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特刊] 易发生随笔《祭父亲母亲》

    

祭父亲母亲

易发生

1962年全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1967年5月，我出差去广东，返回黄石途经汉口的老家时，弟弟妹妹告诉我，母亲病危。  

平时没听说妈有病，怎么突然病危呢？我惊吓得不知说什么！  

弟妹诉说之前，我杳无音信，没有半点思想准备。  

那个年代，黄石与武汉通话，要到市级邮电局排队打长途，我家没电话，用长途电话是件奢侈的事，何况我这次出差去广东，办几件事，没有一处固定的地方。  

现在知道妈有病，其实妈早被病魔缠身了，只是全家人不知道而已。原来妈为了节省医药费，一个人忍着，没去看病。事后，隔壁左右的邻居告诉我，有段时间，你妈感到自己精神不好，体力不支，自认为是缺少锻炼。可怜她每天清晨到附近的西商跑马场跑步，直到不能动弹地倒下，才被送往武汉二医院。上了手术台，立即缝合了。医生说：“胃癌晚期，准备后事吧。”  

想到妈倒下之前，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胃癌晚期病人，靠那双封建社会留下的小脚，坚持跑步，需要多大的毅力。  

文盲的妈妈，一位省吃俭用的家妇，一个不愿意给他人添麻烦的女人，为乞求生存而产生的动力，多么地恐怖！  

爸爸几天前已送妈回老家了，弟妹也准备马上动身。我匆忙赶回黄石，带上我的孩子——母亲唯一的重孙子。  

那个年代，汉口到黄石，往返一次需要两天，再从汉口赶往老家黄陂，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按老家习俗，母亲已入土为安了。我这辈子终生遗憾，没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没送妈最后一程。  

八口之家，50岁的母亲已离我们而去，除我刚参加工作，还有嗷嗷待哺的五弟妹，顷刻，家里像塌了天。全家人的生存担子全落在父亲一人肩上。也许是父亲两个字的力量支撑，他沒倒下，他没气馁。  

母亲出生于汉口一个工人的家庭，解放后她是街道的治安主任，群众口碑好，勤劳贤惠，大事调理教育子女和睦邻里关系，小事包揽家庭吃喝穿戴，在汉居住五十年，连三岁小孩也没得罪过。  

母亲撒手而去，爸如小孩一般，无遮掩地嚎啕大哭。他们结婚三十年，父亲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柴米油盐家务事，他对家庭生活的程式，几乎是空白，一个家庭从早到晚该做什么？留给他的是一片片模糊的家庭画面，他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只能陌生的面对熟悉的街坊邻居和自己的孩子。  

父亲从上世纪40年代至60年代末，是汉口建筑行业的知名工匠，汉口许多重要建筑，留下他的心血和汗水。上班挣钱养家，他是个出色的父亲。下班回家下厨房，洗浆缝补，炒菜弄饭，五六张嘴巴围着他转，却当不好一个合格的“妈妈。”面对一塌糊涂的家庭，儿女无奈，他更不知如何下手，只能哑口无言地孤僻地独坐一旁。母亲去世后，他在子女面前，总显现出一付委曲求全的样子。  

俗语说：宁死当官的爹，不能死讨饭的娘。有人说父母不在，这个家就散了。其实回家喊声妈，沒有人答应，这个家也就散了。  

他曾努力地修整完善一个家庭，但女方坚持不与我弟妹同住，他只好结束了两三个月的婚姻。  

又过了几年，城市知青下乡和返城顶职，这个家庭像剝开的桔子，一片一片地分离而去，以父亲为户主的一本户口簿，变成了七个独立户主的小家。  

现在虽然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外孙、重孙等四代，近40余人的大家庭，并没有缓解他孤僻的性格。  

1995年的5月，母亲的生命已经被病魔带走了28年。  

这一年，爸爸孤独地跨进了78岁的高龄行列。  

也就是这一年，他的许多烦心事与孤僻的个性和平共处地纠结在一起，结成无头绪的团块，无法解开；他与慢性疾病孤独地作着且战且退的斗争，几乎退到了无可再退的地步！  

他真的太累了。  

我们兄妹商量，接爸爸来黄石居住一段时间。  

黄石不但孙子辈的小孩比汉口多，黄石还有他的四代重孙辈。  

儿孙绕膝，玩玩闹闹，让天伦之乐去抚摸他孤僻的伤疼，也许是一付灵丹妙药。  

他高高兴兴来到黄石。  

来黄石第一天，仅仅只一天。  

就他而言，汉口和黄石子女的家一个样，天一亮，全家倾门而出，要上班挣钱，要上学读书，天一黑，全家又像燕子一样飞回窩巢。  

他说：“孙子跨进门坎的第一句话：“爷爷，今天作业特别多，我回房写作业了。”说完走进房间“呯”一声，反手把门关了。  

他与孙子仅仅隔一道薄薄的木板房门，看不见影，听不见声。  

他最喜欢孙儿们争着抢着牵他的衣服角，闹着吵着到商场买零食，现在没有了。他无奈地说。  

在他心目中，无论黄石，还是汉口，同是一块对他毫无热度的地方。  

情绪，陷入到他人生78年以来的最低谷。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做月报表，他打电话说：“你马上到我这里来一趟，有重大事情商量。”  

