃荒草，玉在哭泣
四十五
有一天，我听到了原野传来
蜂群的撕咬声。那一天，风清日丽
群蜂的轰鸣声震落玉兰花瓣
扩张领地，护拥蜂王。小小的蚂蚁
不甘落后。洞穴乃战场
尸首离异，大地寂静
神在隐身之前，在岩石上刻下线条
族群争夺岩石，引发战争
一群人胜利了，戴上花环
一群人逃亡了，种下复仇的基因
风吹血腥，空气放荡令人眩晕
让女人迷幻，如坠欲河
让男人狂野，如虎啸山林
四十六
大地上，活着或者死亡
树叶发芽或枯黄
此刻，我活着，看见日升月落
生命的推动力来自何处
谁是食物链上的起始者
灾难在即
人与一头猪有何区别
众神在我们身外
河流在我们身外
那些玉，藏身山岩，以睡养心
那些金，一言不发，隐匿光芒
四十七
蜀地瞿上，众神居住之地
天宇流转，星光显现
河流草木生灵，神的大地万物和谐
人在其间，阳光轻启灵性之门
巨树伸开蓬勃的枝叶
承接星宇万有之光
鱼虾戏水，河流母性四溢
岸上的人群，一边劳作
一边谋划祭拜仪式
下界隐于地层，从天坑进入
深黑不见底
人间未见的鳌鱼，止息暗河波涛
众神飞禽附身，在天空滑行
人群放下工具，双手空握
做好迎接的姿势
四十八
寒暑轮回，万物遵从神的秩序
云层之上，我乘坐飞机漫游
一粒游沙，尾随飞机降落大地
大地上浩浩之水从何而来
科学家说，每分钟有20颗星体
（那是重达100吨的水构成的星体）
冲向地球，集聚大气层
我渴望返回我来自的星球
子夜时分，我反复咀嚼
苦痛和幸福的草根。眷恋我的女人
已放下搂我的手臂入睡。
三星堆青铜鸟，闭目栖息
人群一茬茬来一茬茬去
吞食了三聚氰胺的人
医院门前，排起长队
庸医和假药，给了患者致命一击
四十九
我是不是幸运者？灾难发生前
我预知了灾难。人群围聚广场
将我和捕获的乌鸦一同处死
真相在火光中如受伤的狐狸
瞬间逃遁。人群手拉手
围着火堆舞蹈。星光黯淡，万虫禁声
我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气味
人群狂欢，啤酒倾倒火堆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这一切，都在梦中，你痛吗？
——真的，除了恐惧，我没有痛感
我看见我的肉体慢慢变成灰烬
人群散去。我听到了
自己口腔发出古怪的声音
五十
一个盲人。神在他心里
点亮一盏灯。一个聋者
听到了神在他耳边的爱语
人群如陀螺，被欲望之鞭持续抽打
温水煮青蛙。时代和平而暴富
宠物狗成为幸福的代名词
它们在街头撒欢，在狗群显贵
烈日斩断河水，蒸发信仰
我在街头寻找一个可耻的人
人人衣着光鲜，面露喜色
我返身而回，死死箍住自己——
我就是可耻的人。神，请审判我
我贪食嗜睡好赌，逞能纵欲
我罪孽深重，万劫不复
五十一
新月阑珊。我坐在窗前，熄灭台灯
静候神的光临。川西盆地宽山古城
在窗外的原野，历历呈现
松子油点燃的灯光摇曳
巫师坐在工匠面前，影像清晰
青铜熔化，神隐形其中
我孤独而自在。使命在身
时令已是初春，油菜花开得
比往年早，村落如失舵的船只
漂浮旷野。沉入深梦的人群
被恶魔追击。地狱焰火升腾
温度高过火葬场焚尸炉
谁来收拾生命的残局
愚蠢之人，必然狂妄
贪婪之人，必生罪恶
魔界大门，一经打开
黑夜的大幕便再难合闭
五十二
三星堆器物上的神迹，子夜显现
