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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楚文坛]杨毅的短篇小说《巴洲轶事》

巴洲轶事(短篇小说)

杨毅

题记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本小说纯属虚构,若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1

佟舟在街上匆忙地走着,想找一家早餐店过早,上午要上第一节课。
走出学校不远,在十字路口的水泥路与土渣路交界处,就碰到同校的余老师在那里卖早点,余老师很热情地向佟舟打招呼:“佟老师,过早啊,我这里有油煎饼子,好吃!免费品尝!”
余老师,姓余,名多,非本地人氏。据说他出生时,生产队第一次分了他家大小许多多鱼,他父亲就结合谐音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中师毕业就分配到了巴州中学,教了十多年的书。三十多岁,面目清秀,一脸的疲惫。高大,清瘦。
巴洲得名很古老,可能不迟于唐朝。北宋大文豪苏轼为这地写了一首诗词。一条大江向东流,江的南边是一个重工业城市。江的北边,当地县志记载,古时水与陆相连,冬季是陆地,夏季汛期一片汪洋泽国。传说神仙体恤黎民百姓,一巴掌就把水打干了,成了再无水害的一片沃土,史书记载这里三国时代,洲地面积小,巴掌大的地方,所以得名“巴掌洲”。后来江水南移,几个小沙洲连成一片,当地人觉得太俗,简称为“巴洲”。也有传说是这里曾是古代巴人的后裔。江那边的人骂江这边的人最恶毒的词汇是“巴蛮的”。
隔着一条江,一边是繁华的城市,一边是荒凉的农村,过江轮渡连接了两岸的商贸往来。几年前北岸建了两条纵横交错的十字街,萧条的十字街口,一家商店的音箱正在播放热门歌曲:“有位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南国早已涌动了开发的热潮,古老的巴洲几年前才开始沸腾,一望无际的棉田,仿佛一夜之间建起了一座座高楼,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十字街。南北走向的街道,水泥路面,四五里路长,工厂一家挨着一家。中国有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其中三家银行在这条街上设有办事处或支行,每隔三五百米就有一家储蓄所,人们说,老街的储蓄所比厕所还多。东西走向的街道,土渣路,零散的几栋写字楼以及新建的居民住房。
巴洲中学就坐落在这条东西走向的街道上。它是这里的高等学府,三年制初中,据说文革中还办过高中,还曾经办过大专班,改革开放的春潮,佟舟也裹进了这所中学。
学校有五栋品字形的建筑。中间是教学楼,四层。两边靠前十几米则是老师住房和学生宿舍,学生宿舍的东边是食堂,都是平房。教学楼前硕大的运动场。运动场上没脚背深的野草中,有一个水泥球场,远远望去,就像一个长满头发的人头顶上有一个“瘌痢疤”,那么醒目。
佟舟吃了早餐准备回校上课,余老师还在那里忙着打理生意。他戴着一个鸭舌帽,系着一个钱袋似的腰带,自行车支在一旁,自行车后架上面放着一个白色泡沫的食品保温箱,地上放着两个相同规格的白色泡沫的食品保温箱。
佟舟在余老师的摊点前立住了脚。
余老师马上堆上笑脸:“佟老师,帮忙照顾一下,叫你班的学生在我这里来过早,我给点回扣您。”余老师有求于人,一般要用敬称“您”,而不用“你”。
“学生在哪里过早,我确实管不了。”
“你帮着宣传宣传吧,我这里油饼好吃,豆浆也是热的,来,你尝尝。”
余老师赶紧拿出了一个油饼和一袋豆浆。
“谢谢!我刚吃的。”
余老师马上诉起苦来了:“佟老师,没办法啊,我一个月百把两百块钱,还经常发白条,孩子在读书,老婆也没事做了,还要养四个老头,我不趁早摸黑拈两个小钱儿,靠我这点白条工资,我全家老小喝西方北风啊!”