我在电话里说：“爸爸，对不起，今天实在丢不开手头的事。明天早上，您在商场大门口等我，一块去挹江楼吃汤包。”  

他曾说：“黄石挹江楼的汤包与汉口四季美差不多。”他每次来黄石过早，唯一的选择就是挹江楼的汤包和馄饨。  

第二天清晨，我赶到商场。  

他微微佝偻身子，双手向背紧扣一起，孤独的站在商场大门旁的一侧，丝毫不动，像街头一尊工匠艺人的雕塑。  

我喊了一声：爸。  

他机械地慢慢地转过头来。  

他问：“小雨小雾呢？”  

我小声地说：“他们要上幼儿园。”  

他说：“你妈不在了，要她在，这点小伢上什么幼儿园。老人带小伢能带到四代重孙份上，那是这个家庭的福份，那才是上世修得圆满！”  

我们向挹江楼走去。  

两个成年男人无声地向挹江楼方向缓缓而行，沉静的气氛，是儿子对老子的尊重与爱。无言的行走，是否暗示老子对儿子讲话措辞的升级？  

不知、沉默、无声。  

无语的时间越长，越表明两代人共同语言的越少……甚至于消亡。  

我想不出说句什么话打开沉闷的僵局，该说的话，他来黄石的第一天全说了，再重复一遍？真话也会变成假的。  

父与子，像俩个陌生人一样，并肩走着，一直默默地走进挹江楼的大门。  

进门，选了里头一张靠犄角的餐桌落座，我们面对面坐下，我说：“爸！吃几笼汤包？还要馄饨吗？”他简单到没有一个多余字的说“一笼汤包一碗馄饨。”  

要了两笼汤包，还有两碗馄饨，其中自然少不了镇江香醋。  

此刻他的话匣子突然打开，话越来越多，聊得特别欢，甚至于无法挿话。我也只能就他锅里的水，煮成需要的面了，以他的讲话而回应嗯、啊……无须表达我的话语，也不想表达我的意思。  

服务员送来了汤包和馄饨。终于给我创造了一次说话的机会。  

我说：”趁热的吃，还需要什么？”  

他並沒有随着我的话应话。  

他说：“每天清晨，一大家人起床像打仗。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50年前，我与你妈养你兄妹六个，要像现在这个样，哪还能让人活命吗？”  

我当然知道，上世纪五十年代，读书的学生全是放养，我们兄妹六人读书，不但家长不管，放了学，学校也不管，放学就意味着拼命地玩。家长连我们做的作业也沒见过。如今家长还要改孩子的作业，现在的学生放了学回到家里，父母比老师还忙？  

他对现在租住在街道房子里办的美术舞蹈各式各样的兴趣班极为不满。  

他说：“你小时喜欢画画，几个同学坐在一起画，那不也是画画。现在硬是要进兴趣班，刚放了学，又得关进这个兴趣班，连星期天也不放过。”  

我有同感地接过话说：“是的，有的兴趣班不光收钱，有些不称职的老师，把不规范的程式画法注入到学生的思维中，实则害人不浅。”  

他说：“你们接我来黄石享福，是你们的孝心，享的么是福？讲吃，汉口什么好吃的没有？讲穿，从现在起，不买一件衣服，百年后我也穿不完。我每月的退休工资用得完吗？”  

他继续说：“每天清晨，一整栋大楼就剩下我一个人。想去别人家坐一下，各家各户大门关得严严的，隔壁左右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坐在家里，像坐牢。说话没人应，嘴巴闭臭了，像个苕货。病倒了连扶的人也没有，睡在地上等死。”  

我似乎听出来了，他说的重大事情终于全盘托出来了。  

真的很难为爸爸，一字不识的老人，独自在家，不会看书，不会读报，不能串门，不能访友，又没有朋友往来。儿女白天要上班，回家做完饭，还要清洗碗筷清厨房，累一天也要休息，孙子辈要上学、上幼儿园……回到家要完成堆成山的作业。  

全家人一天能与他接触几个小时？  

一个老人留在家，坐在沙发上，站在窗前，还能做什么呢？  

从挹江楼出来，顺着人行道，直往城中湖方向走去，我们一直沒停止交谈。双方多半在陈述相同的话题。但彼此我们都听出了对方“不和谐的声音”，这类针锋相对的声音，总能在某一个节点上重新汇合在一起，像铜管乐器与弹拨乐器的合奏一样，很快地会进入到同一旋律之中，越听越感觉兴趣盎然。  

在汉口也好，在黄石也罢，很多事情是他对社会巨大变化的不适应，对当代人的生存环境不理解。对子女现在的生活方式难以接受。  

我抚顺他头顶被风吹得杂乱的稀稀头发，就像父毌当年抚摸一两岁的我一样。  

人的一生，年幼的孩子需要父母的抚摸、关爱、陪伴着健康地长大。  

人的一生，年迈的父母也离不开孩子的抚摸、关爱、陪伴慢慢变老。  

                   2022年4月清明节  

易发生，1941年出生于汉口西马路。系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湖北美协会员。有作品发表于《美术》《中国摄影报》《散文》等国家、省、市报刋杂志。曾在武汉举办《城市山水画》个人展览。《记录自己》一书由河北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  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宣传画《为扭转北煤南运而斗争》是黄石第一张向全国发行的美术作品。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