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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艺术》【乡村季风】沈向农:村中那一棵古榕

在我蜗居这座小城的自家墙边小广场中央,长着一棵小叶榕,青春蓬勃,蓊茏翠绿,亭亭如盖。在树下玩耍的小孩子,时常摘下碧绿的榕叶,卷成小喇叭,知了声声叫似地吹。那忽高忽低、时远时近的哨音,穿窗入耳,缠绕在我的周围,弥漫成一片浓浓的乡愁,勾起我对故乡村中那一棵古榕的深切记忆。

云贵高原南麓桂西北都阳山脉余脉福禄山,是我的故乡。老家的小村庄,座西朝东,庚山甲向,西宽东窄,形似一艘破浪东行的巨轮。西头是巍峨雄奇的将军山,南面是一座壁立千仞的船帆山,北边有状如众人摇橹的艄公山,左前方是高入云端的福禄山,右前方是惟妙惟肖的笔架山。村中央,长有一棵古榕,仿佛一座横亘村中的绿色山峰,又似一挂把航定向的高高桅杆,更像一只凌空飞翔的翡翠凤凰。每每遥望着它,我心中便波腾浪涌,记忆深处的故事,有如这棵榕的叶子一样多……

这棵古榕,是一棵小叶榕,既沧桑苍老,又蓊郁年青,它于此地经历风雨己有上百年。说它苍老,主要是看它苍虬多筋的主干。这主杆呈不规则的平行四边形,高约20米,较为匀称,直径平均在2米以上。在漫长的岁月里,主干被根须层叠缠绕,第次箍紧,年复一年,造就了它纵横交错的网状筋皮。在主干西面,离地五、六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处凹槽,高约两米,宽有三尺,下稍宽上略窄,人称“树门”。“门”内竖立一桩老树心,嶙峋苍劲。人们透过它,感知古榕的年轮与经历的风雨沧桑;说它年青,是看它纵横交错、苍劲繁复的枝条和葱茏翠绿、密如繁星的树冠。天寒地冻的冬月,古榕以它茂密的枝叶,为村民遮挡南来北往的凄风苦雨;赤日炎炎的夏天,古榕以它如盖的翠冠,显得青春年少,生机蓬勃,摇曳赏心悦目的青翠,以广阔的绿荫,遮蔽着地面,给乡亲父老注一潭诱人的清凉……

古榕苍翠蓊郁的背后,是一路艰辛的生长历程。它生长于一眼四五百平方米的旱地坑西头边坡上,三面无靠,一生成长所需的养份,要靠自己的不懈努力,伸张根茎,开疆寻土;伸展枝叶,承接雨露阳光……

爷爷在世的时候,告诉我与我童年的伙伴说,这是一棵“神树”。树的前身,是一棵有上百年的“歪叶子”大叶榕(褔禄山中特有的近似于平行四边形、表面有如砂布似粗糙叶子的一种榕树),粗犷老态。未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下台前一年的一天,人们看见这棵“歪叶子”大叶榕突然渐渐衰竭,每况愈下。不曾想,过了不久,乡亲们突然发现,在这枯干的树杆旁边,曾几何时长了一株小叶榕,并迅速成长。没过几年,小叶榕便如早熟的少女,迅速发达,丰腴妖娆,枝繁叶茂。渐长渐多的根须,蔓延到枯干的树干上。年复一年,小叶榕根须魔藻似地蔓延,最后把“歪叶子”大叶榕树干包裹、箍紧,取而代之,大叶榕变小叶榕。十多年后,小叶榕愈发俊俏秀美,青春勃发,如盖如亭……

