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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艺术》【精品阅读】刘世芬:哦,阿娜

克利斯朵夫深深浅浅的十几个女友,阿娜是最后一个

除萨皮纳,阿娜是第二个“泣血”人物,所有他经历的女友中,唯一因音乐而彼此“征服”——皆因懂得。

懂得是一枚核弹,其威力甚于爱情。

    那是克利斯朵夫生命的后半部,巴黎的一次游行事件中,他视为生命的朋友耶南·奥里维踩踏而死,他自己也被迫流亡瑞士。生死关头,顽强的求生欲望让他成功投奔到一位当医生的同乡哀列克·勃罗姆家中。憨实平庸的好人勃罗姆,沉默严肃的妻子阿娜,把他从死神怀里拖回来。他可好,在恩人家里的这段情遇,让他做了一回“农夫”身边的那条“蛇”。

音乐知己,这对于克利斯朵夫的生命始终是一个缺憾,为此罗氏专意安排了阿娜。此前的所有女友,或温良,或刁蛮,或伧俗,或清雅,她们与克利斯朵夫擦出了不同的火花,音乐,也曾在其中产生了远远近近的影响。然而,能在音乐中与克利斯朵夫“雌雄同体”的,唯有阿娜。

当他勉强支撑着找到勃罗姆家的时候,已奄奄一息。“这种睡眠仿佛一睡就可以睡上几年”,勃罗姆在那座小城中过着中产生活,热情而真诚地接纳他,为他疗伤,悉心照料,终于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渐渐地,他又恢复成为身体强健的克利斯朵夫了。

看上去,勃罗姆的家庭生活平静如水,医生每天外出行医,阿娜监督佣人,缝缝补补,再有就是去教堂了。七年前勃罗姆不顾阿娜暧昧的出身娶了她,那时的阿娜“幽贤贞静,通情达理”。事实如此,阿娜是一个贤德的女人,他们的家庭生活风平浪静。她与多数唠叨的女人不同,“她没有一句废话,沉默到固执的程度”。勃罗姆只是行医,没有高深的思想,他非常得意阿娜带给他的宁静生活,他天生的快活也使他不需要了解更不需要理解女人。他从来没有想过阿娜生存之外的其它需求:一个女人,有吃有喝,有一个忠诚的丈夫心甘情愿养着你,你还求什么呢?

无论哪类读者,一眼便知,阿娜从没爱过勃罗姆。对于克利斯朵夫,地狱般的逃脱,惊魂未定,生死未卜,明天能否醒来还是未知,哪有心思欣赏恩人家的女主人!是在生命意识彻底恢复之后,他才注意到那个古怪而沉闷的女人——阿娜,这使得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毫无好感,甚至极为恶劣。

他先看到一个结实而沉默的女人。刻板,阴沉,一言不发,看起来毫无美感,简直不像女人。她的沉默登峰造极,问她话,她也只答一个字。白天,勃罗姆出诊后,克利斯朵夫面前的阿娜就像一件家具。她一直是“冷冷的”,“安静的”,罗曼·罗兰反复把“冰冷”“冷冷”“沉默”这些充满残酷和凉意的词儿用在她身上。至于外貌,每当克利斯朵夫想起往日身边那些美丽优雅的巴黎女人,再看看阿娜,“啊,她多丑!”

他重拾音乐之前,发生了两件事,他不得不重新打量阿娜:小狗的死和一桩情杀案。

作为一直照顾怜爱小狗的女主人阿娜,面对被汽车碾轧的血肉模糊的小狗,却视若无睹,冷淡无情,当勃罗姆质疑她的冷漠,她说:“那有什么办法,最好还是不去想它。”刚走出苦难的克利斯朵夫,见到如此“没心肝”的人,暗想,“要是勃罗姆死了,阿娜也不见得会怎么难过。”另一件事更令他吃惊,城中一对意大利姐妹爱上同一男子,最后又合力把男子杀死。勃罗姆说二姐妹是“疯子”,应该送疯人院;克利斯朵夫则认为“爱就是丧失理性”。一直安静的阿娜开口了:“绝对不是丧失理性,一个人爱的时候就想毁灭他所爱的人,使谁也没法侵占……一个人爱的时候并不慈悲。”

这样的话,加上阿娜一身一脸的冰冷,让克利斯朵夫奇怪地打量她。

古往今来的许多山呼海啸的爱情,往往就是这样在“奇怪”中萌芽。奇怪,才刺激着探究与开掘的欲望,奇怪也增加了人物本身的迷幻性,而迷幻才是爱情嘛,清醒、理性即便滋生爱情,肯定也是干巴巴的。