日全食，黑暗满布大地
众鸟惊飞，温度下降
依偎在站立的大巫师身旁
我度过了惊悚时分
巫师身披祭祀之袍。地球安然无恙
中东战火蜂起，烧焦天空
复仇和贪欲，与地心石油搅合在一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罂粟花开时节，遍地香焰
人群裸身而行，欲望的洪水
淹没高楼林立的城池
饕餮大宴，食物的腐味
引来苍蝇和鼠群
临终时刻，恐惧和愧悔
让人瞳孔放大，脸部变形
五十三
小心，前方红灯
不，前方的前方有女人
红灯失语。神掀开猩红色袍子
黑暗瞬间袭来
你驾车失控，冲向人群
世界在此刻消失该多好
或者，万物皆有，人类不存
或者，只是在梦中
醒来，太阳照常升起
想一想，天神轻微的惩戒
只是他有更大的爱要给你
五十四
贴近青铜大立人，锈迹斑斑
你想听清他的咒语
那时，咒语灵验
巫师双唇翕动，恶魔撞向绝壁
人群跪伏，恭顺虔敬。灵巧的工匠
终生只做一件祭神器具
神巫之地。气场特异
每一个途经此地的人
黑夜不再感到恐惧
月挂中天，大地安宁
妻儿熟睡的鼻息平和均匀
五十五
我愿意。仰望天空，成为
一种恒定的姿势。唯有仰望
人的双脚，才能深植大地
远山在镜头中推移而来
那些云，在山峰变换气息
人群被当街的车流挤进商场
与商品对峙，你身子裸而轻
双手下意识捂住下身
从塑料模特儿丛中穿过
你成为一件多余的商品
潮湿的思想被固定在墓穴
移栽的景观树，人人争相留影
而流水则从下水管道溢出
人，在头脑的沟壑处建造城市
春天不堪重负，群鸟的嗓子
在远离山林的途中喑哑
五十六
巫神集体从三星堆古遗址浩荡出发
他们要找回当年遗弃的圣器
时间，快过以往的速度
人类寿命延长，而衰老却加速
沉思者不再手托下颌，他站起来
他要行动：地球，请喷出石油来
喷出天然气来！深达万米的钻机
昼夜开采。广场上人群狂欢，酒沫四溅
众神在城外耐心等待
人群中的长者，厚颜贴近少年
零星的地震，成为一闪即逝的新闻
铀的提炼，核弹的制造
成为国家机密。而专家死因不明
幸福的公式，在幼儿园雪白的墙上
被反复推演。阴雨连绵，花蕾咳嗽
春天被一再推迟
五十七
淅沥雨敲打人心，原野花开
呈现少许诗意。诗人敲击键盘
雨夜独身的妇人难于安寝
谁在期待天明？谁有耐性
坐守纵目青铜人开口言语
哦，神灵，请把我
带引出时间的巢穴
你向我走来。你的声音，
你的气息，植入我的心脏
此时，天空放晴，远山如洗
人群中的通灵者，握手相庆
白鸽的哨音，划过众人头顶
五十八
孤独者行走在孤独的路上
他逆向而行，用脚步丈量瞿上古城
在西城墙上，他找到当年的自己
身穿虎皮手执长矛，守卫城池
大巫师和国王，坐在祭祀台上
仰望星空，解读星象密语
自性之人，昙花开时质疑生死
神攥紧放飞风筝的绳子
一切都是在，过往与未来
人在其中，我性融入他性
一滴水，汇入海洋
流动即是水性。晨露映现霞光
天地融融，人神喜喜
五十九
找寻乃自在，放下即安宁
谁愿意被时间切割？谁愿意
承担他人的罪孽？狂饮之时
室外即有过路的饥饿者
宠物狗感冒，一家人揪心
电视新闻每天准时上演局部战争
我热爱世界，但无能阻止枪炮和饥饿
我热爱生活，但无能阻止犯罪和堕落
我热爱女人，但不能停止对某个女人的邪念
和对另外一个女人的冷落
我热爱诗歌，但克服不了骄傲和轻薄
