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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杯”全国首届公众平台线上文学作品大奖赛入围作品展:吴子新
昨天的紫薇花
吴子新
公元二十世纪的一九七四年,全国到处都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农村“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轰轰烈烈。
不知什么时候,村里老人们流传着关于冰冻季节“冷”的迹象:鸭冷下水,鹅冷捂嘴,鸡冷上架,人冷插胯。
其实,那年冬天,天气确实特别的冷,西北风吹着哨哨摇曳着村头的柳枝。小河和池塘都结上了厚厚的冰冻,平时爱在水里扎猛子的一群鸭子只得把嘴插进腰部的羽毛间,收起一只脚,呆立在池塘冰面一角。
晌午,冰冷的太阳挂在天空,飒飒寒风依然掠过村头。一个披头散发破衣裹体的妇女,挎着乞讨的篮子,领着一个九岁女孩,步履蹒跚地走近了王家村。披头散发破衣裹体的妇女叫芳姑,三十六岁,住在王家村西边七里远的桃树皮村,女孩是她的女儿,叫紫薇。四年前,丈夫上山砍柴,无端地被飞来的石块击中脑勺,当时就不能说话。丈夫住进医院后,芳姑找了附近的四五家采石场,可是没有一家采石场理睬。
芳姑丈夫从小就是孤儿,在桃树皮村单门独户。娘家父母早已双亡,无有兄弟姐妹,平时也没有什么亲戚来往。为挽救丈夫的生命,芳姑变卖了家里所有家当。村里左邻右舍十分同情芳姑丈夫的不幸,尽管张家一块、李家两块捐助芳姑,可只是杯水车薪。三个月后,丈夫丢下芳姑母女,离开了人世。此后的四五年间,芳姑积劳成疾,拖着患有严重胆结石病体,不能去生产队劳动,只好挎着讨饭篮子,带着紫薇,四处漂流,到处乞讨。
走到王家村北边村口的牛棚外边,身子虚弱的芳姑感到腹内疼痛得十分厉害,于是就着牛棚的一方墙垛,遮挡着袭人的北风,依坐在墙旮旯的地上。
芳姑脸色苍白,干裂的上下嘴唇呈现青紫,艰难地对紫薇说:“丫头,妈妈口干得厉害,你到村上去讨一点儿热水,回来给妈妈喝,行吗?”听话的紫薇一听,立刻从讨饭篮子里拿出粗瓷大碗,转过身向村里走去。
紫薇到了一户人家门前,站在半掩着的门外,等待着有人出来。一会儿,一个梳着粑粑头约四十来岁的妇女从屋里走了出来。紫薇哀求着说:“大婶,我妈妈肚子痛的厉害,您做好事,给点儿热水行吗?”
“你是要饭的,你妈妈现在在哪儿?”粑粑头妇女问紫薇。
“在牛棚外边。”紫薇回答着,等着粑粑头妇女说话。
粑粑头妇女皱了一下眉头,出于怜悯之心,拿过紫薇手里的粗瓷大碗,从家里的暖水瓶中倒了大半碗热水,对紫薇说:“走,看看你妈妈去。”
紫薇领着粑粑头妇女,到了牛棚外的妈妈身边,蹲下身,推着妈妈:“妈妈,妈妈,热水来了,热水来了。”可是,妈妈紧紧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
“妈妈,妈妈!”紫薇一边喊一边推动着妈妈。
“老妹子,老妹子,你醒醒。”粑粑头妇女蹲下身,用手扳动着芳姑的头,把手里的热水碗凑近芳姑嘴唇。那当儿,只见芳姑似乎想张开嘴,然而有气无力。
“是你,杏花大姐!”半晌,芳姑慢慢地半睁着双眼,认出了眼前的好心人是王家村的杏花大姐,连忙说,“谢谢你,你大恩大德……”
“你是桃树皮村的芳姑,看看,怎么落到这步田地?”没等芳姑说完,粑粑头妇女认出了眼前的依靠在牛棚外墙垛旮旯地上的芳姑。其实,芳姑与粑粑头妇女虽然不在一个村子居住,但经常赶集相遇,并且回家同行七八里路程,二人早已相识,只不过没有交往。芳姑知道粑粑头妇女名叫杏花,是王家村大队大队长王有权的妻子,还知道其家里有两个比紫薇大不了多少的儿子。
