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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肖令安的散文《黄毛毛》

黄毛毛

肖令安  

18岁那年,我收养了一只流浪的小狗。  
那年我远航回到母港,泊好船,天已入黑,我家住在母港4里外临江的的一个村子里,母港与村子中间有一条小路穿过一里见方、杂树丛生的墓地。那夜北风乍起,天上劈里啪啦下起了粗大的雪籽,击在树干上噼噼啪啪作响。我扯了扯衣领加快步子穿过枯枝摇曳的树林,看见了我家窗户透出的微弱的灯光。正准备叫门,脚下突然窜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紧退了几步,看清是一只二三个月大的小狗,微光中,小狗冻得瑟瑟发抖。我蹲下身来抚了抚小狗,它的脸温顺地在我的手掌中蹭了蹭,抬起头嘤嘤嗯嗯地看着我,无力地摆动着它的小尾巴。  
大妹二妹已经睡下了,小妹在昏黄的灯光下做作业,开了门,叫我声“大哥”,见我怀里抱着的小狗,惊喜道:“好可爱。”抢着把小狗抱了过去,学着大人抱小孩的样子左右上下的晃动,小狗享受地伏在小妹的怀里。我问小妹有没有剩饭。小妹说有,抱着小狗去了厨房,揭开锅盖,锅底的蒸格上,还有两个晚餐没吃完的红薯和半碗咸菜。我拿了一个尚有余温的红薯,掰成小块放在灶堂下面,小狗中挣扎下来,扑过去大口吃了起来,吃了几口,不忘回头对着我们哼唧几声称谢。我拿了只缺了口的碗,舀了半碗水放在红薯的旁边,问小妹:“喜欢吗?”“喜欢。”我对小妹说。“那你给她起个名字吧。”小妹歪着头,眨巴着眼睛想了几个名字都觉得不好,最后看了小狗毛色说:“叫黄毛毛吧。”我们地方方言,第一个“毛”字读平声,第二个“毛”字读仄声,“毛毛”通常是对小孩的昵称。黄毛毛就这样进了我的家里。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远嫁外地,二姐嫁在邻村,我便成了家中的老大,我远航在外,家里留下了三个妹妹。大妹在村办小厂做事,二妹在一个亲戚的裁缝铺里学徒,小妹七岁,上小学二年级。二姐虽然经常过来接济妹妹们,自己有三个孩子,不是说来就能来的。家里常年笼罩着凄清苦闷的气氛,毛毛的到来慢慢地给家里注入了生气。  
黄毛毛毛色土黄,耳后和腹下杂有少量灰黑,不像乡村常见的土狗嘴尖而长,它脸短而圆,看起来憨憨的。耳朵三分之一处耷拉着,下半部挺立向上,上头被风折弯。毛毛看人昂头向上,眼睛诚实无邪,给人一种被景仰的感觉,不由得蹲下来跟它交流,去抚摸它。小妹在灶旁的角落里铺开一把稻草让毛毛睡觉,白天家里没人,毛毛就蹲在大门洞旁,偶尔起身来去村里转转,被邻家的大狗恶声欺负,只得悻悻地回到房前屋后转悠。毛毛有一项奇特的功能,它本来好好地蹲卧在门洞,或许已经睡着,突然一个激灵翻身起来,抖了抖身上凌乱的皮毛,兴冲冲地向村头跑去,任恶狗狂吠追赶也不停步。它能感知到一里外有家里人回来了。接到家人,黄毛毛时而窜到家人的前面,时而落在家人的后面,左顾右盼,对着吠过它的大狗昂首唁唁,趾高气扬,仿佛在说:“我不怕你,我的家人回来了。”  
我远航去了,家里的重担全落在大妹的身上。航次时间久一点,家里就要断炊,要等二姐偷偷地送米回家接济。对突然多了一只狗,大妹是抵触的,再小的狗也要吃东西,而且狗长得快,眨眼之间就长大了,日积月累,一年下来费粮不少。因为是我捡回来养的,二妹嘴里不说,对毛毛基本采取忽视的态度。黄毛毛用过各种可爱的表情动作讨好大妹的,大妹不为所动,有时黄毛毛在大妹的裤腿前擦来擦去,大妹骂一声:“去,滚远点。”一脚把她撩开,黄毛毛跑过一边,第二天还是依然如故地在大妹面前摇头摆尾讨好大妹。大妹下班晚了,黄毛毛蹲在厂门口不远,见到大妹出来,腾地起身围着大妹前前后后打欢,一点不在乎大妹对她的冷漠。  
