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利
★坟头叙
唉呀，近喽，近喽，明儿就是寒食喽！早几天就想着上坟看妈拿点什么好呢，凉拌豆芽摊米黄，香油包子，拼三鲜，羊肉糁子滚粉汤，猪肉扁食、油馍馍、老茶、浑酒、干熟米，酸熟菜熬蛮蛮、豆腐丁丁烩杂面，大红苹果，糖琪子、瓜子、核桃、八宝粥，纸钱、冥钞、元宝串串绫罗绸缎花衣裳。五色彩纸当被褥……
每次上坟的前一夜总是要梦见妈。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眼泪满满的，后脑巴子和枕头跟底全湿湿间的，眼睛眨巴眨巴，像个无助的孩子，把被角使劲的塞进嘴里，回味着，哽咽着——对，就是小时候的那个土窑洞院子，我跑近土窑脑畔上面，看见你在院崖跟底端着个簸箕，挑捡豆子着了。你穿土黄色格子布衫，蓝迪卡裤子，眼里充满着养活我们姐弟仨吃饱、穿暖、长大成人的盼头。“妈啊……你这么长时间啦可来来，我怎觉啦也寻不上你？”我就嘶声儿就往脑畔底哈跑，跑到临进院的豁朗子圪洞跟前，突然眼前一堆新土把回院的豁朗口子葬埋的难难介，我一扑咧趴在那庞大的堆土上放声就嚎：“妈啊，你出来！妈啊，你出来么，妈啊……”为了按捺住我的啜泣声，我用被角再次使劲堵住自己的嘴巴，为了珍惜夜赐给我梦中短暂的一幕，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努力把梦中的情形拉回到眼前，缩小到手心里，像个饥饿的乞丐，贪婪的一口吞下藏到内心的深处。
也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停哈兰，心情好些儿兰。想想吧，其实，生活里到处都有妈的影子。水稻子地里，一排邻里插秧苗，只见妈一手掰秧苗，一手水中插秧苗，那动作自然、娴熟，又快又好，做出活计跟妈一样‘俊模样’。田间地头、欢声笑语，常就以苦为乐，看见她的不是耕种就是锄苗，不是忙各自的就是和邻里换工，一刻也不闲着。傍晚收工，胳膊腕子上常挎着爷爷用桑条编成的大扁筐，不是提着一家人的菜头儿，就是喂猪的糖萝卜叶子，或者是羊草，总是满满的提一筐回家。妈呀一进院就沸腾啦，人言吵闹的，也不晓得咋回事，邻里间彼此都那么的在意对方，大噪门二嫂子，觉见妈回来了，隔墙就哇啦着：“唉，听见七妈言传了，你看见我们后石峁梁上的蛮蛮旱起兰么？”妈这面院里就给对上兰：“噢，连余，按我看了旱起兰，叶子灰扑塌塌介披头兰，赶紧要漫水了”。跟二嫂子的音儿刚搭完，就绝起我们兰，懒怂娃娃们，看看牲灵儿们饿成个什么兰，正好牲灵儿们也可有灵性了，妈这么一出声，它们也就开始指望着上阵兰，猪也哼哼的一声儿比一声儿高，羊也咩咩的一声儿赛过一声儿，好像谁的声音高谁就能先吃似的，再看鸡围的缠脚绊手的。不到十来分钟，你再听听吧，猪吞咽时幸福满足的，脖子一伸一缩忙的啦嘴里送食，耳朵还随着送食的节奏啪啪作响。再听听山羊吧，一边嚼草一边轻轻的咩咩叫唤，好像把小幸福的心情回馈给主子。鸡嘛，两眼对地，黑芦花鸡就怕白帽帽鸡比自己多吃几颗了，头上的冠子随着啄米的动作不停晃动，只听见玉米进嘴时嗖嗖作响，直到地上一粒不剩这才踱着方步回到鸡窝，去酝酿它们明天的职务——公鸡打鸣儿母鸡生蛋。