芳姑想喝水,但因又冻又饿,整个身子僵硬,早已张不开嘴。半晌,芳姑有气无力地微微睁开眼,断断续续地乞求着杏花,“杏花大姐,你是好人……你一家大恩大德,求求,求求你……收养我女儿紫薇……可行?哪怕是先做女儿,后做儿媳,……求求……你了……”
杏花好像听出了芳姑说的话的意思,刚要接话茬,只见芳姑咬紧牙关,闭上了双眼。紫薇跪在妈妈身边,用脆弱的童声嚎啕大哭。在哪个凄凉凉风嚎嚎的午后,芳姑躺在牛棚外墙垛一角的旮旯里走了,她两只眼的眼角,流出了两行凄惨的泪珠。
下午,大队长王有权找来几个村民,用草席裹着芳姑的尸体,送到村外一处坟地,掩埋了芳姑尸体。
杏花把紫薇带回家中,对紫薇说:“你妈妈临死前说的话你听到不?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此后,紫薇就成了杏花和王有权的养女。
蜿蜒的小南河,自西向东绵延二十多公里。小南河南岸王家村东边,有一户三间土墙草房的人家,这家姓卞,只有母亲和儿子俩相依生活。儿子叫卞梧桐,小小年纪,憨厚勤快。母亲的刺绣绝活在当地很有名气,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叫其“绣花姨”。隔三歇五,有人找上门,请绣花姨帮其为婴儿绣“猫头鞋”“虎头鞋”,还有龙凤披风。梧桐读小学四年级下学期时,父亲因病去世,当时家里穷,只得辍学。
梧桐十四岁那年,绣花姨托人为其找了一位木工老师傅,从此,梧桐拜师学艺,学起木工手艺。
梧桐心资聪明,木工技艺进步很快,只用不到两年时间就学会了制作家具,还会雕刻家具上的图案。
紫薇自从母亲去世后,就一直在杏花家生活。杏花逢人便说,是紫薇妈临终前求她收养紫薇的,并亲口答应,紫薇先做自己女儿,长大后就做她的二儿子二呆瓜的媳妇。
王有权的二儿子二呆瓜因先天营养不足,严重弱智加呆痴,见人说不出一句话,做针尖大的事都要别人支配。
紫薇十八岁了,龙眉大眼,拖着两根齐腰的辫子,嗓音甜美,未语先笑。平日里,和其他社员一样,到生产队田间上工。
其实,紫薇压根儿就不愿做王有权二儿子二呆瓜的媳妇。可是,从九岁起就是王有权家养育着她,等于是王家的童养媳。这些年来,甭说吃饭,单穿衣也不简单呀。
少年的紫薇和村上其他姑娘一样,会编织渔网。茶余饭后,一有空就提着织网架子,跟村里几个姑娘一起,到梧桐家门前的大榆树下,一边织着渔网一边看绣花姨绣花。时而,也和姑娘们欣赏着梧桐刀斧之下制作的家具和雕刻的图案。日久天长,紫薇到梧桐家十分频繁,勤快的脚步几乎把梧桐家当作自己的家了,一口一个绣花姨,一口一个梧桐哥。有时,紫薇把自己家里的活儿做完,马上就到梧桐家,帮着做些家务活儿。
绣花姨像对待自己的亲闰女一样亲昵着紫薇,见面总是笑嘻嘻,高兴的样子。
有一天,紫薇拿着绣花姨刚绣好的手帕,说:“绣花姨,您绣得真好——'凤凰吹牡丹’。绣花姨,这上面为什么要绣小鸟?下面为什么要绣小马?”
“这'凤凰吹牡丹’是向往着幸福生活,这小马就是你梧桐哥,他属马的。”
“绣花姨,我属鸡的,在马的一边把我也绣上,可行?”紫薇天真地请求,竟然把自己看成和绣花姨一家人了。
“好,绣上。绣只小鸟,就叫它小鸡吧。”绣花姨说。
“不,小鸟会飞,小鸡是不会飞的。”
“小鸡长大了,有时也会飞的。”
“绣花姨,您真好。”紫薇偎依在绣花姨怀里。
第二天晚饭后,紫薇又来到了绣花姨身边。绣花姨拿出绣有小鸟的手帕给紫薇看,笑着说:“紫薇,喜欢吗?如果喜欢,这手帕送给你,”
“喜欢。”紫薇接过手帕,把手帕贴在胸前,又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折叠好,藏到了怀里。
紫薇成年的第一个春节后,杏花看着紫薇漂亮的身材和凸起的胸部,对王有权说:“紫薇长大了,仍然长年累月往梧桐家跑。梧桐那小子木工手艺也不错,别夜长梦多。”
“他敢!”王有权气冲冲地对杏花说,“摸摸他家的米缸,称称他家母子的重量!我看,就这春上选个日子办喜事,把她跟二呆瓜推到一起,把婚结了!”
