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游洁的散文《小巷人家》（下）

小巷人家（下）

                                六十年代炼钢车间

米到哪里去了

转眼到了1960年，赶上当时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户户得勒紧腰带过日子了。

我们家6口人，父亲是炼钢车间的炉前工，每月42斤口粮，母亲是搬运工，每月36斤口粮，祖母、姐姐、我和妹妹，每人26斤口粮，这样加起来，每月共有182斤口粮。

如果按现在人的饭量，绝对是吃不完的。但那个年代，什么都要定量供应，每人每月只有壹两肉、贰两油，还要攒着逢年过节吃。因此，一年到头，鲜见腥荤，肚子里没油水，吃得多，消化得也快。每天还没有到饭点，就饿得咕咕叫了。

我那三岁的妹妹，每天都会捧着个空饭碗，坐在家门坎上，哭着喊着“我好饿呀，我要喝米汤呀！” 听了令人好不揪心。

有一天大清早，乡里舅娘来了，我刚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姐姐正在给小妹穿新衣服梳辫子。只听舅娘笑着对妹妹说，“我带你到乡里去玩几天吧？，那里天天有米汤喝。”，妹妹高兴地直点头。

妹妹是姐姐陪着送走的，祖母在一旁直抺眼泪。我后来才知道，妹妹被送人了。为了让她能够吃饱饭，送给了乡下舅娘附近的村子里一户田姓无子嗣人家。得知真相后，我嚎啕大哭了一场。

为了让家人能尽量填饱肚子。寒冬腊月，父母亲到江北的野湖里去别人挖过野藕的地方捡漏。野湖有的地段深不可测，一不留神，人就会溺了下去，丟了性命。父母亲是在用命为一家老小觅食哟！

可那时的我不懂事，每到开饭前，一掀开锅盖，一闻到老萝卜菜叶的味道扑鼻而来，一看到见锅面上铺着一层黄绿色剁碎的菜叶子，我就哭着埋怨道：“好难吃呀，这像是猪食啊！”。

真的好想吃一顿纯白米饭啦，但这只能是奢望。不过，稀的也好，稠的也罢，在父母精心而艰难的操持下，总算是一日三餐，家里没有断顿。

但是，有段时间，每到月底还差几天，装米的瓦瓮便见了底，接不上趟了，米瓮就放在小卧房里，上面盖着个大瓷碗。

那时，居民区的社会治安还是比较好的，虽然闹饥荒，但工人家属本分纯朴，各家各户大白天也很少上锁。我们巷子里四家，白天只有没工作的孙妈和我祖母在家。五十多岁的祖母每天要到屋外的公用自来水管去淘米洗菜洗衣，而家中大门洞开，可敞进敞出。

一日，一向只管上班不问家事的父親悄悄问祖母，每餐做饭用几杯米，祖母回答：“两杯。”。父亲拿起里面量米的白色搪瓷杯边看边琢磨，一杯米是一斤。每餐两杯米，一日三餐就是六斤米，一个月也就需用180斤左右。而我家每月发粮票182斤，还天天掺上包菜南瓜萝卜，应该是够吃的呀？

那么，为什么米不够吃了呢？父亲和母亲琢磨了几天后，并没有声张，只是咛嘱祖母外出时把小卧房的门锁上。

而那段时期，孙妈家好像不太缺粮。孙妈每餐都会单独为玉兰蒸上满满的一碗香喷喷的纯白米饭，然后，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玉兰吃饭，只到女儿一口一口吧唧吧唧地把白米饭吃完，嘴巴一擦，齿颊留香。那情景，比她自己吃还要有滋有味。

孙妈对我家突然开始锁门很是不悦，撇着嘴说：“哎哟，屋里又不是有么事金银财宝，还要锁门？！”。

不过，自那以后，再没见玉兰吃香喷喷不掺瓜菜的纯白米饭了，我家的米也没有再短缺了。

高主任和警察小林

1963年，大饥荒过去了。孙妈家的后门外，新搬来一对夫妻，男人姓王，女人姓高。年龄都不大，三十出头，襄阳老河口人氏。那高姓女子姓如其人，高高瘦瘦的，长条脸白中带黄。眼睛不大，鼻子不高，嘴巴不小，样貌平常。

但她却长着一对又长又粗的大辫子。有多长呢？至屁股下面企及大腿，几乎占了整个人的五分之三。走起路来，辫子随着身子左右摆动，十分地撩人，平添几分妖娆。小高因为年青又有文化，加之能说会道，不久便当上了居委会主任。