噢，终于安静了些许儿，牲口全都安抚好了，妈这才安稳兰，坐在院里，等着吃饭，我和弟弟们收拾好碗筷，端出热气腾腾的煮玉米、霍蛮蛮，小米汤、沙盖菜，一家人围成圈儿开吃喽。妈和爸爸一边吃一边商量，西瓜收了，二茬到底种白菜呀还是种油葵呀。我们三个比赛吃玉米谁最快，弟弟们像粉碎机一样三分钟啃一个玉米棒子，我照着玉米一行一行地啃着，总也比不过他俩。哈哈，一家人真的是亲密无间啊！饭后的夏夜，月儿明亮，星星满天，微风吹过，杨树叶子沙沙作响，我们姐弟三个睡在硷畔上，低声细语的说着娃娃头‘伟子果果’的坏话，说着说着俩个臭弟弟酣然入梦，估计正梦见，掏鸟窝、挖鸟蛋、摘桃子、偷杏子、打弹弓子、扎蜢子吧。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啊，有妈有爱就有家！
“♪♪♪♪♪♪……”
“喂，姐姐，起来么？”
“起来兰、起来兰！”
“我们红山洼底等你着？”
“昂昂昂，我马上就来！”挂断电话，我一轱辘下床赶紧就洗涝就打扮，忽然觉见心中无限的欢喜，像小时候赶亲事脚勤手快的，奥，要上坟喽，看我妈可来，就像要唱起来一样。姐弟三个一路喜出望外，像赶脚似的，一根儿烟的工夫就到了。远远望见坟地上的松树迎着春寒泛出些许儿新绿，去年的杂草、沙蒿还在展示着曾经的长势，塾不知东去春来，根子上早已悄悄的孕育着今年的荣华呢。一座座墓碑承载着各家的荣辱心衰。因为爸爸还健在，妈妈的坟不能进老坟，便寄在坟地的南湾湾跟底里，背风向阳，面朝东南，每天都是迎着太阳升起，坟周围的柠条、杂草长的也可旺了，一年四季，日日夜夜，就像妈的忠实护卫一样，我不由的对那些杂草心生了羡慕，还不如化作一把柠条，年年痴情，为妈献上灿灿黄花。更不如变成一丛杂草，岁岁芳心，为妈枯枯荣荣、荣荣枯枯！
我随上弟弟们挨次在祖宗们的坟前献上花果食子，烧挂纸钱叨念宗称，什么大老爷们了，二老爷们了，大爷爷们了，二爷爷们了，还有我爷爷我奶奶了，大大，大妈了，你们都来寻钱来，都来寻吃的来。你们在天有灵多庇荫你们的子孙后代们，托个好梦儿，吹个清风儿，让你们的子孙后代们烦恼病灾全消除，智慧福德多增长啊！终于来到了妈跟前，看见那马上就满八周年的坟圪堆，亲热的就啦跟前趴跪，真恨不得一膀子搂定坟圪堆，诉说这八年来的离情别怨啊！2009年5月21日，鸡叫前后，妈因胃癌转肝癌晚期撒手人寰。按风俗在家里脚地哈设灵堂停放三天，妈的娘家亲人们，远近妯娌老嫂子们，远房老小姑娘们，侄儿男各女们，女厢外甥们，邻家婶娘们……都嚎的拉不起个身儿，迎一波烧钱挂纸的乡亲就展展介嚎上那么一阵子，迎一波展展介嚎上一阵子。就连暂住户，收破烂家的俩夫妻都扶着墙根儿一边哽咽一边扔鼻涕，和跟前的乡亲们相互哭述着：我们俩一天早早起来就出工了，下午四五点才回来了，一走这些人家门口就不由得停哈三轮子车歇上一趟儿。因为，只要那老姐在家，远远介瞭见我俩就嘶声上兰。‘唉，把你个爷爷们俩个敢啦死饿呀么！’一边绝我俩磨光景不惜身子，一边啦出来寻吃的着了，油茶呀，熟米呀给你满满介端来两碗。唉唉……你们则说，人么就都哈活着了，你咋接说走就走兰！5月23日那天，哀乐低沉，挽联重重，披麻戴孝白茫茫一片。送行的绝唱凄凄惨惨、惨惨凄凄，路上亲人们都扶着棺材跟着丧车趔趔趄趄、呜呜咽咽——