农历三月初十晚上,王有权对杏花说:“后天,你带紫薇上街,买两件衣服,回来再给亲友们挨个送信,说二呆瓜三月十八结婚,请他们都来喝喜酒。”
王有权和杏花说的话,紫薇听得一清二楚。顿时,紫薇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他想,难道自己必须要跟自己根本不爱的二呆瓜结婚吗?
紫薇躲在房里,一个劲地擦着眼泪。她的心在撕裂,在呐喊:“为什么非要我嫁给二呆瓜!死去的娘啊,你为什么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紫薇明白,王有权是自己的养父。再说,他王家有权有势,权大理大,家族人多,还有一个大伯在乡里(那时为公社)当革委会主任,一个侄子在区法庭当庭长。这桩亲事,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自己是他家笼中的小鸟啊,小鸟想飞出笼子,完全是在做梦。
紫薇,可怜的孤女,如同一只羊羔,任主人宰割。
夜静更深,紫薇蜷在床上。她思绪万千,泪湿枕巾;她想了很多很多,想到新社会,想到国家提倡婚姻自由,想到邻村姑娘左二妮不愿父母包办逃婚的事,顿时,她有了勇气,她终于壮起胆子,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走!“小鸟”快飞!
一片轻轻的薄雾,飘绕在寂静的田野,黎明刚刚开始。
晨曦时分,紫薇已经步行了三十多里的乡村小路,到达了县城的汽车站。她揩擦着裤腿处的菜花粉,用手帕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心情稍微缓松了不少。
在汽车站售票窗口,紫薇买好了去省城的汽车票。
几分钟以后,汽车开动了。不一会儿,去往省城的首班车驶出了县城。
紫薇坐在车厢最后排,她把脸伏在前排的靠背上。她不敢朝前面看,怕车厢里有熟人,怕被熟人发现。
许久,紫薇从两只手的缝隙中瞟了一下车厢前面。眼神击处,她心里一愣。他,梧桐哥,手扶着两个梳妆台站在驾驶员身后。她明白,梧桐哥是怀揣大队开具的“梳妆台自产自销证明”,去省城赶卖梳妆台的。紫薇知道,此前有一次,梧桐哥未从大队开具“梳妆台自产自销证明”,被市场管理人员当作打击“投机倒把”对象,两个梳妆台全被没收了。
几年来,梧桐正是用自己的木工巧手,制作了一件件梳妆台,补贴生计,才使得自家的生活日渐好转。
紫薇不愿意让梧桐哥看到,她怕自己给梧桐哥一家带去无端的伤害。为了不让梧桐哥发现自己,她坚持埋头扒在前排的靠背上,装作睡觉的样子。
汽车疾驰在菜花金黄灿灿的田野,颠跛在树木郁郁葱葱的山腰,时而,带着爬坡时的声声怒吼,从坳间冲上青青的岗坡。
终于到了省城,汽车进了车站。
汽车刚停稳,车上的人们为了赶集或再转车,拥挤着,争相下车。
“紫薇——”紫薇低着头正要随着人群快步离开,生怕被梧桐发现,却偏偏被先前下车的梧桐发现了。梧桐走近,喊着紫薇:“紫薇,你今天也早,上城有事儿?”