爷爷还说,这一棵古榕之所以被称为神树,还因为它很有灵性,是一棵“情雨树”。乡亲们发现,每当或旱或涝灾害即将来临时,树上的喜鹊窝便随之上下移位。旱前下移,涝来登顶。更有甚者,村里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哪一方若有生老病死等事情,树哪边枝叶的“表情”也有不同的表现。喜事将至,它所伸向那一村头的枝叶便显得繁茂鲜活;如有死难之灾将临,它所伸向那一村头的枝叶,便萧蔬萎靡。据说这一现象累见不爽。父老乡亲便尊它为神树,每每逢年过节,要设坛烧香,酹酒叩拜……民国三十四年三月初,乍暖还寒,连续三、四天,褔山中乌云密布,雷雨交加。一天,有人看见“树门”里老树心,缠绕着一公一母两条大蛇,母的身条细长,尖头亮额,蛮漂亮的。公的腰身粗壮,头戴火红花冠,极为吓人。两蛇时隐时现,时不时缠绕撕打,翻腾于方寸“树门”里,让四周村民人心惶惶,预感大祸临头。几天后,一股入侵桂西北的日本鬼子流窜到福山中,一路烧杀抢夺拉夫,闹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日寇滚回东洋老家后,民国政府“三征”运动波及偏居一隅的褔山,村里两位被拉去当炮灰的年青人,一去不复返,不知抛尸何处。不久,古榕树老枝吐新叶,村民们在这棵古榕树旁的草坪上,载歌载舞、敲乐打鼓,庆祝翻身得解放,古榕树与父老乡亲共披和熙的阳光,过上了一段和平祥瑞的日子……

爷爷关于这棵神树的话题从未间断过。他后来还说,事隔几年后的一天,“树门”里的一对大蛇再次出现,父老乡亲又终日提心吊胆,惟恐世道再乱,民不聊生。他们的担心,不幸而言中。没过多久,“反右运动”开始,屯中有一名教书大学生去劳教三年,一名小学教师下放回村务农,一名小学教师到劳教农场改造九个月。再后来,大炼钢铁的火炉建到了这棵古榕下,热浪、火灰和钢屑飞扬,把一半的树冠烤焦,弄得一棵古树半死不活。烤焦的榕枝,被砍下送到比“炼钢炉”更为“奇葩”的“人民公社公共饭堂”老虎灶当柴烧,让榕树密密麻麻的刀口,淌了多年的泪与血。此后的日子,进入“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古榕树北侧的生产队仓库兼政治夜校里,晚晚开大会,“斗私批修”通宵达旦,你属被批对象的,要随叫随到,自已掌嘴自己批。态度不好、话难听,乖乖,“地、富、反、坏、右”的高帽就在你身旁,那顶合适你戴自己选。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些年,参加赶鸭帮式集体劳动是正道,若你偷偷制家具、釆山货、种自留地作物拿上街卖钱换油盐,割你“尾巴”没商量。稍有农闲白天要开会,古榕树下是“战场”,学政治,批判“封资修”,斗“牛鬼蛇神”。外出打工,那是干“副业”、搞“私捞”、当“野马”。“野马”自然要监管,不能让你越界到处跑,去“破坏社会主义”,从天南地北把你绑回来,吊在榕树枝上铐打没商量,弄得古榕树也不耐烦,枝叶稀疏,耷拉脑袋好多年……

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小就接受唯物主义教育,不信世上有鬼神,自然也不相信有什么神树。爷爷讲述与村中这棵古榕有关的故事,其中有的也许是偶然巧合,有的应该是村民的主观想象、牵强附会。我成长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眼见这棵古榕,落了旧叶,又长新枝,一年一轮成长,树冠愈来愈繁茂,开头像蘑菇云,后来似一堵绿墙,据说如今长成了一只凌空飞翔的“翡翠凤凰”了。