“美美呦，你把想你的人都撂哈呀……”
“妹子儿呦，谁在那圪梁梁上在喊老嫂子呀……”
“二姐呦，谁给我们提理长智呀……”
“二嫂子呦，你撂哈我二哥怎接呀……”
“二娘呦，难言好过跟谁说呀……”
“二姨呦，谁再叫鱼儿吃饭呀……”
“……”
“妈呀，你撂哈我们怎活呀，光景日月怎过呀。”
“妈呀，争争吵吵谁劝呀，做的不对谁说呀。”
“妈呀，两个小子谁念呀，儿媳妇们谁教呀。”
“妈呀，娃娃们啦寻奶奶呀，渴了饿了谁管呀。”
“妈呀，硷畔上搂柴谁瞭我呀，三路下车谁等我呀。”
“妈呀，饥寒冷暖谁念叨呀，打个喷嚏是谁想我呀。”
“妈啊……”
家离坟地还不到一里地，翻过门前的圪梁梁，哈一道坡坡就到兰。一阵阵揪心的唢呐，一嗓嗓诀别的诗篇，一声声断肠的呜咽，一锨锨埋人的黄土，一火火化烬的花圈，一缕缕升空的青烟，一汪汪难舍的缱绻……我趴倒在地上，赘住八哒的腿，拦住后院大哥的铁锨：“慢些么，你们慢些么，啊嗨嗨……从此后，从此后，生死两分离，阴阳两相隔！看样子是前些儿天也有人来看过妈，各种食子还在坟堆上摆着，不过那些八宝粥之类的肯定是老哒献的，因为这个八宝粥是有一个情结念想的。两个弟弟把给妈拿的人情一样一样献在坟头，点起香、烛，各人拿起一沓子纸钱，各人烧着无尽的思念，嘴里不停叫着：“妈，寻钱来，妈，寻钱来！”纸火把他俩的脸烤的通红，我看见他俩满眼都是离开妈后无言的辛酸，看着他俩苦楚相连，想想自己没了妈后的境遇变迁，也是无限的心酸肆意奔流——
“妈啊，你看看你的三个娃娃嘛！”
“妈啊，你就害不哈想我们兰？”
“妈啊，你在那面好着不？”
“妈啊，你再不要省吃俭用苦熬煎！”
“妈啊，你再不要不看轻重受泼苦！”
“妈啊，你热的不行避荫凉！”
“妈啊，你天冷记得披衣裳！”
“妈啊，你赶脚行路乘宝船！”
“妈啊，你啦哒好身儿多得闲儿！”
“妈啊。你碰见难场多花钱！”
“……弟兄两个随上我眼泪婆落婆落直啦哈掉，嘴角一颤一颤介的。一个给我拍打身上的尘土，一个背转身子偷偷摸眼泪。寒食节与妈就这么依依叩别了，姐弟三人六目相视：“咱们奋进，愿妈安息！”
奔忙的人们啊，撂一撂你手头的活儿吧，洗一洗你扮演的角儿吧，娘老子还在的，多陪陪他们吧。娘不在了，多看看老子吧。老子不在了，多看看娘吧。娘老子都不在了，我们就做好自己，教好孩子吧。时分八节别忘了给娘老子烧钱挂纸。不要像我，无尽的思念盘踞心房，常常把自己窝在车里忆念着随身妈的相片，还把自己藏在角落里。打理着过往的情节，更把自己埋在暗夜里漫延湿地。而今，我觉得别人妈妈的唠叨是人间最动听的音乐，别人孩子对妈的嗔怪是世间最美妙的撒娇。可这些，却已成为我一辈子买不到的奢侈品，哪怕你家财万贯也是枉然！
作者简介：
高亚利，笔名：大漠之花，陕西榆林人，1973年生，1995年毕业于榆林电教大学汉语言文学；从事教育工作五年，婚后相夫教子家庭主妇一名，喜欢京剧、民族类乐器；喜欢影视栏目《中国诗词大会》。平素以念诵《金刚经》修正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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