紫薇装出镇静的神态,答道:“梧桐哥,我……上城来买几件结婚用的东西。”
自十五岁那年起,紫薇的心里就印上了梧桐的身影,不但爱和梧桐母子俩谈吐说笑,有时夜里醒来,脑际和心里也在思绪:和梧桐哥在一起,今生看来是不可能的。只因梧桐哥单门独姓,人单势孤……
无可奈何,紫薇把对梧桐的爱,一次又一次埋入思慕的心底昨晚,紫薇多想和梧桐母子说上几句告别的话,但却没有勇气。紫薇想:我们住在本村,如被别人发现,说我是从他家走的,那样就连累他和他母亲了。
夜半更深,紫薇轻轻地起了床。她不敢点亮桌子上的煤油灯,默默地遛出了王家后门。
站在梧桐家门前不远处的大榆树下,紫薇环顾着梧桐和绣花姨沉睡中的草屋,含着心酸的眼泪,向草屋默默鞠了一躬,转身,悄悄地离开了王家村……
“吃早饭去。”梧桐对紫薇说。
“不,我还要……等一个人;啊,梧桐哥,我……我口袋里的钱可能不够用。因为我想多买几样东西……”紫薇说话吞吞吐吐,好像有话憋在心里,不好意思说出来。
一听紫薇说想多买几样东西口袋里的钱不够,梧桐不假思索,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塞到紫薇手里。继而对紫薇说:“你照看着我这梳妆台,我去买点吃的。”梧桐说完,向远处的一家早点店走去。
一会儿,梧桐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面包和点心来到梳妆台边,左瞅瞅右瞅瞅,可是怎么也不见了紫薇身影。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位老奶奶,于是上前问道:“奶奶,请问您老,刚才那姑娘去哪儿了?”
老奶奶说:“刚才那姑娘说有事,走了。她叫我顺便照看着,并说你马上就来。”
梧桐信以为真,站在原地踏着步,等呀,等;等呀,等;三十分钟过后、一小时过去、快等一个半小时了,一直不见紫薇的影子。梧桐挑着梳妆台,徘徊在大街上。
人世间,有些事情竟然是那样意想不到的巧合,而巧合时偏偏更有巧合的事。
王有权侄子王猛从省城回到家里,一天多时间,没看着紫薇。晚上,王猛到了王有权家,对王有权说:“叔,今早,我在省城看见紫薇和梧桐在一起,梧桐还买了面包和点心呢。”
王有权一听,忙问杏花:“紫薇今天去省城了吗?”杏花说:“不知道吔,没听杏花说呀。”
王有权心里一愣。他想,紫薇今个儿去省城了,怎么不和我们说一声。
王有权感觉有些不对,于是带着杏花,火烧火燎地到了梧桐家。一进门,王有权二话没说,指着绣花姨质问道:“你儿子为什么把紫薇带到省城里去了?”
绣花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回答王有权:“大队长,梧桐今个起得早,说是去省城卖梳妆台了。他今天可能回不来,等明个回家了,问问情况,一定会明白的。”
“问问情况?哼!”王有权满脸怒气,说:“情况好,罢了;要是紫薇有什么三长两短,看我怎么处理你家!”
第二日,梧桐卖完了梳妆台,下午乘车回到了村里。前脚刚踏进家门,王有权和杏花带着他的侄子王猛,还有二呆瓜儿子,气势汹汹地赶过来。一进门,王有权冲着梧桐质问道:“你把紫薇呢?”
“紫薇?……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王有权的侄子王猛指着梧桐的脸:“昨天上午,我看见你们俩在省城汽车站前说话,你还买了面包和点心呢!”
“我……那是……”
忠厚的梧桐,吞吞吐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大胆!你到底把紫薇送哪里去了?”王有权拍着桌子,大发雷火,“说!紫薇呢?”
见梧桐不答话,王有权说话更来劲:“限你三天,三天之内如果不把紫薇交出来,我与你家就没个完!”
“两天,两天!两天不交出紫薇,你们家等着瞧!”杏花指着绣花姨,进一步缩短了时间。
被逼无奈,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梧桐徒步几十里,又搭上了去省城的汽车。
到了省城,梧桐穿大街走小巷,在街道,在车站,在农贸市场…… 在茫茫人海中,千遍万遍寻找紫薇的身影。
省城的夜晚,路灯通亮,车灯交织。
入夜,梧桐孤独地偎依在电线杆下,他忘记了饥饿,只是在心里一遍遍的呼唤:紫薇,你在哪里?
两天过去了,可怕的第三天开始了,可是仍然没看到紫薇身影,更没有紫薇的消息,梧桐非常茫然,十分沮丧。
家中的母亲这会儿急的怎样呢?找不回紫薇,他们不会轻饶母亲的。太阳落山时分,梧桐无可奈何,只得离开省城,颤颤惊惊地回到王家村。
一进家门,绣花姨上前问道:“孩子,怎么样?打听到紫薇的下落了?”