听同事说,余老师喜欢哭穷。他父母在家种田,他考上中师,吃了商品粮,原想找个吃商品粮的女朋友。他妻子是个独生女,在社办企业上班,不是吃商品粮的,但也不是种田的。他觉得很满意,算是半个“商品粮”,结婚了,也算双职工家庭了。岳父母在州上种地,和岳父母住在一起,儿子七八岁,读小学二年级。别的同事在校居住,他和岳父母在洲上做了房子。他们喜欢称自己是州上的人,称别地的农村人为“乡下人”或“乡巴佬”, 觉得自己比其他农村人高一等,都是聊斋,何必说妖怪?为什么他喜欢哭穷呢?年终学校工会小组有三十块钱的福利,优先考虑“半边户”。余老师是双职工不符合条件,他说,“半边户”养两个老人,我是双职工赡养两边的父母四个老人,标准的“贫困户”,以此来哭穷,博得大家的同情。
学校没有办公室,老师的教师住房很紧张。一栋平房中间两米宽的走廊,两头没有走廊,宽点一连房子住着双职工以及有家属的老师。中间每三连为一个单元,一个大门进出,进门的一间房子成了过道和停放自行车的地方,里面后屋分别住着三个单身男老师,一桌一椅一床,办公兼宿舍。大门旁的两间前屋往走廊开门,分别住着单身女老师。佟舟和余老师就住在一个单元里。余老师不在学校住,在进门屋里的门旮旯里放上一只粪桶,冬天,男老师起夜就此方便,过了两三天,余老师就挑回去种菜用作肥料。佟舟称赞余老师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佟舟来客了,余老师就把房子借给他。
佟舟同情余老师。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元钱。余老师左手在上面直摆,连声说:“不要!不要!”右手早把钱接过去了,放在了他腰上的钱袋里了。
有人说余老师博学。他写的备课笔记,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的正楷,每节课后的教学心得,红色的,标准的行书。学校曾作为青年教师备课的样板。这是成了他炫耀的资本,得瑟了好几年,常常挂在嘴边。《出师表》这一篇课文很多老师两三课时就讲完了,余老师整整讲了两周,旁征博引,兴奋之时,还唱起了走调的黄梅戏,引得满堂大笑。县里开展教师下水作文比赛,余老师一篇《放灯》下水作文,获得了全县教师下水作文比赛优胜奖。
余老师觉得自己知识面很宽,仿佛啥都懂,“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初中所有课程很简单,都能教,可就是没有一门课能教好。主课教一个班垮一个班,他带的班级经常是倒数。学校只好让他教副课。谁知道,有文字的副课,学生也放了羊儿,家长有看法,学校又只好安排他带没有文字的,并且不考试的副课了。他说他浑身是艺术细胞,业余爱很多。有人说他就是屎也要蘸一指。学校开学生运动会,余老师颈上挂着一个照相机,在学生们中穿梭,拉着学生照相。
佟舟笑着说:“余老师,学生开运动会,你又赚了一把?”
余老师嘀咕:“赚个鬼!除了冲洗费,还有照相机磨损,保本儿就不错了,我这是为学生服务!”
