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未央，中秋的祝福声就在空间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在我心里也一直罗列着一抹寄托，从她离开整个家族驾鹤西去那一年算起大概有十四个祝福，总会伴随仲秋假日相约而来，淡淡的却很执拗地，我又会将一种新的祝福承前继后地叠加在心里。
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已是百年老人了。她留给我的记忆像羽翼般轻薄，似乎不足以凝成铅字来承重。但即便如此也要以一种别样的情怀去凭吊逝者在我生命里的那抹给予。今生今世因一脉相承任何外力也割裂不断我对她这份薄薄的情思。
她是我的奶奶，农历8月15生人，或许因为奶奶这个特别的生日才滋生我对中秋的一种别样的怀往。童年的记忆中，奶奶的印象真的很模糊，只记得总是挽成一团垂在她脑后的发髻，被罩在黑色的网袋里，直到我谙于世事，她依然这样的打扮，而且这样的妆束一直伴她走完生命的终途。她光光的脑门上似乎一直卧着几道很深的沟壑，里面蓄满了童年的我不得而知长大后忽然明白的人生苦难和岁月沧桑的经往。她下垂的眼尾即便不笑也是纹路纵横。奶奶留给我的她的三样，虽经时移世易的摩挲，却于模糊中依稀可辨。除此，还有她结实坚挺的身板，卷烟抽烟时的姿态，偶尔影像般在脑里闪现而过。
稍微长大后，印象中的奶奶是个刚烈女子的形象。总是一个人上山拾草砍柴，挑水做饭，侍弄菜园，施粪松土。反正家里家外都是她一人在忙乎。爷爷那会儿因哮喘成年卧床不起，别说助奶奶一臂之力，就是自身吃喝拉撒日常生活还得奶奶照顾。
那时我们堂兄弟堂姐妹划拉到一起十多个，奶奶不偏不向谁都不给照顾，多年后才得知她当时的不易，而当时隐约受母亲怨怼之绪影响，在我暗昧的心理也认为奶奶冷血，不懂得关爱后代，尤其不爱我。那时我像野草一样不受约束地成长，母亲因生活所迫，起早贪黑只为了多得一厘工分，时常将家中老幺的我放养，不论是春寒料峭还是秋霜不惜人的时节，和小伙伴们玩累的我习惯躺在家门前那块青石板上休息，然后不知不觉就会睡去。而此种情形多次被母亲撞见，伴着夕阳而归的她总会疼惜地将嗜睡的我抱回家，接下来就是对奶奶的一番数落，一遍遍，绵延了我整个童年。尤其后来我因受凉一大便就脱肛的毛病更加深了母亲对奶奶的怨恨，也满了对我的愧疚和自责。
想想也很理解母亲，也确实，那时我们家跟奶奶家就相隔一个邻舍，那块青石板也经常是奶奶与邻里家长里短叙家事的去处，我睡在那里怎么也得两三个钟头吧，而奶奶出出进进就是熟视无睹，或许她真的没有看见，我宁愿相信这是唯一的缘由。
这也是奶奶刚烈性格所具备的一个特质吧。而她的刚烈更突出地表现在爷爷身上。小孩子的忘性是最显而易见的，不管长辈们怎么不厌教诲，小孩子的心灵都会像净化器般过滤道听途说事实而非的事物，而永远保留与生俱来的与生命有关的那份纯真。我照样会跟堂姐妹们结伴或独自去奶奶家玩。偶尔碰上奶奶吃饭的点，她会淡淡的冲我问道，你吃饭了没有？我若摇头，她便看着我问，那你想吃吗？我若再摇头，她就不再吱声了。然后她盛了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向我递上眼神，努着嘴朝着爷爷的屋子的方向示意我端过去给爷爷吃。
我照着做了，这是我第一次能真实地接触到爷爷，平日里奶奶很少让我们过去。这是个阴暗，不透空气的旁屋，窗户用纸糊了厚厚几层，有几处纸张脱落一半，另一半在空气里飘摇着。屋顶可以看到黑黑的梁柱，上面垂挂着几张蜘蛛网。只见他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接过我端上来的饭菜，瘦削蜡黄的脸上，灰蒙蒙像是积满了灰尘。一双干瘪的小眼深陷在眼窝里，慈祥地望着我，嘴角动了动：“你是......"然后便是激烈的咳嗽.