我参加的会议多如牛毛，话语过剩
却忍不住喋喋不休，制造二手泡沫
夜深了，尘埃降落，大地宁静
梦游者和鼠群出没
六十
除了习惯，你对谁还有信心
如果要交出生命，请开出你的条件
阳光、空气、水，是身外之物
还是和灵魂融为一体
我不能说出我的幸福
人群会扯掉我头上的桂冠
我圣洁的诗句，会让人掩鼻而过
灾难时刻，人们会以为巫师
召来恶魔。祭祀台上，国王威严
下达巫师与牺牲一道活埋的指令
祭品被焚烧砸烂。臣民中的强人
揭竿而起，王朝急速更替
恶行未减，人口快速增长
瘟疫躲在暗处，伺机掠走老人孩子
六十一
小行星撞击地球，恐龙灭绝
地球的另一面，哺乳动物
乘机繁衍。神在其中拣选
人，进化之偶然。神之必然
万物的命名者，在夜晚
贴上神的标签。月光朗照
孤独的人，大地上行走
流水。音乐。爱人。
有一种声音，托起你的羽毛
飞行。飞行。飞行。
堕落，重量决定速度
谁能计算出人心的落差
谁都知道泡沫易散
谁都不肯散在最后
六十二
再一次，我失重在星空，且迷失
母亲，坟上青草，夕阳西沉
父亲，大脑萎缩，思维不清
谁指引我明天的路？更可怕的是
谁带我走出此时此在的黑夜
我在，黑夜在。诸神俯身
以星光牵引，天宇澄明
神性之根，青铜树枝叶茂密
人在她的荫庇下，生生不息
赤脚奔跑，天边变幻的云像指路
城市在身后越来越远
河流的源头在云端，那轮太阳
一如既往，照耀三星堆遗址
注：
瞿上：见《华阳国志》，“杜宇，治瞿上”。
宽山：出自《汉州志》，指古蜀国祭台，为人工堆积物，即三星堆遗址内的三个土堆。即今三星堆名称的由来。
1986年春，考古人员在三星堆附近发现一处20至50厘米厚的淤泥层，且文化层被破坏，被认为是三星堆遭受洪灾的一项重要证据。这种能让一座繁盛的古国都城毁弃的洪水，只能是大地震或特大暴雨形成的堰塞湖溃决冲刷所致。在关于三星堆古蜀国消亡的众多猜想中，以洪水说为主。
2008年2月29日，起笔于成都天指道宾馆；
2012年4月14日，定稿于三星堆。
〖评论节选〗
与神灵同在的心象合璧（节选）
——读陈修元诗集《诗巫三星堆》
◆孙 谦
......
“世界上只有一位诗人，从开天辟地之始他的生命断断续续与人类的生命一样长久。每个世纪，经历不同的时间进程，在各个不同的诗人个体中显现。既走向迷途又高扬于真理之上，他们的诗是人的生命唱出的歌。有时相互抵触，又很自然，一切都包含在‘神秘的深沉的统一’之中，生命之歌相互关联相互融合。”
我感觉，我从《读书》杂志抄录的这段话，用于修元的神性认知是非常切合的。而修元的神性认知，就是他的经历、人格、信念和心理的统合，它们是生活和精神相互砥砺、融合，不可分离的状态。当“神秘的深沉的统一”落实到他的具体文本中时，他的三卷长诗无疑就是他从社会生活中出离，沉浸在深在的自我中时所揭示出来的感知、冥思、梦幻、潜意识，而实际的情形也就是诗人自我存在的映射。
“我在思考：三星堆写作是什么？我为什么痴迷于三星堆写作？
“三星堆写作，是穿越时空，回到远古时代蜀人的天地观的写作。三星堆写作，是拨开当下的浮波沉潜入底的根性写作。这个根是人聚合成类的精神之根。在寻根过程中，探讨确认人类生命的意义。三星堆写作，是神性写作。”