据说余老师的烹饪手艺很好,佟舟就见过余老师晚上摆摊卖臭豆腐。那天晚上,余老师邀请佟舟在自家摊上吃臭豆腐。那臭豆腐的臭味,佟舟简直要恶心。余老师说:“张春桥说过,这臭豆腐,闻起来是臭的,吃起来是香的。你品一下。” 佟舟捂住鼻子勉强吃了一小口,嘴里还真有点香味。余老师说:“大胆吃吧!我这里卫生得很,专家说臭豆腐营养价值高得很,富含人体必需的维生素C。”不管余老师怎么撺掇,佟舟还是不愿多吃,筷子夹起一块,离嘴边半尺远,一股臭味直冲脑门。他们聊到学校的现状,对老师白条工资,大呼政府不把老师当人。佟舟自我安慰:“政府会想办法的,瓦西里说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会有的。政府欠我们的工资赖不了账的,现在搞开发,这洲上的土地买得差不多了,政府有钱。”说起素质教育,余老师拿着一张五元的人民币,说:“你看,现在到处是错别字,人民币上都有错别字。人民币的单位是元,怎么都印成这个'园’?人民币上的” '贰’字不是错了?明明两横在下面,咋印在上面?”佟舟笑着说:“余老师真是厉害,对人民币这么有研究。”
说着说着,余老师诗兴大发,吟诵几句号称律诗的顺口溜:“桃花红来菜花黄,蜂蝶飞舞采蜜忙。……”佟舟说:“吟诗作赋高雅之事,余老师诗词的功底好啊。”余老师有点不高兴:“江山一笼统,井里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首诗流传了上千年,我没看出什么古文功底,大俗即大雅也。”
佟舟想起,课余余老师喜欢用铅笔画着不知是猫还是虎,反正大家说是朦胧派作品。星期六晚上,学生放假,佟舟没有回家,星期天要给学生补课。佟舟和几个年青的老师在街边店小餐馆搓一顿,AA制,每人5元,佟舟回校后就在宿舍里用485游戏机练习五笔字输入法。其余几个男老师凑在一起不是躲着打麻将或是去看岛国的录像去了,有几个年轻点的女老师提着录音机学唱歌,余老师骑着自行车从家里赶来,积极参与其中,跟这些女老师照相,也偶尔来两句跑了调的:“军港的(夜)爷啊,你静悄悄,(海浪)黑狼把战舰轻轻的(摇)咬……”引起女老师们哄笑。
余老师照相是没有免费的时候。理由是:“照相机有磨损。”
余老师很开心,能挣到钱的地方,总有他的声音。
中考刚结束,佟舟几个年轻老师聚在一起,撺掇着校长提前办个庆功宴。校长笑着说:“你们哪条肠果(方言,这么)欠吃的,中考成绩还没出来,咋知考得好不好?”佟舟非常自信地说:“今年肯定考得好,如果考得不好,我们打欠条。”余老师说:“考得好,多发点奖金吧,吃一餐,一泡屎屙了。”校长没作声,佟舟们找笔,找纸,龙飞凤舞地写欠条,交到校长手里。余老师说,“我回去吃饭。”他幸灾乐祸地看着佟舟们簇拥着校长去餐馆吃饭。
果然,中考成绩创造了历史新高,比前几年的总和还要多,校长兑现了承诺,把欠条撕了,余老师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总觉得学校欠了他一顿饭。
镇政府经常经常向学校分派教育分外的事儿,比如到村里协助抓计划生育和收上交任务,简称“割卵子,收款子”,一般突击任务一两个星期。难点村,镇里再派干部上,“蹲点”的老师一住就是一个月,镇里要求,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不爱上课的“九门提督”和余老师常在选派之列,他俩不是本地人,人又长得高大,似乎可以唬得住老百姓。主管教学的副校长说选派下乡的老师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其他的人还没有选派的资格。”余老师看中学校每天给下乡生活补助,又是镇里的工作队员,衙门大。村领导觉得他们是上级领导,热情迎接。余老师始终不忘补充一句“我还是初三的重点老师。”
暑期教师集训,最后一天的安排是进行总结评比,佟舟获得了市级表彰,张老师、王老师、李老师等分别获得了县、镇、校级表彰。
据说,他们到南方淘金去了。
余老师很活跃,可是没有他,别人也是这么过。

2

放了两个月的暑假,操场上的系马桩茂盛,像一片草原。这草一经夏天雨水浇灌,根系发达,长得粗壮,可以系得住马,所以当地人叫“系马桩”。草长得差不多膝盖高了,在宽阔的操场上,很不雅。连根拔起吧,操场是沙土,拔一棵草就是一个坑。秋天干燥,风一吹,尘土飞扬。只有贴地割草,把草根留住土里固沙。开学前,学校组织全校老师劳动割草,原来是义务劳动,现在每人发一百钱。