梧桐发呆似的看着母亲,轻轻地摇着头,说不出一句话。好长时间,一屁股坐到板凳上,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梧桐吃完了母亲递给的一碗稀饭,呆坐在桌前。
绣花姨噙着眼泪,母子俩相视无语。二人都明白,找不回紫薇,一场大祸即将来临。
清明后的王家村,冰冷的月光带着阵阵寒意洒在村庄上。村庄的墙上,到处写满了“抓革命,促生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
月光下,王有权领着家族一群人,个个摩拳擦掌,到了梧桐家,要梧桐交出紫薇。
王有权的二儿子二呆瓜不知从哪儿学会了一套,在梧桐家的地上、床上打滚放赖,口口声声:“要紫薇,要紫薇,我要紫薇!”
“紫薇呢?紫薇呢?”王有权的大嗓门一声比一声高,“我知道了,你们卞家想要紫薇,又怕得不到,一定是把紫薇卖了。我说的对吧!”
见梧桐母子无言回话,王有权将手一挥:“我说,兄弟们,动手!”
顷刻之间,砸家具的,甩锅扔碗的,王有权带来的一群人开始“抄家”了。绣花姨上前哀求着,拉着王有权的手,跪在地上:“大队长,你不能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把紫薇交出来,就没事!”王有权变本加厉,对身边的人吼道:“拆房!”
王有权的话就是命令,话音刚落,几个人窜上了草房,使劲地掀甩房子上的草。
“劈劈、啪啪”,“咔嚓、咔嚓,”梧桐家三间不高的草房一瞬间就被抓掉了两间。锯断了的桁条、裂开了的竹椽,洒得门前门后遍地都是。有人挥起锄头,有人找来泥锹,瞬间推倒了两方土墙。不一会儿,梧桐的家夷为了平地。
“你还我家紫薇!还我家紫薇!”杏花上前一步,双手狠狠地揪住绣花姨的头发,另一只手接连几个巴掌打到绣花姨脸上。接着,又向绣花姨的背后使劲一脚踹去。绣花姨被踹到门外,迎面摔向石头碓窝,嘴角磕在碓窝上,眼前一黑,倒到了地上,迅即昏了过去。
王有权家几个气势汹汹的青年人围住了梧桐,前推后搡,把梧桐按倒在地上。接着,一帮人大打出手,对着梧桐的上身你踹一脚,他跺一脚,往死里打着梧桐。
梧桐双手捂着头,口里喷出的鲜血从手缝中流下来,一滴,一滴,一滴滴地滴到地上。一眨眼,地上汪起了一大块鲜红的血窝。
一阵发泄过后,王有权的一帮人再也发泄不起来了。王有权一挥手:“走!明天再说!”随后,一帮人纷纷离去。
夜晚,清冷的月亮钻进了天空的乌云里,好像不忍心面对人间的肆虐。
风凄凄,夜漆漆,从村外树林里不时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尖叫,那声音像是在夜里哭嚎,显得那样凄惨。
梧桐按捺着疼痛的胸口,看着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妈妈。绣花姨已被石头碓窝撞掉了两颗门牙,鲜血从嘴里流到脖子,沾满了整个衣襟。
梧桐和妈妈看着扒掉的房子,还有被砸碎的缸坛锅罐,一边抱头痛哭,一边发疯似的地呐喊:“这世界上还有公平吗?天哪——”
梧桐坐在地上,拥抱着绣花姨。母子俩喊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
第二天中午,王有权的叔父(公社革委会主任),还有侄子(区法庭庭长)一同来到村上,先是对梧桐母子进行一顺训斥,现场宣布梧桐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牛鬼蛇神。接着,以破坏他人婚姻和拐骗妇女的罪名,用绳子捆住梧桐的双手,推推搡搡地带走了。
梧桐被羁押了。
两个月以后,法庭以“破坏他人婚姻罪” 和“拐骗妇女罪”,判决卞梧桐三年有期徒刑。然后,梧桐被关进了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文革”结束,各类冤假错案一一得到平反昭雪。梧桐“刑满”释放,回到了王家村。
一九七九年秋天,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王家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王家村结束了生产队“大锅饭”,梧桐和妈妈分得了四亩多承包田。
一晃三年,王家村桃林挂果,桑麻丰收,池塘里鸭肥鱼跃。村民家里,粮满囤,猪满圈。
几年的辛劳,梧桐积攒了一定的积蓄。梧桐和妈妈买木料,买砖瓦,请瓦匠和木工师傅,在被拆毁了的房子的废墟上重新盖起了三间漂亮的砖瓦结构房子。
又是五年过去。五十开外的绣花姨虽然精神焕发,但原来的青丝几乎变成了满头白发。