特别让人留恋的,是古榕东边的一汪水塘。水塘约两三亩地大小,笔架山下汩汩流出的泉水注入其中,常年清冽净爽,波光潋滟。不知是古榕需要水分的滋养,还是这方水塘需要古榕的点缀?古榕几经演变、延伸,枝叶偏向西东两头长,形成了形似向东飞翔的“翡翠凤凰”,“凤凰头”在水上翩跹摇曳,水里倒映着她的倩影,上下两只凤凰嬉戏,生动无比,美妙绝伦。“凤凰头”下的池塘边,不知哪朝哪代,铺就了一排长长的石板条,经历多年的风吹雨打,人踏牛磨,己锃亮如镜。那是夏日里父老乡亲的“宝座”和“凉床”。每当中午,亚热带强烈的阳光令屋内如焚、土地冒烟时,惟有这这一方天地,抗拒迫人的酷热,铺洒一地阴凉,让晒得黝黑的父老乡亲,踏着发烫的路,到这里透一口气。在这山村夏日的傍晚,夜幕渐渐降临,萤火远近纷飞。叔伯婶嫂们在一天辛劳后,或扯一张凉席,或扛一架竹椅,拖一双凉鞋,夹一把葵扇,陆陆续续来到这里,或仰或侧,或躺或卧,腿脚身架,尽情舒展,任由山风濯洗,谛听莺啼虫唱。白天的疲劳顿消,惬意的快感袭来。此时此刻,人世间的一切琐事与烦恼,便不知不觉随风飘逝,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对新生活的希冀萌发心间。在这里,男人们不论老少,一律解除禁锢,光膀赤膊;姑娘们白天不好意思穿的“超短裙”、“朦胧衫”等衣物,夜里便悄悄儿穿出来了;婶嫂、媳妇们更是无所顾忌,只挂一件小背心或无袖上褂,一扭一晃地从人前走过,自由且逍遥。男女老少只以凉席和椅子为界,自然而有序。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没有摩擦,没有猜疑,没有非分之想,这里独具原始美、人性美、人情美、本质美,也包括不掺杂色情成份的人体曲线美。虚虚渺渺、似有若无的朦胧夜色里,孩子们成群结对到远处逮萤火虫玩去了,大人们则在榕树荫庇下,用耳朵寻着耳朵、眼睛找着眼睛说话,平等而自在;有点“权”势的人,有点“钱”势的人,在这古榕“神树”前,“官”架子、“财”架子摆不起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贴近且融洽。在这里,父老乡亲们还常常享受习习的晚风,听村中老学究漫无边际地讲三国、说水浒、话西游。叔伯婶嫂们还扯世事,谈年景,唠家常,从远近奇闻,扯到自己的家长里短;从农作物的长势,说到全年的丰歉得失……高兴时,还有人摘一枚榕树叶子,卷成喇叭状小哨,吹起福禄山中轻快的小调,还有人用粗犷的喉咙,唱几段充满山野风味的小曲,在苦涩的日子里,寻找一点短暂的安慰和满足……

我深深怀念在榕树下度过愉快的童年时光。那时候,我很喜欢跟大人们一起挤在那里,听他们聊天、讲故事。躺在大人的膝盖上,仰望头上黑黝黝的榕树影子,在神秘而恬静的气氛中,用心灵与天上微笑的星星交流。有月亮的夜晚,如水的月华给山野披上一层透明的轻纱,将一切都变得不很真实,似梦境,似仙境。在睡意朦胧中,有嫦娥驾一片白云悄悄飞过,有桂花的清香自榕树枝头轻轻洒下来。而池塘里的涟漪,静静地唱着甜蜜的摇篮曲,催我在夜风温馨的抚摸中慢慢沉入梦乡……每年的暑期里,赤日炎炎,蝉声扰耳。我与小伙伴们远离严肃紧张的课堂,丢开繁重烦人的书包,在“小猴王”的一声唿哨召唤下,乎啦啦地向古榕树下的池塘边汇集。或在青石条上摆开战场,斗升级、牛鬼,争楚河汉界;或摆开龙门砗,交换连环画里的精彩故事,传播从课外书里或老人嘴里学来的新段子、新民谚。困了,累了,高兴了,便光着屁股,来一个鲤鱼跳龙门,长臂猴似地蹬越脚下的石条,跃抓头顶的榕枝,纵身跳到池塘中,当“浪里白条”,翻腾搏击,戏鱼摸虾,捡螺抓蠏,无忧无虑、欢天喜地度过了“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声声叫着”的夏天……