分级办学,分级管理。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人民教育人民办”口号喊得很响,教师依旧白条工资。学校规模扩大了。原来教学楼的西边加盖了一栋三层的综合实验楼,实验楼前原来是一块菜地,两年前开挖了一个椭圆形的水池。左右两边的平房分别往南移百把米,平房变成了三层的楼房。食堂和厕所移到了东边四五十米,原来南北向改成了东西向。老校长未届满,在镇领导“导演”把持下急于“民主选举”,老校长候选人的粉丝们集中到一个叫什么铺的地方秘密召开被新校长当选后的“分赃会”,商讨如何把老校长挤出去,如何组织新内阁。一番运作新校长成功了,头发堪比地中海的新校长寡言少语,给人城府很深的感觉。一年后,粉丝们觉得“地中海”没兑现承诺,把“分赃会”曝光了。
没几年,“人民教育政府办”了,教师白条工资得到了改善。佟舟升为第二副校长,也晋升中学高级教师职称了。余老师淘金回来了,推着小推车忙忙碌碌地装老师割的草,他模样大为改观,显得苍老了许多,微微秃顶,同事们笑着说:“跑车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现在也该叫老余了。”老余笑而不答,他的腰上依旧别着钱袋的腰带,鼓鼓囊囊的,装的是银行卡、身份证、驾照等等,还别着一部手机。大家说,老余,出去发财了,鸟枪换炮了,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咋不换个四个轮子的?老余依旧笑而不答。
那天中午,他瞅准了佟舟没课,就邀请佟舟到茶馆里喝午茶。余老师选了一个安静的位置,恭敬地请佟舟坐下。他们聊起了外面的世界。和余老师一起先后出去的,某某发大财了,有车有几栋房,有的老婆也换了。某某赚了很多钱,人也翘辫儿了。余老师感叹地说:“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出去闯荡了几多年,前面骑马我骑驴,后面走路的比我还不如,我平平儿地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过了五十,到了圣人所说的知天命的年纪。想当年,孔夫子从四十五岁起,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带着学生周游列国十四年,惶惶如丧家之犬。圣人写了一部《论语》,立德立功立言。我比不了圣人,劳碌奔波了十几年,老小的任务都完成了,立不了德,也立不了言,想在退休前能立功,评上个高级职称。”
说到职称的事儿,余老师最大的心愿是有人称呼他余教授。佟舟说:“现在评个高级职称真是很难,指标少达线的人多,教学上必须有两把刷子,要当过班主任,教学教研成果要获得市级以上的奖励。还要水平能力测试,计算机应用等级考试,样样都要过关。还有全校老师民主评议打分,不亚于过五关斩六将!”
职称的高低,本来代表一个人专业能力的高低,可是演变成了个人收入的水准和身份象征。余老师心里很期望。
余老师笑着说:“政策是这么规定的,死称活人扶。那个“九门提督”,何得何能,么也搞了个高级职称?学校有的从未教书,还不评上了中级职称?有个文盲,也是中级教师,咋弄的?”
教师,是个特殊职业,从教者必须具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没有经过专业培养,是不能担任教师的,那必定误人子弟。余老师离校上十年,学生人数急剧增加,由原来不足十个班,扩充到了二十多个班。于是乎,什么工勤的,什么后勤的,不管读没读过书,学校“捉蚂蚁凑兵”,搞了个什么“行政编”,食堂的工友摇身一变也成了老师。收发报纸,看学校大门,文印室印制试卷。这些人“一无三有”,有教师资格证,有编制,有职称,就是肚子里无墨水。佟舟说:“这几年陆续减少了几个班,那时教师缺编严重,混进来了,国家对教师没有退出机制,请神容易送神难啦。他们占了教师编制,又不能上讲台教书,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教成等于五分之二,这不害人吗?不安排做点杂事,能干什么?”