还是音乐!勃罗姆看到身体恢复后的克利斯朵夫,不断邀请他弹琴,并告诉他阿娜很有音乐天赋。其实勃罗姆对音乐毫无感觉,经常在克利斯朵夫弹琴时昏昏欲睡,“世界上不少人就是醉心于他们不懂或完全误解的东西的,正因为误解而爱那些东西”,这正好让克利斯朵夫无所顾忌地创作、演奏,忘情地在音乐中沉醉。

其实阿娜早就打量他了,她用针线家务掩饰着,但并不妨碍她顽强地悄悄地开掘着他的内心。在客厅里,他经常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重量。他开始不解,奇怪她的举动和表情,并试着与她交流,但她固执地回避他,其实他一出现,她就把他装进了心里。

灵魂的相认,过程并不愉快。他讨厌古怪而严肃的阿娜,她一身的阴郁、沉闷让他避而远之。但随着音乐的触发,她被那些音符一次又一次调动着,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奇幻之境,那种惊人的变化令他们猝不及防,从轻微到狂烈。此前,阿娜经常在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表情突变,在不打任何招呼时悄悄离开,这给克利斯朵夫一个错觉——她不喜欢音乐。可是,他哪里知道,她是在用逃避平复内心的狂涛迭起,“噢!音乐,打开灵魂深渊的音乐!你把精神的平衡给破坏了。”

他和阿娜都感到了潜在的“危险”,他们感到了一样的“怕”,拼命压抑着内心的狂澜,小心翼翼地,不敢往深处走一步——他们的相爱,连他们自己都悄然无知。她在回避自己的精神悸动,拼命用家务压抑“骚乱的天性,不让那些暧昧的思想抬头”,就像有一次克利斯朵夫正弹琴时,想起回房拿纸笔记下乐谱,突然在过厅里撞到一个僵直的身子,那身体在发抖,被撞时才慌乱地说自己在厨房找东西……他的音乐触发了她,她这一条冰封的河道,他来了,他的音乐炸开了这条冰河,掘开她久久密封的音乐秘窖,随之,音乐的香醇渐渐散发,灵魂的撞击怎不令她震颤! 

阿娜对音乐的悟性,被克利斯朵夫惊为天人:这充满激情的美妙歌声真的是从那个刻板沉闷的女人心里唱出来的吗?歌声里充满对生命的热情,对音乐最深刻的理解……她不是讨厌音乐吗?

所谓知己,就是阿娜一眼就看清了克利斯朵夫思想与艺术的标高。当他们在音乐里彼此靠近,“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她的头发,手,嘴,还有那双一看到他就闪开去的眼睛,都长得很美”。一琴一瑟之间,电光石火的击焚,她的灵魂她的身体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境界。我的一位女友酷爱书法,经常凌晨四五点起床忘情地练习,有时,就那么练着,练着,她觉得自己灵魂与肉体一起飞升,“极像床弟间的性高潮”——女友这样形容其时的感受,这不正是此时的阿娜吗!

克利斯朵夫再鲁莽,并非不解风情,他懂得这种欲躲还休,懂得阿娜为此所做的一切克制,更懂得这克制背后那焚心的、爱而不能的苦痛——该是怎样的悲欣交加呢。面对这一切,在阿娜,只有向上帝祈祷,而在克利斯朵夫,他只好躲避那魔力无边的钢琴。钢琴是他和她灵魂的“小苹果”。

那一次,他们又忍不住走向钢琴,她的歌声一下子就达到了最高的境界:那么激情,那么生动,那么深刻而富有感染力,更重要的,她那么完美地诠释了他! 

戞然而止,盯着她的眼睛,“你究竟是谁啊?”

“我不知道。”阿娜回答。

他很不客气的又说:“你心里有些什么,能够使你唱得这样的?”

“我只有你给我唱的东西。”  

“真的吗?那么我的东西并没放错地方。我竟有点疑心这是我创造的还是你创造的。难道你,你对事情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唱的时候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可是我以为这倒是真正的你。”

他们由惊异到思索再到沉默。阿娜更是一言不发。她仿佛躲着一场看得见的疾风暴雨,更加冷漠古怪。

那场郊游救了他们。阴差阳错地,勃罗姆临时被叫去行医,只有克利斯朵夫陪阿娜去郊外“散心”了。这是一次开心的郊游,火山喷发的前奏。他们在心神相属中有过这样的眼神交流:“这真是你吗?我认不得你了。”“我自己也认不得了。我相信我是另外一个女人了。啊!他使我窒息,他使我痛苦,我仿佛被钉在灵柩里……现在我能呼吸了……你怎么能使我变得这样的呢?”