梧桐一边种植几亩承包田,一边拿起斧子、锯子等木工工具,重操旧业,上门为村邻制作梳妆台、写字台等家具。虽然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但梧桐和母亲心里那口“破坏他人婚姻和拐骗妇女”的无形黑锅,却一直重沉沉,消失不了,无法解脱。
子鼠年七月下旬,连绵暴雨,上游山洪不期而至,小南河以南的广袤圩区遭受着百年未遇的洪水,田野被洪水淹没了,很多村庄也被洪水淹没了,近十万群众受灾。
一方有难,八方关爱。洪水退去以后,社会各界纷纷向灾区群众捐款捐衣物,献爱心。
中午的太阳光,透过门前状如一把大伞的榆荫,照在院内的紫薇树上。几只小鸟从紫薇树的这边枝桠跳到那边枝桠,“叽叽,叽叽”地嬉戏着,追逐着,一转眼,从又从那边枝桠跳到这边枝桠。
梧桐从镇政府领了一件首都北京捐赠的袄子,心里好不高兴。一道回来的乡亲们看了都说,这是一件很贵的丝棉袄子。袄面子是蓝花色的丝绵布料,里面带着绒,很崭新。可升级好像有意镶了一个手帕在上面。梧桐心想,家中年近六旬的妈妈这回可穿上丝棉袄子了。
一进家门,梧桐走上前,把袄子送给正在扫地的妈妈。绣花姨放下扫把,接过袄子,看了又看,在身上量了又量,老人高兴地笑了,心里非常惬意。
一会儿,绣花姨发现袄子里面补上一块手帕,这手帕补得端端正正的。她凑近眼,瞅了又瞅,反复地瞅。
瞅了半天,绣花姨还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于是,打开抽屉,拿出老花眼镜,戴在鼻梁上,仔仔细细端详着手帕。许久,许久,确认,再确认,——终于,绣花姨泪如涌泉,一下子紧紧抱住袄子,悲痛的眼泪盈满眼眶。
“妈妈,这是干什么?”梧桐看着妈妈辛酸的样子,说:“这袄子一分钱没花,是北京人捐送给我们灾区群众的”。
“你哪知道,这块手怕是咱家的”。绣花姨两个眼眶涌出了珠帘似的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滴在袄子上。
绣花姨指着袄子里面的手拍,说:“这是妈亲手绣的'凤凰吹牡丹’,上面还有一只飞来的小鸟,下边有一匹小马;十三年前,是我送给紫薇的。”
“紫薇?紫薇有下落了?”梧桐迫不及待地追问妈妈,“紫薇在哪儿?我找她去!”
一会儿,绣花姨停住了哭泣,说:“儿啊,走!妈和你一道到镇政府打听去!”
镇政府民政办公室里,领取捐赠衣被的群众很多。人们看着领到手的衣服和被子,个个笑逐颜开,感激首都北京人民的爱心捐助。
工作人员忙碌着,按照民政办主任喊到的名字,把一件件暖冬衣被发给在场的群众。
绣花姨走近民政办主任,拉着主任的手:“主任大姐,我向你打听,这批衣被是从北京什么地方捐赠来的?”
“这——我可不清楚,只知道是首都北京捐来的。你看——”,主任指着院子墙上贴着的大幅红纸标语,“都在感谢北京人民的支援呢。”
寂静的办公室里,坐着镇长和书记,还有很多人,人们好奇地听绣花姨叙说关于袄子里面手帕的辛酸故事。
晌午过后,镇政府办公室十分静寂,不知什么时候拥进了许多人。墙上挂着的三五牌电子时钟,“的哒,的哒,的哒”,有节奏地响着。
绣花姨又擦了一次泪眼,她请求镇政府干部为儿子梧桐正名,期望搬掉压在心头的石头,解开沉重的心结。
听了绣花姨的一番诉说,书记和镇长、还有民政办主任,以及在场的人们都发自一致的惊叹。
人要名,树要影。如今紫薇有了下落,只有找回紫薇,梧桐母子的包袱才能够完全解脱呀。何况梧桐已是三十四五岁的人了,早该成家了。
书记和镇长看着梧桐母子。绣花姨不时地用手帕擦着眼泪,那双泪眼一直看着书记和镇长,泪眼里迸出的是希望,是乞求。
当日下午,镇书记带着绣花姨乘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到了县政府民政局。
县政府民政局办公室里,北京捐赠物资跟踪调查组的同志接待了绣花姨,把绣花姨怀里的袄子仔细地看了又看,又把运袄子、衣物的汽车牌号查记在本子上。跟踪调查组的同志表示:回北京后,立即安排查找。
一位同志安慰绣花姨说:“请相信,我们会尽力的,您就等着消息吧。”
上午,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仰望长空,远空如洗,蔚蓝蔚蓝。村庄上空北来的一排大雁,一边欢叫着一边煽动着翅膀,向南方飞去。
不时吹过的一阵阵清风,给水毁工地上重建家园的人们带去了阵阵凉意。人们都在谈论着首都北京为灾区捐衣捐被的佳话。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声荡漾在远空。
“卞梧桐!北京来的信!”邮递员送信到了工地,从邮车的邮包里取出信件,在不远处招呼着卞梧桐。
梧桐放下担子,接过邮递员送给的信。转眼间,梧桐身边拥来了一大群好奇的人们,大伙儿都要梧桐拆开信,看看信上说些什么。
梧桐拆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身边的年轻会计便读了起来——
卞大娘:您好!