说到这些“老师”,余老师有些愤然,管理四个花坛的花草,叫什么平面管理,野草长得比家草茂盛多了。管理水电的吧,把两相电和三相电也接错了,几家电视机电饭煲烧了。佟舟说,原来缺老师,入口门槛太低,很多人混进来了,现在是什么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鬼混唐朝”。余老师说:“你看,有些人工资单上有名字,课程表上没名字,居然还是中级职称。量身定做,神马平面管理岗位都有,除了闲玩就是闲玩。奇葩得很!地摊上弄的成人速成高中毕业证书,卫电中师毕业证书,叫什么生活老师、教辅。也不知咋混几年行政编搞了个财政编,成了公办老师。我好歹也搞了个专科毕业,我毕竟在农村教育搞了十几年,是政府发不出工资,我才出去找找碗饭吃,现在能发工资了,我就回来了。我想认真教几年,搞个中高退休算了。”佟舟说:“那很好啊,进行了两轮教学改革了,一切都要从新学习。原来的教学方法很难适应现在的学生了。”余老师说:“我有这个思想准备。”
余老师请求佟舟帮忙在学校安排个工作,职称评定上关照一下:“你是学校的领导,说话有分量。”
佟舟很为难地说:“余老师,现在职称评定,市里制定了评分细则和评分标准。一年只有一两个指标,排队的十几个,粥少僧多啊,指标一到,八百双眼睛望着了,只能按评分标准打分了,择优录取了。不像原来可以人为操作。再说,你走了十几年了,学校调进了许多老师,校长也换了几任。现在人事编制县里管得很紧,确实没有合适你的岗位。附近的小学教师缺编得很,你考虑到小学去吧,人事关系还留在中学,咋样?”
余老师去找罗根帮忙。
罗根自认为出县城南门第一人,他说他的教学水平第二,没人敢说自己第一,当了十几年教导主任,连华罗庚也不在话下:“华罗庚充其量是个初中生,高考题我一般三五分钟一个。”
学校门口内有一个很大的梧桐树,树干粗大,夏天枝叶繁茂,站在树下,可以扫视学校的全部。有个老师说这是学校的风水树,“门”字里面一个“木”,那不是“闲”吗?我们老师多清闲!学校发不出工资,有老师建议把树砍掉,理由是门里这棵树坏了学校的风水,门是个框框,框框里面一个“木”字,那不是“困”吗?既然是困在了里面,活该发不出工资了。那年,快放寒假了,老师要回家过年,镇党委书记出面做工作,补发了老师两个月的工资,老师惊喜,原来湖北电视台记者要来采访教师工资问题。采访的现场就是在树下取景拍摄的,两个留守学校的老师接受了记者的采访,按上级要求美言工资到位了。课间以及午休成了老师们的新闻发布会场,官方新闻,小道消息,社会趣闻,天上人间,囊括寰宇。也成了校长听取民意的处所,影响着学校的决策。大到国际风云,苏联解体啊东欧剧变啊,国内学潮啊。小到家长里短,某家孩子到江里玩水失水了,某家孩子考上了重点大学,某学校考了几个黄高。偶尔也来了几句辩论,有人较真,“黄豆要争出绿豆屎来”,但没有什么结论,上课铃声一响,立刻鸟散了。有一次讨论学校那些年青老师会教书,罗根突然说:“教书,十个年青伢儿也不如我。”有个愣头青不服气怼了一句:“这么有本事,么冇调到黄高去?”不好,太岁头上动了土,罗根脸色煞白,有俩人窃笑,知趣的散开了,说这个愣头青不明事,话不能说这么直接。罗根没想到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自称出县南门第一的顶级老师,那年中考他所教的课程,遭遇了滑铁卢,学生中考成绩居然全镇倒数第二。他反复强调是学生学习不认真。年青老师再也没人站出来反驳,你吹你的,听不听由我,反正吹牛也不上税。吹牛太多,听众寥寥无几。
罗根吹嘘自己出了两本专著,梧桐树下,熟悉内情的人发了内部消息:那是学校出钱买个署名副主编。再也没人听罗根吹牛了。罗根感到很落寞。
罗根官运不佳,常常自叹:“别人当官往上爬,我是原地不动往下滑。”高级职称三四年才评上。
那年余老师在评中级职称的前一个晚上,骑着做生意的自行车,送了一件啤酒和一条香烟。反正没有评分标准,自我吹捧加他人吹捧,相互一吹,基本搞定。开始罗根说余老师教学能力有点差,需要研究研究,余老师心领神会,罗根收了烟酒,马上改口夸奖余老师是低层次中的高水平,一手操作,评上了中级职称。余老师以为还能帮上忙,那知罗根给他泼了一瓢冷水:“我早卸任了,平头百姓一个,说不上话了。”