修元在书的后记中的这一段话，可说是他三星堆神性写作的夫子自道。寻根，寻找古蜀祖先的天地观；在聚合成类的根性中探寻生命的意义；此一探寻与神性相接。
从修元的具体文本中我梳理出来他神性认知，或曰神性表达的三种面貌，我们从文本中随便选择几节诗来看：
……没有命名的事物\在田野上蓬勃生长\谁是大地上的命名者\神说，一切皆已明晰……而神在时间之外\目睹万物在白昼的光影中\一一呈现。我在城墙上踱步\阳光散乱。油菜花浓香袭来\我迷失方向。平原上\村庄连接远山。我像蝙蝠\总是在黄昏出动\在白昼和黑夜的交接中\确认我的存在。城垣上的茅草\以衰朽证明大地的存在
——《神国三星堆·上部》
修元这里表达的是命名的热望，因为在他看来没有命名的事物，仍然广泛存在并获得了蓬勃生长的地界。在接下来的问句中他问道“谁是大地上的命名者”，紧跟着他说“神说，一切皆已明晰”。他在自问自答中表明了神的命名的权威，因为只有神可使一切皆明晰。
在下一节中他言明：“没有命名的事物\被时间腐蚀。”既然，神使一切都明晰了，又何来被时间所腐蚀的没有命名的事物呢？其实，诗人想告诉我们的是万物皆有名称，亦没有名称，万物皆在时间的腐蚀中衰朽，因此，必须有新的命名者出现，连接神意，为在腐蚀中衰朽的事物继续命名。只有持续不断地命名，才能够让大地生生不息的血脉得以接续。
......
我们再来看诗人神性表达的第二种面貌：
……我被梦魇压迫。一群苍蝇，挥之不去\我一出生，只对太阳着迷\但终生都无法缩短与它的距离\太阳的重量压向我\清空的月亮表情无助\趁黑夜，我逃回自己的内心
——《神国三星堆·上部》
这里表明了诗人的强烈的压迫感，那个梦魇是什么？是现实的鼓噪？是神性的破碎？是精神的迷茫？“一群苍蝇”是什么？是诗人无以摆脱的厌恶。由此诗人从一出生，就迷恋太阳，这里的出生显然不是从母体中的脱胎，而是某种生命意识的复苏。自然，诗人所迷恋的太阳也远非自然界的太阳，这里有图腾崇拜的意味，在三星堆的遗迹中表明古蜀人有崇拜太阳神的迹象。
......
在诗人神性表达的第三种面貌中，他在寻找心灵保护，寻找一种特殊的感知和迷恋，让破碎的自我重新复原，返回神宠的怀抱。
修元在后记中说：“三星堆写作，是在冥想中寻找我们已丢失的连接母体的脐带。找到脐带，我们才是安全的。有了母亲大地般的拥爱，我们才能免于或少受到伤害。因此，三星堆写作，让我获得了灵性，拥有了强大而持久的生命力。”也就是说诗人的神灵认知是从“我”导入的，诗人所在的社会生活，被他以诗歌的形式被带回到了远古祖先、神灵那里。正是由于这种与神灵的融合，诗人已经获得了种种与祖先、神灵同在的激情与形式的景仰和体验，在诗人的眼里，神界是世界的镜子，神界的反面是世界的正面，而生命的反面则是死亡的正面，而神圣的场域，就是在这种种目不转睛的冥思和幻影中，以诗写映照出了真实而虚无、孤独而庄重的生命仪式。
......
诗人对于三星堆历史文化的表达，其实是介于人性与神性之间的边缘，而道也就是在这种边缘状态游移的一种存在，在此间，任何一种想象的对话都是可能，任何一种方向都是具体的方向。关键是如何抓住特征，在即时的背景下重构或塑造其建立在人性结构上的形象，所以这种创作本质是一种对人性的表达，反映出来的是对生命的尊重。如此一来，无论是人性升华，还是叙事的活跃性，在表现人性之处都来得丰满、可信。
......