这种相爱,连他们自己都惊疑万分。他们的眼睛不再躲避,“他觉得彼此已经这样的望了好几天了,他们看到了彼此的心”。也正因此,他们都感到了“灾难”的降临,溺入太深,束手待擒。他们的目光绞缠的时候,“爱情这个字还不足以形容。那不是爱情,而是千百倍于爱情的感情”,他们那时像疯狂的奔马,难以止息。

生命中出现的每个人都是宿命,同时也是意外,阿娜是克利斯朵夫最意想不到的女人。他激活了她。她在他的生命中完成了秘密的使命——欲念的迷惑与释放,然后超越。他也因阿娜唤醒沉睡的性灵,发现迷失的本性……尽管他们心照不宣地死守着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那个底线,可是,所谓底线,不正是用来冲撞的吗?何况连上帝都没能把控。

这个桥段里的三个人,我们身边并不少见,那些名存实亡的婚姻里,挣扎着那些隐忍的“阿娜”们,直到有一天,某个天赐的机缘,她们浮出水面,可是,她敢跳出来吗?而跳出来,又能如何?男性世界也许远比女性要阔大和洒脱,爱情,对于男人是什么?是斗牛士身上那件火红的披风?鲍鱼宴里那颗娇艳的樱桃?反正,他们这一生都处于追求成功的长途跋涉,跋涉让他们魅力非凡。而这样的过程中,当然是不能缺席女人的,这被困兽一样的阿娜撞上了。这个勇敢而天真的女人,注定被爱情迎头痛击,痛击过后,有两种情况,一是圆熟,一是沉沦。看似刀枪不入的阿娜,她注定不能圆熟,因为她无论多么铜墙铁壁,也难免在某个男人身上折戟沉沙。上帝派给她的这个男人正是克利斯朵夫。他们已经分不清彼此,爱情,就这样试探着,又不顾一切着,奔向对方。

爱情让他们甜蜜得晕眩,爱而不能又让他们生不如死。为了躲避这场意外的情欲,克利斯朵夫想了许多办法,借口旅行,离开了半月,但最后又回来,“他整个儿被热情制服了”。罗曼·罗兰这样写到:天才是生来需要热情的,便是那些最贞洁的,如贝多芬,布鲁克纳,也永远要有个爱的对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们身上发挥到最高点;而因为那些力受着幻想吸引,所以他们的头脑被无穷的情欲抓去做了俘虏……

试过煤气,试过饮弹,都失败了。他离开,又回来,再离开,再回来。最后,他跑到山中的一个小村子,那个盖着白雪的村子,去埋葬他的心事,“我的上帝,我干犯了你什么呀?为什么要打击我呢?……”这正是他痛苦的逃亡路上绝望的悲鸣。他历数上帝加在他生命中一次次肉体与精神双重的悲苦与挣扎,特别是这次情欲的撕扯——“慈悲的上帝,把我杀了吧!”

克利斯朵夫身后一百多年的法国,拍了一部电影《小小的白色谎言》,堪称男女关系大集合:婚内,婚外,不婚,丁克,同性恋,看似混乱,但人性在这里来了一个痛快的大松绑,本已相当开放的法国人,更体现出前所未有的宽容、随意和自由。起初,萨皮纳将死,我是多么希望克利斯朵夫能够留下陪她;此时,我又暗暗祈祷:何时,何世,世界能够接纳并祝福克利斯朵夫和阿娜?

克利斯朵夫的女友中,萨皮纳死了,安多纳德死了,乌东在美国奄奄一息,最后,葛拉齐亚也死于肺病……生命的后期,病痛中的克利斯朵夫被某种神秘的预感驱使,回到他出生的故乡,寻找古老的屋子以及萨皮纳的农庄。返回巴黎时,他来到阿娜的城市。自从他多年前深夜逃离,他与她音讯皆无。每想到她的名字,他浑身发抖。他瑟缩在旅馆里,犹豫着是否去拜访勃罗姆,可是他瞬间就没了勇气。

当他要离开,突然有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推着他走到阿娜经常做礼拜的教堂,隐在一根柱子后面,那里可以看到阿娜……她来了,可他再也认不出他:胖胖的身材,饱满的脸,滚圆的下巴,淡漠与冷酷的表情,僵直,麻木,呆滞,这个女人身上,丝毫没有克利斯朵夫所要等待的那个女人的影子,他们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失爱的女人,真的成为一具空壳?那些让神仙、野兽相互吸引的爱情呢?

仅仅几年间,那一个阿娜已死。他只有从某个细微的表情中认出那张他曾爱恋过的脸,“主啊,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人吗?她在哪儿?——不过是一堆灰烬,那么火在哪里?”

他的上帝回答:在我身上。



作者简介:

刘世芬,笔名水云媒,党校教职,业余写作。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文学自由谈》《美文》《散文》及一些晚报副刊。著有散文集《潮来天地青》《醉杭州最江南》《逆生长》《下一个航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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