老余极不情愿地到了小学,听说评职称要论文,这是必须的硬件。还要有个一官半职,评职称优势大些。老余几乎天天在办公室电脑前写论文。或着在别人的论文署名的后面搭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两三个月,死磨烂缠要教科室组长的头衔。年度考核,回到中学参评。在小组民主测评会上,余老师大发感慨,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做生意,一心扑在教学上,学生如何的喜欢他上课。还指导哪些青年教师教学。除了教学外,学校里其他的分外的累活儿、脏活儿、危险性的活儿总是抢着干。几个对评职称无望的老师默默抽烟,脸上一丝不易觉察的鄙视。小胡老师肃然起敬。吴老师正在喝水,听了老余的自我介绍,刚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忍不住笑,一下子喷了坐在对面的小胡老师的脸上,呛得不停地咳嗽。陆续有人叽叽咕咕地离开了会场。
小组民主测评会后,老余在一家小餐馆里慷慨请了一桌饭。部分小组成员酒足饭饱之后,老余如愿以偿获得了优秀等次。这是余老师平生第一次获得的奖励证书,也是唯一的一次“奖励”。
听说余老师申请评高级职称,梧桐树下,老耿发表了自己的见解:“麻雀吃蚕豆,冇跟屁眼商量一下。学校发白条,我我坚守上十年,他他跑出去打工,赚了钱,一回来就想副高。也冇屙泡尿自个儿照、照一下,我我教几届毕业班,也也还是个中级。瘌痢头上的毛,他不长我我也不想。”老耿一激动,说话有点口吃。说到“瘌痢头”时,参加发布会的有人朝校长努了努嘴,顿时像断了电,一下子静音了,各自散开了。
开学不久,进行中学高级教师评选了。全校十几个人争夺一个高级指标,老余也报了名,他整理好了一套评审资料,很慎重地交到佟舟手里,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递给佟舟,反复嘱咐佟副校长“关照,关照!”
佟舟接过了余老师一袋子各类相关证件,以及厚厚一本装订整齐的复印件。
佟舟对照评分细则看了看,心里嘀咕,这一大摞获奖证书,真假难辨。只好笑着对余老师说:“现在评职称,不怎么强调论文,重视教学实绩。都是按照市里制定的评分标准打分,择优录取。今年的政策是中学教师必须要到资师薄弱的小学支教一年,这是硬件。你出去了几多年,回来只两三年,我建议你到小学去评,哪里可能把握性要大些。”
老余忧郁地说:“那不,我又要等一年了?”

3

那小学在中学东边有上十公里,客运班车经过那学校门口。余老师在小学呆了一年,买一台了私家车。又死磨烂缠要了个相当于副校级的电教中心主任的头衔,也有了一官半职,年度考核请了几次饭,优秀等次也到手了。本以为今年评个副高,应该是荞麦田里按乌龟——十拿九稳的事。可是上面有新的精神,教师的职称评审,对教师的论文,再也不作重要的指标了,着重考核教师的师德与教学实绩。余老师一听说这个消息,右手翘起小指挠着头上稀疏的头发:“怎么政策变了呢?”余老师说,初中所有课程都能教,小学的所有课程都不在话下。小学校长心里嘀咕:“中学咋派这样的老师来支教?”转念一想“俗话说,好牛好马不出栏。”加之学校缺老师,小学校长心里似乎平静了许多。
余老师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教学实绩,在中学,大家都知根知底,很难与其他老师抗衡,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底细,别人以为是中学派下来支教的,肯定不一般。
一个家长从深圳打来的电话,余老师的晋升职称的事儿搁浅了。
余老师所在的小学,三栋二层楼房加一面围墙形成一个四合院。教学楼和教师办公楼、教师周转房南北相对。每间教室、走廊、楼梯都贴了瓷砖,地面上几乎能照得见人影。东边是食堂以及各种功能教室。与它相对是长长的文化墙,文化墙后面隐藏着厕所。四面围成了一个50米的环形跑道。整个操场都硬化了。跑道的周边种植着高大的梧桐树。四边分别有一个长方形的花坛。
街道的两旁有很多早餐摊点。余老师停下车,走下车,准备在一家早餐点上过早。李刚爷爷热情招呼:
“老师,这里来过早,我请客。”
“谢谢,算了吧。”余老师摆手说。
“咋这么见外?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李刚爷爷对李刚说,快叫老师坐,你到对面去买两根油条。李刚爷爷和余老师相对而坐。李刚爷爷问余老师:
“我记得你好像是中学的老师,那年在我们队(村民小组)里收过上交?”