作为一部史诗性的作品，《诗巫三星堆》从整体架构了宏大叙事的完整性体系，它打通了天地人、神巫灵的空间维度，在过去、当下、未来之间的表述中，以纷繁的迹象和喻象充分调度起人的通感，在视觉、听觉和知觉中觉察出旷远时空在现实中的类比、意义。诗歌中人神共在的世界通过一种即时的、也是持久的转换得以呈现。即便是直接说出的所见所闻，也早已糅进了整体的格局之中，而非游离其外。道说，即是此说。
修元诗艺的形式，无疑是以一种形而上的界面为起因，在阅读的过程中，从具体的感觉开始：它具象而又抽象，实在而又飘忽，热情而又冷凝。他表述的诱人的意味，是那种能够让懂得他的人在醉意中去细细品味的。如果我们把诗集中的某首诗抽离出来，单独来读，它也是各自成立的，其情态自在。而每首诗的转化演变，也召唤，唤醒我们在诗史的境遇、氛围中游弋、感怀。
但愿，它能为我们补充“今天人类所缺失的微量元素”道的缺失，也是微量元素的缺失。
2013年4月23日
***孙谦，自由诗人，穆斯林人文学者。著有多部诗集和散文随笔集。曾荣获台湾“蓝星诗社”屈原诗奖（1992年），澳洲“国际汉语文坛”首届国际汉语文学大奖（2011-2012年度）。诗歌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神启与诗歌
——从陈修元的三星堆诗歌创作谈起（节选）
◆马小盐
编者按：2017年11月9日—11日，广汉市委、市政府主办“三星堆与文学论坛”，邀请了国内著名文史作家、诗人、文化批评家、学者、教授等100余人出席论坛活动。这是国内首次对三星堆古蜀文化进行文学探秘，在史学界和文学界产生了良好的反响。
论坛专家马小盐简介：马小盐，女，文化评论家、小说家、陕西省文学期刊《延河》首席编辑。
本文为马小盐在广汉“三星堆与文学”论坛上的演讲。
以三星堆文明作为艺术创作的原型，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文化创意。三星堆文明是一笔可以从各个角度切入展开，叙事多元、想象空间极为宽广的文化遗产。四川的作家与诗人身处如此奇瑰的文化氛围，真该“近水楼台先得月”，创作出许多与三星堆文明有关的艺术作品。诗人陈修元，应该是以三星堆文明为原型，进行诗歌创作的为数不多的先行者之一。广汉是诗人陈修元的故乡，他对这块祖地有着深切的爱恋，三星堆文明的考古再现，更让他看到了这块祖地与众不同的神秘起源。他自认是三星堆文明的一位守护人，并创作了大量与三星堆有关的激情飞扬的诗歌。在《诗巫三星堆》一书的后记里，他写道：“三星堆写作是穿越时空，回到远古时代蜀人天地观的写作；三星堆写作，是拨开当下的浮沉潜入底的根性写作；三星堆写作，是神性写作。”从这段话可见陈修元诗歌创作的理念：在为蜀人寻根的同时，他想回归上古时代，重拾诗歌创作的神性与巫性。三星堆发掘而出的各种器物，因此成为陈修元诗歌创作的神启之物。就此神巫一体的“纵目人”幽灵，跃出坚硬的青铜面具，在陈修元的诗句里铿锵起舞。
神性的再启——
陈修元诗歌的创作理念，触及到一个目前几乎被诗歌界遗忘了的词汇：“神性”。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语言神性的丧失，是堪比曾被湮灭的三星堆文明一样的语言学事故。我们看到，大部分中国现当代诗歌，早已丧失了它的神性。大多诗歌完全被庸常生活浸润。神早已背转祂的身影，从诗歌中全身隐退。于是口语派、垃圾派、下半身等等诸如此类与肉身和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的诗歌流派，在诗坛诸侯割据、风起云涌、各领风骚数十载。
......