“你过来吧”，这时奶奶在正屋里喊我，我迟疑着，最后看了一眼爷爷，小小的我忽然很难过，一股复杂的情绪像蜘蛛网般罩住了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生出悲悯之情来，对一个被人忽视像被遗弃，垂死在生命线上，形似陌生却最亲缘的人所生发的感情。虽然那时候我不知道那叫什么。
“奶奶，爷爷是不是好久没洗脸了？”我毫无顾忌地问正在吃饭的奶奶。“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奶奶不屑回答我的问题，大口大口吃着饭。“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看爷爷？”我又问。“他有病，会传染你们的。”奶奶轻描淡写地解释着。“那你怎么还让我过去送饭给他吃。”我疑惑奶奶的话，总觉得她这是在掩饰对爷爷的厌烦。“你这个小死丫头，怎么这么多事？！快出去玩去！”奶奶被惹毛了，驱逐我。
其实奶奶刚烈却不严厉。我并不怕她，除了母亲和婶婶们对她颇有微词，我小小的心灵还能接受她。起码在她跟我以上的谈话之前我是这样认为的。
“砰”正当这时爷爷屋子里传出清脆的声响。坐在炕上的奶奶放下碗筷，猛地跳地上，趿拉着鞋就两步并一步跑到爷爷屋子里，我紧随其后，还没到近前，就听奶奶的责骂声和“嘭嘭”抽打声。原来爷爷不小心将饭碗碰地上，摔成碎片，地上还散落着没吃完的饭菜。奶奶这下不依不饶起来，操起炕沿边放着的笤帚就朝爷爷头和身上胡乱抽打着。我看见爷爷用他不灵便的双手护着头，嘴里嗫嗫喏喏不知自言自语什么。我被这一场景吓住了。那一刻我看到了奶奶的凶悍。那时在我有限的词汇里，最能形容人凶狠的一个名词就是“地主婆”。当时我确定奶奶就是个凶煞极恶的地主婆。爷爷已经这么可怜了，还会因为一个碗打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爷爷并非故意而为，他都不知错在哪里。
这之后，我开始厌烦奶奶，不想再去她家，但我心里还有个细细的牵挂和不安，就是担心有一天爷爷会被奶奶打死。母亲也很同情爷爷，做上什么好吃的都想着送给爷爷吃。大都是自己亲自送去，我会屁颠在其后。母亲每次去还会打来一盆干净的水先给爷爷擦洗干净脸和手，再喂食给他吃。有一次我看到爷爷在吃完母亲送的饭菜后，从深陷的眼窝里流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显然他是充满了对母亲的感激。而那时奶奶坐在一旁，嘴里抽着旱烟，一脸沉默，冷眼观之。当时我不晓得奶奶为什么对爷爷这么冷漠，甚至恨屋及乌与爷爷接触的每个人。直到爷爷含恨离世。那年奶奶才四十多岁。
慢慢长大后，因我童年里那点事而致母亲对奶奶所生发的枝枝蔓蔓，在岁月的稀释下逐渐释怀了。当对一个人慢慢放下怨恨时，就会慢慢对他（她）所作所为有了理解和包容。而后从母亲嘴里得知，奶奶原来很不容易，18岁嫁给一无是处的爷爷，继而连三生了八个儿女。父亲是老大也是毕氏家族第一个长子，却因家徒四壁，穷途末路没得到多少厚爱。少不更事奶奶就带上他和三叔到处讨饭以此谋活路。有一次奶奶带着他们讨到一个有钱人家门口时，被人家放出的狗撕碎了衣服，咬伤了腿。回到家奶奶自然要把一肚子怨言和苦楚抛向只会编筐编篓无所能事的爷爷，爷爷大多默默无语，逼急了也会跟奶奶吵上几句，这更增加了奶奶的怨气。日积月累，一个女人的贤惠淑德在残酷的现实生活面前也终究难以砥砺，要不棱角锋利，锱铢相对；要不遁世之矛，钝化以对。而奶奶属于前者，因不甘宿命所缚，为了儿女只得舍弃脸面，磨砺棱角越挫越勇。
爷爷的病确实带有传染性，后来母亲说，好像肺痨的一种。母亲那时之所以敢近前，一是对爷爷本能的关爱，二是对奶奶无声的挑战，那时她对奶奶正积蓄了满腹愊忆，想借此暖醒奶奶的冷漠无情。而奶奶仍保持自我，静默战场。而她当初不让我们晚辈近前的善意却在多年后才昭然而揭，我曾经对她的误解却在那抹善意的烛照下无处遁形。
母亲先奶奶而去，在她有限的59年生涯里，后半部分全部献给了这个家族。她不计前嫌对奶奶的日常生活照顾得周到细致，直到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母亲去世时，奶奶正生病在家休养。即便家里人都隐瞒她，最终还是被她得知了，母亲出殡那一天，她不顾姑姑们的劝阻，从病床上走下来，一路跌跌撞撞，最终扑倒在母亲灵柩前嚎啕大哭，任何人都无法搀扶起她，她打着滚在地上哭诉着喊道：“老天爷啊，为什么你不让我先一步替我的媳去呀，她一辈子心地善良，对我不薄啊，是个好媳妇呀”她痛不欲生的哭诉惹动了全场人，人们都潸然泪下，各个沉浸在泣不成声的悲戚里。
奶奶仙逝十五年有余，而我一直没有安下心来要为奶奶写一篇文字。关于她的记忆真的不多，唯一的那几处片段里，对奶奶的情思，也只是细若游丝，好在丝丝缕缕在今天终于落笔为安。
此时月上中天，阴阳两界，隔世的祝福却从没有停止。天涯共此时那一刻，我仍会送上第十五个祝福：愿奶奶，母亲灵魂安好，来世再成一家人。
作者简介：
毕丽青，笔名：高穹，70后人， 生在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一名幼教工作者。2010年开始网络文学创作，偏于小说、散文体裁。一些散文被《最美文》、《中国散文网》、《散文精选》、《散文天地》等网刊转载，曾被邀约为某些网刊写卷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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