首先向您一家问好。告诉您好消息,我们为您找到了您要找的人。经查实,密云县王山乡永胜村养猪专业户田贵的妻子叫王珍。她听了我们调查组人员讲明情况后,便告诉我们,说自己老家是在安徽庐江,当初在家的时候名字叫紫薇。十二年前,和田贵相识结婚,来密云县至今。她的孩子——田诚诚已经十岁了。
这次为了支援安徽灾区,田贵夫妇就捐赠了两万元和四套衣服,还有三床棉被。紫薇还后悔着,那天没有把丝绵袄子里面的手帕摘下来呢。
欢迎你们来北京作客!
(邮紫薇全家照片一张)
北京捐赠安徽物资跟踪调查组
11月20日
梧桐飞一般地跑回家,把紫薇的真正下落告诉妈妈。接着,把北京来的信给妈妈读了一遍又一遍。母子俩一次又一次端详着紫薇的照片。
“是紫薇,是紫薇。”绣花姨戴上眼镜,长时间地看着照片,连声说道:“孩子,孩子呀,你可把我们家害苦了,你还在笑呢!”
十一
北去的列车,扯动风,挂上云,飞转的车轮和钢轨同一个节奏在回答:蚌埠、徐州、济南、天津……
梧桐坐在车厢的硬座椅上,闭着不眠的眼。他在沉思,找到紫薇,无论如何要求紫薇回家一趟,为他赎回“破坏他人婚姻、拐骗妇女”的名声。
上午十时许,梧桐走出北京站。他无心观赏繁华的北京站广场,更无心欣赏宽敞的街市园林。他乘上公共汽车,到了东直门中转站,坐上了直达密云县王山乡的班车,早已期待的心,恨不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紫薇的养猪场。
密云县的山路崎岖不平,燕山的风把秋的凉意不时地送给南来的梧桐。一个多小时山路过后,班车到了在密云县王山乡永胜村。下车以后,梧桐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学生同路,小学生给梧桐作着向导。走了大约半小时的山间水泥路,快到正中午,梧桐到达了田贵的养猪场。
梧桐敲了几下养猪场院子的门,接着养猪场院子里传出一阵狗叫声。
养猪场院子的门开了,是一位头戴蓝色工作帽、穿着蓝色工作服、三十出头妇女开的门,这妇女正是紫薇。
“啊,是你。”是惊,是喜,是梦,是醒,梧桐和开门的紫薇几乎同时喊出了声。
面容还是那么熟悉,容貌还是那么憨厚。二人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两人的眼圈都润湿了,眼泪充盈着眼眶。
“梧桐哥——”
“紫薇妹——”
梧桐扶着门榜,紫薇握住梧桐的另一只手,二人啜泣着,泪眼流出的是离别后的辛酸。
“梧桐哥,我对不起你和绣花姨,把你们害苦了。调查组同志回来告诉我,我真——”紫薇边啜泣,边擦着眼泪,哽咽的喉嗓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真想放声大哭,她有满腹的内疚和自责。
“绣花姨身体好吗?”紫薇提着梧桐的行包,“这些天,我做梦也在想绣花姨呀。”
进屋后,紫薇告诉梧桐:“那日在省城汽车站前,当时,我口袋里有钱,因为怕连累你,所以趁你买早点时,我不辞而别,去火车站买了北京的车票。在北京郊区,遇上了田贵。田贵当时从外地购买一汽车良种猪,往回赶。我和他认识以后,就跟着他,到密云这儿来了。”
进屋不久,田贵领着放学的田诚诚回到家里。听了紫薇介绍,一家人格外亲切。
田诚诚偎着梧桐,口里不停地喊着“舅舅,舅舅”,要梧桐讲安徽灾区的大水、学校、小朋友们的生活。
“诚诚,别缠舅舅”。紫薇说服着孩子,打发着孩子。
午饭后,紫薇指着沙发上正在编织的毛衣,说:“前天买的毛线,准备织一套,回老家送给绣花姨。”
“回老家?”梧桐一听紫薇说要回老家,迫切的心情就像得到了久违的报达似的,“太好了,什么时候动身?”