大多数狗吃饭时钻到餐桌底下,在主人的脚下来回游动,不时咬咬主人的裤腿,掏掏主人的鞋子,等着主人丢下一块骨头。有的狗等不及主人吃剩下的,乘人不备跳上桌子,企图从主人的碗里夺食。毛毛却不会,她安静地蹲在一边,守着自己的那只破碗,等着把吃的放进她的碗里,不管是红薯还是剩饭,她才站起来甩着尾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我休假在家,也割一次两次肉给妹妹们打牙祭。小妹看见蹲在墙角的黄毛毛,心有不忍,用筷子夹起一块肉片唤着:“来,毛毛,你也吃块肉。”毛毛兴奋地跑过来,左左右右围着小妹的筷子闻着,小妹说:“毛毛,你吃呀。”毛毛还是舔着舌头,哼哼唧唧地不张口。小妹说:“毛毛,你是不想咬我的筷子吧。”毛毛摇头晃脑地回到自己的碗边示意着小妹,小妹把肉放进她的碗里,它才埋头吃了起来。小妹对毛毛比较依赖,她放学回家,二个姐姐还没回来,就摸着毛毛的头跟它说话。我对小妹说,狗身上脏,不要经常摸它。小妹自信地说:“毛毛才不脏,它比有的人还干净,它从来不在家里拉屎拉尿,它就是饿了三天也不吃外面的脏东西。”  
半年之后,毛毛长大了不少,比邻家的狗还是小了二圈。狗毛也不似别的狗油光水亮,土黄的毛色多了些灰白。与邻家大狗相争,落败的总是毛毛。每次见它败落,一边走开,一边不甘地哼哧着回头,心里对它有了一分歉然。但见到再大的恶狗追赶家里人,毛毛总是毫不畏惧地冲上去,挡在恶狗的前面撕咬,几次被咬得浑身鲜肉淋漓,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是照样冲上前去,对它又多一分感动。
我期待它快快长成一条大狗,即便没有军犬那样的飒爽雄姿,也要如猎狗一样敏捷强壮,不再被那些恶犬欺凌。不经意间,黄毛毛长成了一条大狗了。我假期带着小妹在门口摆了几条板櫈,学着电视里训练军犬的方法让黄毛毛跳跃,举着半块红薯让她站立,做下压的手势让她坐下,把红薯丢得远远的让她奔跑。那个假期毛毛没有学会我给它设置的几套动作。临走的时,黄毛毛在我身边窜来窜去,我踹了它一脚,骂了声“没有的狗东西。”小妹阻止我说:“大哥,你别踢它呀,它很聪明的,下次肯定就会了。”这个航次远航回到母港,又是一个半夜。我一踏进那块阴森的坟地,头皮一阵阵发麻,正准备张口吼几句什么歌来壮胆,不远处传来几声熟悉的吠声。马上平静下来,心知是黄毛毛又来接我了。黄毛毛冲到我面前,一会儿腾跳,一会儿冲刺,一会儿两条后腿站立起来跟我并行,像只巨大的袋鼠,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唧唧吖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它这是在告诉我:你看,我都学会了。我远航的这段时间,小妹学着我的方法,把毛毛训练成功了。  
一天傍晚,大妹正在做饭,小妹在灶堂下烧火。蹲在一边的毛毛攸地起身跑了出去,过了不大一会功夫回来,站在门口频频地回头,鼻子里哼呀哈呀的,像是在请一个什么人。大妹探头一看,见二妹一手拎着一只包袱,一手扶着后门的门框,眼睛红红的低头站在门外。大妹明白二妹肯定是被裁缝铺的亲戚赶回来了。叫了声“进来吃饭。”二妹站在那里不动,毛毛转到二妹的身后,用头顶着二妹的小腿,又咬住二妹的裤腿往屋内拖,嘴里嘤嘤地叫着,似在说:“回家吧,我们回家吧。”二妹看到毛毛殷情的样子,不禁扑哧地笑了起来。二妹与大妹不同,爱笑,再苦的日子也是一脸的笑容。