半神与祭祀——
......
陈修元“神性写作”的诗歌理念，与荷尔德林将诗人定位为“半神”的看法，有相类之处，看来诗性的灵魂都是相通的。三星堆挖掘而出的青铜太阳轮、神树、纵目人面具等文物，会让所有的观者深感震撼，更会令一颗敏感的心灵在某一瞬间若遭神启。这些看上去宛若来自外星的瑰丽迷人的上古神器，不但凸显出长江文明完全可与主流叙事的黄河文明相抗衡，更显示着长江文明的异质性起源。正如朱大可先生所言，三星堆文明是吸纳了西亚、印伊、殷商多种文化原型的异质性文明，它是一种由“眼睛巫术”演变为“眼睛崇拜”的宗教。生于斯长于斯的陈修元，长期浸润在这神奇的“眼睛崇拜”的文化之中，与“纵目人”深情互看，两相不厌。尼采曾言：“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让我暂且修改一下尼采的这句名言，显然，在诗人陈修元这里，这句话应该置换为“当你凝视青铜纵目人时，青铜纵目人也在凝视你。”这种长久的“看”与“回看”的眼睛凝视，神的身影，会在某一时刻，蓦然显现。此时此刻，诗人宛若神灵附体，从而成为“半神”一样的祭司，他看到了神迹，他获得了救赎，他更忘记了现世的平庸与轻浮。
铸造诗歌的青铜器——
《诗巫三星堆》一书里，陈修元宣称“三星堆就是天地人神同在的居所，是人类梦想的诗学发源地”。这是诗人因对自己祖地的热爱，发自肺腑的热恋之语。三星堆是否是所有人类梦想的诗学发源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陈修元的诗歌创作中，占有不可撼动的绝对地位——它是陈修元诗歌创作的起点与终点。这本诗集里，诗人以三星堆器物为镜像，以“半神”的姿态，发起语言的巫术，创作出《神国三星堆》《三星堆圣物诗》《面具说话》等组诗。诗集中的重中之重，当属《神国三星堆》，这是一组关于三星堆文明的史诗。它分为三个部分。上部是：神之光芒；中部是：神之消隐；下部是：神之归来。
《神国三星堆》中，上部《神之光芒》的重点是诗人通过三星堆器物所虚构的古蜀神国的祭祀、生产与青铜浇筑场景。“我”穿越时空而来，时而是参与祭奠的子民，时而是道边的旁观者，观看着神人同在上古盛景，如下诗句，便是在描述古蜀神国的祭祀庆典：“每年春天/神与人同乘芳芬的气息/巫师站在高台上，双手握住玉琮/祭台下人群跪俯，肃穆/牛羊血祭神祗，旌幡飘舞/鱼和鸟随众神飞升/石磬幽幽，巫师大声念唱咒语”；中部《神之消隐》写得是古蜀神国的湮灭与二零零八年汶川大地震的蒙太奇式的互相交织：“五月，麦子垂下头颅/隆隆的声音来自地心/一股浊烟升腾而出/神在这一刻，在天上/目睹大地摇动，生灵转瞬即灭”这一毁灭式景观，显然来自亲历汶川大地震者的灾难经验；下部《神之归来》里，庸常的现世生活频频闪现。因无法承受现代生活的平庸与浮躁，诗人乞灵于三星堆青铜器，召唤神的归来与带引：“雨夜独身的夫人难于安寝/谁在期待天明？谁有耐性/坐守纵目青铜人开口言语/哦，神灵，请把我，带引出时间的巢穴”。
......
整体而言，诗人陈修元的诗歌创作，是在“神性写作”的诗歌创作理念指引下形而上的写作。他试图以“半神”之力，接通天地人的灵脉，构造三星堆文明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并在语言的疆域，铸造一尊专属于自己的诗歌青铜器。这是诗人陈修元的雄心。这雄心是否经得起光阴的揩拭与锤炼，在此我不便多言，让我们把一切交给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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