“先别急,来北京了,首先得玩几天。”
“等几天我和紫薇、诚诚一道,陪你回家。”田贵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插话:“一定去看望绣花姨,顺便再向灾区人民表示一点心意。”
梧桐高兴极了,他搂着诚诚,亲吻着诚诚的脸蛋。
入夜了,梧桐抱着诚诚进入了梦乡。
日出日落,一转眼,梧桐在北京呆了快四天。在田贵陪下,梧桐游览了天安门广场,还有天坛、北海、颐和园……
一日,紫薇领着诚诚和梧桐一起登上八达岭,拍摄了几张彩照,留作纪念。刚要走下城墙,天空鸣叫着一群南归的大雁,梧桐的归心油然而生。紫薇看出了梧桐的心思,脱口而出:“要是绣花姨和我们在一起多好啊。”
此时,紫薇的脑际中又重现了绣花姨边绣花鸟边唱《孟姜女送寒衣》时的情景……
十二
立冬季节的黄昏,太阳虽不炽热,但一缕缕阳光还是穿过竹林,照在镇政府门前。
十四点的班车路过镇政府门前。车一停稳,几位下站的旅客,先后走下了车厢。
书记和镇长,还有民政办主任等,站在镇政府门前。看到梧桐身后的田贵和紫薇,上前握着田贵和紫薇的手:“欢迎,欢迎,欢迎家乡姑爷,欢迎紫薇女士回来作客。”
镇长、书记和田贵说着话,把田贵和紫薇带进了镇政府接待室,给每人倒上一杯溢出清香的兰花茶。
田贵拿出二十万元捐款收据,对镇长说:“这是我和紫薇对老家灾区人民的一点心意。离京前,已经汇到了老家县慈善协会,并注明定向帮助王家村群众重建家园。”
“谢谢,谢谢。”
“谢谢,谢谢。”
十三
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太阳快要落山了。
镇长、书记、民政干部等,和梧桐一道,陪着紫薇夫妇,赶到了王家村。
在梧桐家门前,紫薇一见绣花姨,扑上前,一声“绣花姨!”,深情地拥抱着绣花姨。转而跪在绣花姨面前:“绣花姨,我……我连累您和梧桐哥了。”
眼前的村庄轮廓是那么熟识,眼前的大槐树还是那么高大,眼前苍老的绣花姨还是那么慈祥。紫薇抑制不住了,泣不成声,比久别之后见到亲娘的女儿还要亲昵。她起身后,扑进绣花姨怀里,脸颊紧贴绣花姨的脖子,放声地啜泣着。
饱尝辛酸的眼睛终于流尽了苦涩的泪水,也渐渐地流出了喜悦。紫薇拿出自己编织的一套毛衣,递到绣花姨手上:“绣花姨,这——给您暖暖身子。等明年春天,天气暖和了,我接您到北京,到我家住一段时间。”
简直就是自己闺女回来了。绣花姨从怀里掏出“凤凰吹牡丹”的手帕,把手帕还给紫薇,说:“闺女,这,你留作纪念吧,收着。”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进王家村老老少少的耳朵。
王家村沸腾了,孩子蹦着跳着,竹林里的鸟儿也尽情地喧叫着,欢乐声传遍了乡村。
作者简介:
吴子新,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摄影家协会会员,从事过省报记者。1982年起先后在《人民日报》《安徽日报》《江淮》《新安晚报》《未来》报刊和《江淮文学》《首都文学》《宁古塔作家》《同步阅读》等电子杂志发表新闻通讯、散文、诗歌等12400余篇(首),获过全国小说征文一等奖和多次名次奖,出版《乡村看台》《古往今来看同大》《乡韵自吟》等个人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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