二妹的笑是那种浅浅的,含蓄的,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眼睛像两只弯弯的月亮纯洁而美丽。表姑的裁缝铺开在临街,经常有一些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裁缝铺张望留连。表姑驱赶不走那几个少年,责怪二妹招蜂引蝶,把二妹赶了回来。二妹对我说,她真的没有招惹别人,她连那几个少年姓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二妹笑着跟村里的大嫂大婶去市里的建筑队做小工,挑砖头拎砼桶。黄毛毛摆着尾巴把二妹送到村外方才回家。一次毛毛把我领到灶堂烧火的二妹跟前,用嘴拱着二妹右手戴着的手套,我摘掉二妹的手套,露出了二妹磨破的手掌。  
带二妹做小工的大婶心痛二妹,要给二妹在邻村介绍一个对象,她说那对象人不错,家境也好,对象和父母对二妹非常满意。他们家有在镇里当领导的亲戚,可以让二妹去一家乡镇企业上班。我说只要二妹自己看对了就行。觉得二妹如果有一个好的归宿,强似在家里凄苦,也不用再跟着一班大娘大妈在建筑工地日晒雨淋了。二妹的对象每次来家,黄毛毛都挡在门口狂吠,不让他进门,进了门后,还是不依不饶地围着他身边,一副憎恶戒备的神情。我比照别人家里父母嫁女的规格给二妹打衣柜,买棉被,置嫁妆,让二妹出嫁的日子,尽量少些伤感,不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爷娘的孩子。二妹出嫁的那天,黄毛毛咬着二妹的裤腿不放,追了二妹一路。那年二妹18岁,丁香花一样的少女,从此再没有回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妹对毛毛的态度开始有了改观,不再踹她,不吼它“滚开。”也主动给毛毛喂食。毛毛下崽前,正是初冬的季节,北风初起,细雨淅沥。大妹在后屋铺上了厚厚的稻草,让睡在门洞旁狗舍的毛毛进去产崽,还给小崽垫上了破棉絮。以后,毛毛更是不离二个妹妹身前身后,接送小妹上学放学,又接大妹下夜班。大妹水塘洗衣,毛毛蹲在她的身边,下河担水,一路跟随。那时没有自来水,每家厨房放两口水缸,一口装长江的水,澄清后用来煮饭炒菜,一口装水塘的水洗菜洗漱。水塘里挑水不难,难的是去长江里挑水,要翻过门前一道十几米高的河堤,冬天枯水季节还要下到二十多米深的河谷。河岸堆满了历年防汛抛的石块,挑水的人小心地沿着石块和岸土之间踩踏出来的脚窝,一头高一头低地向上挪动,稍不注意,水桶就会被石块撞破。逢着下雨的天气,岸陡而滑,摔在石块上受伤,扭伤脚脖子的事常有发生。大妹挑了一担水回家后,怕第二天下雨,又下到河床舀了第二担水,刚一上肩,脚下一滑,人和满满的两桶水一起跌进河里。这时天时已黑,大妹爬在齐腰深的冰冷的水边,双手拍岸大哭起来。只见毛毛一路狂叫,从高高的河岸上冲了下来。  
隔壁堂婶有名的泼悍,左邻右舍相斗遍了。我爷爷会跌打损伤,给她儿子接好过骨折,奶奶是村里的大厨,带她办红白喜事的酒席,母亲一向胸怀大度,不与邻家争长争短,两家没发生大的冲突。大人相继下世后,堂婶常说我家的宅基地是我爷爷向她家借的,一有嫌隙就要我把宅基地还给他们家,叫我有本事别处做新房去。听了几次后我不忿道:有本事你拿地契来,还以为自己是解放前的地主富农啊。不久堂婶家一只鸡不见了,她朝着我家大门方向大骂:是哪个爆节儿偷鸡贼,吃了烂肠烂肚,不得好死……天下最恶毒的话从她嘴里骂出来,像呼吸一样顺溜。一连两天,每天骂一阵子,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叫她不要指槡骂槐。她正等着我出来接话,说心虚的人才怕骂,接话人就是偷鸡贼了,一头撞进我家堂屋发泼打赖起来。我一时无计可施,这时黄毛毛从一边嗷的一声窜了过来,对着堂嫂一阵狂吠,吓得她连爬带滚地出去了。  