“是的,那几年发不出工资,我出去打工去了。”
“现在国家政策好了,重视教育了,听说老师的待遇好得很。”
“马马虎虎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李刚赶紧跑到卖油条的摊上,每只手拿着两根油条,慢慢往回走。嘴里含着一根油条,慢慢地嚼着,像一条粗大的蚯蚓往嘴里蠕动。李刚爷爷见了,大骂:“冇见饮食东西,没过吃相。”李刚分别把油条放在余老师和爷爷面前。李刚爷爷又责骂:“你这脏的手捏油条,叫老师怎么吃?”李刚爷爷说:“儿子儿媳都到深圳打工去了,把孩子丢是我们老的了,我们管不了,还是靠老师管。余老师,你就把李刚当成自己的孩子,孩子不打不成器,你管严点,骂也可以,打也可以,我要好好感谢你的。”李刚爷爷为余老师要了一笼小汤包和一杯豆浆。“余老师,再来碗牛肉面不?”余老师连忙推辞:“确实吃不了。”
余老师用餐巾纸擦着嘴:“现在的孩子懂事得很。我会好好管教的,你放心吧。”
余老师刚想掏钱付账,李刚爷爷强行拦住了:“老师,爱子重先生,总没这好的机会孝敬老师。过个早,俩小钱。”他为余老师的早餐买了单。
星期二,余老师正在二楼教室上课,突然感觉肚子疼,余老师一看表,离下课有十分钟,他迅速布置学生做作业。急忙跑出教室,跑下楼梯,迅速向厕所方向奔去,他暗自庆幸:要迟一分钟,就拉在裤子里了。他蹲在厕所的蹲位上,很稀的大便倾泄而出。余老师感觉像卸了一个大包袱,肚子似乎不疼了。他慢慢地系上裤子,向厕所外走去,一群学生冲进厕所,差点撞上了余老师。叽叽喳喳说:“打架了,打架了。”
余老师若无其事的回到办公室,心情很好,口中念念有词:“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我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下午上课时,李刚的爷爷奶奶在学校门口堵住了余老师。爷爷问余老师:“老师,我孙子的手骨折了,你晓得不?”
李刚静静地呆在奶奶身边,右手用绷带缠着,挂在脖子上,仿佛战场下来的伤兵,一脸痛苦状态。奶奶满脸焦急:“么向媳妇交代?”