三十多年前,无声的时间老爷,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悄然把我送到了青春的驿站,让我换装上阵,为自己的一生寻找出路。高中毕业,凭着自已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硬着头皮往前冲。谁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前路坎坷艰险。我多次为改变命运冲锋,均败下阵来,留在了福禄山中,打柴、挑粪、种地……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独自走在收工回家的路上。那晚的月亮,开始还有些浑浊,但还是很圆的。晚风有些凉意。想到自已与同学风云流散,天各一方,16岁的我,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山旮旯贫瘠的土地上挥霍青春,传宗接代,渐入老境,了此一生,顿感有一种无法诉说的情绪将自已包裹起来。我无法预测命运,也不知道搁浅的人生航船,是否还有起锚张帆航行的可能与希望?我感到胸口发闷,在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喊后,泪水夺眶而出。我索性跑到古榕树下的池塘边石条上,毫无顾忌地放声恸哭,在这无人处,哭的天昏地暗,呜呼哀哉。那是我一生中哭得最无奈、最伤感的一次。我边哭边喊: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冲出大山,去开辟更适合自已发挥才智的新领地!就在此刻,我透过朦胧的泪眼,望到古榕老枝,刚刚吐出半棵树的嫩叶,在东山隈射来的月光照耀下,透出一抹蓬勃的生机,我心一怔:秋枝能吐嫩,我年纪轻轻,怎能自曝自弃,“蔫”在青春起跑线上?!从此以后,我振作精神,发奋攻读文学名著、文学创作书籍和新闻写作基础知识,并重新开始练习写作,企望在写作王国里有所作为,改变命运。有道是:有心人,天不负。不出两年的努力,我的习作便频频见之区内外报纸、杂志和广播电台,成了褔禄山中“闻名”的秀才。正当我在写作王国里有些眉目时,各种挑战与好运也接踵而来,倏然降临身边,我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凭着多难岁月磨就的毅力,抓住机遇,迎接挑战。凭着一颗赤诚炽热的心和扎实的写作功底,在改变命运的搏杀中,有幸过五关斩六将,一路绿灯。我不但实现理想,走出大山,走上了靠“笔杆子”为党委、政府分忧、为大众服务的人生之路,还在而立之年即将到来之际,接到高校入学通知书,实现了我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窗外榕叶小哨音又穿窗入耳,我仿佛刚刚从睡梦中被唤醒。我知道,这一觉已睡过了三十多个春夏秋冬,人也仿佛已远离故乡千万里!但身上还留有故乡榕树叶隙漏下的清凉。故乡村中古老的榕树啊,自从我离开了家乡,你又经历了多少风雨尘霜?我知道,像榕树一样垂着长须讲故事的爷爷和村中老学究,早已经作古,当年在树下池塘边嬉戏的小伙伴,有的像我一样,把生命的船划到遥远的异乡,有的还坐在榕树下池塘边的石条上,讲着那世世代代讲不完的传说。故乡村中古老的榕树啊,据说如今你沐浴在太平盛世的阳光下,愈发青春焕发、蓊郁茂盛,以你浓密的绿叶荫庇着故乡人……

故乡的亲切的榕树啊,你是故乡不朽的老人,见证世事的沧桑轮回和山村巨变;你是村中的绿色山峰,为村民遮挡南来北往的凄风苦雨;你是一挂高高的桅杆风帆,为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把航定向;你是一把翠绿的巨伞,以广阔的绿荫,遮蔽着地面,给故乡注入一潭舒爽诱人的清凉……我是在你绿阴的怀抱中长大的,你给了我奋发向上的人生以深刻的启迪。如果你有知觉,会知道我在这遥远的异乡怀念着你么?如果你有灵性,你会像慈母一样,思念我这飘泊外头的游子么?

啊,我那无法忘怀的故乡村中那棵古榕呀……


作者简介:

沈向农,男,壮族,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出生于广西大化东部福禄山中。县政协秘书长、办公室主任、县社科联副主席、瑶学会常务理事、河池摄影家协会理事(2003年);广西作协会员、广西瑶学会员、河池市作协理事、大化作协主席;《广西文学》重点作者第二期讲习班(2003年)学员。己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获市、省(市区)、全国级文学作品奖20余次,有作品入选全国《散文选刊》;出版过大型文集《浮生心旅》《福禄叟文集》等。有论文入选“大地之爱.母亲水窖”国际论坛并参加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的表彰大会(2003年)。现分别为全国《散文选刊.原创版》和《海外文摘.文学版》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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