有一回我远航回来,小妹告诉我说,前几天家里来了一帮收债的,声称不交钱就要搬东西。毛毛一阵乱叫把他们吓走了。我一听知道了怎么回事,三个妹妹的名下有二亩多田地,由村里安排给别人种了,后来人家嫌收入产出不合算,两年没有找到接手的人,田地撂荒在那里,提留款没了着落。大妹在村办乡里的收入自已吃饭尚有不足,他们找不着几个孩子,只好找我了。果然,过了两天,那些人知道我回来了,浩浩荡荡找上门来,七八人中有两个我同姓的族人,把我堵在了家里。你一言我一语讲政策摆道理,说来说去一句话,大家都同情我家的情况,但是这钱必须得交。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大门口,黄毛毛站在我身边,竖起了耷拉的耳朵,抬起的尾巴与身体平行,像根铁棍左右缓缓摆动,两眼圆睁,张嘴獠牙,喉咙里发着沉沉的低吼。平日看似憨憨的黄毛毛此刻哪像是狗,活脱脱一只小老虎了。见我不搭话,那堂兄失去了耐心,走上前说:“不要以为你户口不在村里我们就没办法治你,这个家你妹妹也有份,不交钱就搬东西!”说着就往家里闯。黄毛毛大吼一声,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堂兄一脚向黄毛毛踢去,黄毛毛往旁一闪,向他的腿上咬去,堂兄迅速退了几步,拿起门边的一根木棍,黄毛毛不等他举势做足,后腿下蹲,双腿一纵扑了过去,两只前爪直指堂兄的面门。堂兄躲闪不及,一个仰八叉跌在地上。另外几人从邻居家找来了锄头铁锹,围住了黄毛毛叫道:好吊歪的恶狗,打死它晚上吃狗肉。我从门后操起一把铁锹冲出来挡在黄毛毛的前面说:“不要打狗欺主,直接冲我来吧。”众人看着我手中锃亮的铁锹,看看凶光毕露,气势慑人,挡在门口作势欲扑的黄毛毛,一时怔在那里。这时村支书从后面上前对他们说:“跟几个孩子计较什么,走走走,大家都走。”  
我又要出门远航去了,和两个妹妹吃了晚饭后回船上准备,舰队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启航。黄毛毛把我送出了坟地才返回。半个月后的夜里,我返航回家,经过坟地,一路走一路侧耳欲听黄毛毛给我壮胆的叫声,等着毛毛从前面跑过来接我,在我前后打欢跃雀。一路回到家门口我没等见黄毛毛出现,进门叫了一声“毛毛”。黄毛毛也没有从哪个角落里突然窜出来,像往常一样摇着尾巴在我身前身后腾挪跳跃,表演她的杂技。大妹红着眼告诉我,黄毛毛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小妹哭着对我说:“大哥,你去把毛毛找回来吧。”黄毛毛除了家里几个人,任你拿什么好吃的也哄不走她,她只在家门口附近转悠,更不会自己走失。我心里知道发生了什么,毛毛再也回不来了。我悄悄地去了重点怀疑的几个人家附近寻找蛛丝马迹,我当时的想法,如若让我发现了谁吃了黄毛毛,我会冲到他们家里去,用石头砸破他们家的锅底。  
之后,我再也没有养过狗了。有的人死了,永远活在心中,有的人活着,不如一只狗值得追忆。

肖令安,修桥民工。爱好文学,工余记录写生活点滴。在《黄石日报》《福州日报》有小文发表。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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