余老师和颜悦色对爷爷奶奶说:“你二老先回去吧,我调查一下再说。”
爷爷有点不高兴:“你先把医药费垫了吧。”
“老人家,你别急,等我调查清楚了,谁把李刚推倒了,谁赔医药费。”余老师右手翘起小指挠着头上稀疏的头发。
“那好,我把孩子带到医院去诊,先请几天假,过几天上学。”
余老师点点头,爷爷奶奶带着孙子走了。
余老师回到教室里展开调查。找到了几个当事的学生。几位学生都说,快下课时,学生看见老师走了,李刚带头和几个平时一起玩的,先在教室里“斗鸡儿”,又跑到楼梯上“斗鸡儿”(儿童玩的游戏,双手抱起一只脚,另一只脚着地,蹦跳着相撞,撞倒了为输)。下楼时,楼梯平台上的水冇擦干净,李刚从上面走几步就往下跳,一滑,摔倒了,没有人推他。
余老师松了一口气。
三天后,爷爷奶奶来到学校,直接找到了余老师。余老师将调查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奶奶断然否认:“老师,不对吧?我孙儿老实得很,乖得很。”
“老师,你肯定搞错了,我孙儿听话得很,我孙儿说,几个先在教室里斗鸡儿,后来跑到楼梯上斗鸡儿,好像下楼时是别人推的。”爷爷在一旁帮腔。
余老师找来了当时斗鸡儿的几个学生。学生们都承认了斗鸡儿的事实,都说没有人推李刚,是他自己摔倒的。
爷爷说:“余老师,我也不为难你,孩子在学校出的事,学校有责任,你先垫个两千块钱吧,先给孩子做个CT检查,要是没事儿,好向儿子、儿媳交代。孩子伤筋动骨一百天,后面用的钱,等孩子好了再说吧。”
“在卫生院拍个x光片就可以了。” 余老师右手翘起小指挠着头上稀疏的头发说。
“那不行,到大医院去检查,放心些。”
一提到钱,仿佛挖了余老师的心头肉,余老师没好气说“是学校的责任,那你们去找学校吧。”
校长马上找了余老师,余老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调查的情况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校长,校长皱着眉:“怪就怪在没安监控,现在一查监控,那不就清楚了。余老师啊,现在的留守孩子多,平时的工作要过细点,我反复强调,叫你们莫让学生玩斗鸡儿的危险游戏,你们就是不信。你看,这不是出事了?家长的法律意识强了,我平时也说过,你们就是当耳旁风。你想想,你提前离岗是不对的。看“学平险”能赔付多少。剩下的你多少要承担一点。”
余老师满肚子委屈:“人有三急。当时,我肚子确实疼得厉害,差点拉在裤子里了。”
“你之前做么事去了?咋不叫个人临时代一下课?学生出了事,你咋不去送医?屎到屁眼边你才知道。”
余老师唯唯诺诺的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晚上,余老师兴高采烈的从舞场上回来,就接到了李刚爸爸的电话,李刚的爸爸粗略的计算了一下,各种检查费、治疗费、爷爷奶奶的误工费、还有护理费、营养费,精神赔偿费共计要一万多点。他警告余老师,孩子有什么后遗症,你要负责。他还警告余老师,如果不赔偿,就把他的“事迹”发到朋友圈里去。
余老师反复解释,对方很激动。“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叔忍了,婶儿也不忍啦。”余老师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狮子大开口,敲竹杠啊”就挂了电话。
过了几天,爷爷奶奶把李刚送到了学校。只见李刚受伤的手上多了两块硬纸壳夹板,用绷带挂在脖子上。依旧还是那样活跃。
余老师还是像以往一样,上完了课,下班就开车回家了。
一周后,爷爷奶奶又到学校来了。找余老师要钱,开口就是一万。余老师回敬了“你爷俩都狮子大开口,讹人啊。”这下激怒了爷爷奶奶,爷爷越说越激动,冲到余老师面前,想抓住余老师的衣领。奶奶大声嚷嚷:“你是什么老师?我孙儿手断了,你不管不顾,你还赖账。”
办公室里几位老师赶紧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个个七嘴八舌说好话,希望爷爷奶奶冷静,奶奶嚷得更凶了:“你几个欺负一个老头,想打我老头是不?”
第二天李刚爸爸的电话就打给了校长。
第三天,校长就接到了教育局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又是一周过去了,经过多方调解,余老师赔付了300元,学校赔付500元,加上学平险的报销,事情终于平息了。
余老师晋升高级职称的事儿又泡汤了。

4

去年,省教育厅出台了一项新政策,在农村任教30年以上,距离退休时间不足3年的一线教师,可以直接晋升副高,不受指标的限制。
余老师似乎看到了希望。

杨毅,男,浠水县散花镇初级中学退休教师。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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