高主任家有一儿一女，女儿叫萍萍，只有一岁多，但生得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和嘴巴，洋娃娃式的人见人爱。

孙妈似乎对萍萍也十分的疼爱，家中有好吃好喝的也时不时地给萍萍端来一碗。遇到高主任工作忙时，她还会主动把萍萍接到家里，担负起照看的义务。时间长了，萍萍便对孙妈十分的依恋，一天半晌不见，或是受了委屈，便哭着喊着要找孙妈。

管辖我们这片的派出所有位户籍警察姓林，街坊都称他小林。小林年方二十，身材硕长，五官俊朗，一身上白下蓝的警服，佩上红帽徽、红领章，格外地精神。他时常走街串巷，跟街坊四邻十分地熟络。居委会和派出所联系紧密，高主任自然跟小林的关系更近一层。

未几，热心快肠的高主任便对小林的个人问题上了心。她瞅准了孙妈家的玉兰。17岁的玉兰正值妙龄，上着高中，可谓才貌双全，家境又好。小林借查户口之机，见了玉兰一面，便心生欢喜，忙托高主任说媒。

与小林的一见钟情不同，孙妈和玉兰并不上心。孙妈嫌小林家兄妹众多，家大口阔，而且住在下陆郊区，两家条件实在太悬殊。她理想的女婿应该是文化高，家境好，以后能当大干部的。玉兰正忙于学业，立志于考大学，根本无心恋爱。

小林却很上心，隔三差五往高主任家里跑。高主任便三番两次在孙妈面前提起。孙妈抹不开面子，也不想因此得罪高主任，便劝说玉兰先接触接触应付一下再说。

从此，巷子口便时常出现小林的身影，警服穿得挺括，皮鞋擦得锃亮，脸上洋溢着光彩。连对我们这些个小不点，也十分的亲切和蔼起来。

转眼，1964年的“四清”运动来了。每个家庭需重新界定划分阶级成分，每个干部都要甄别是否“四不清”对象。

那段时间，孙妈每天把高主任家的萍萍搂得更紧了，仿佛搂着她的命根子。对小林也开始亲热了起来，总是笑脸相迎。若几天不见小林，便会在高主任面前念叨“小林这两天怎么冇来呢？”，仿佛小林是她救命的菩萨。

“四清”与“文革”

在“清理政治、组织、经济、思想的四清”运动中，工作队员下派到各个居民区，大会小会作动员，并深入每家每户做工作，征求对现任干部的意见。我们片居民区的工作队长姓徐，一个宜昌口音，中等身材，皮肤较白，单眼皮，小眼睛，说话轻声慢语，斯斯文文的中年人。

那日他来到我家，父母都上班去了，只有祖母和一岁多的二弟和十岁的我在家。

徐同志与祖母拉着家常，祖母赶着要去买米，买菜，徐同志便主动陪着帮祖母扛着三十斤米回来。

当徐同志问起祖母关于“四不清”的话题，把我那位性格柔弱，一辈子与世无争的祖母搞懵了。因为我那一岁多的小弟，经常把屎尿拉在裤子上，被街坊邻居就取了个浑名“四（屎）不清”。祖母还以为徐同志是要问我小弟“爱拉粑粑”的事，不停地解释，把个徐同志搞得哭笑不得。

在居委会进行的“四清”整风会上，要求人人发言，主要是对居委会干部提意见。身为共产党员，又心直口快、头脑简单的母亲，对高主任提了为人傲慢，从不搭理普通居民的意见。孙妈呢，一只手搂着萍萍，另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轻描淡写的提了几条无关痛痒的意见。

“四清”终于结束了。孙妈并未因为丈夫曾经是国军而受到冲击。高主任也调到区园林场当场长了。而我母亲则由此得罪了高升的高场长。

运动过去了，孙妈似乎对小林的热情也随之降温了，从笑脸相迎到平淡如水到后来冷若冰霜。但慢慢长大了的玉兰却与之相反，从开始的冷淡到热情到热烈。两人正儿八经的恋爱起来。

孙妈的脸越拉越长，她的肠子也悔青了！女大不由娘，她管不住从小就百般宠惯的玉兰，只能干瞪眼，呕闷气。

孙妈千算万算，万没想到算计到自已女儿身上，悔恨交加，百口莫辩，心如刀绞。玉兰待伤势好了些，便毅然离开了家，直接去了小林在市郊老下陆的家。

钱妈在wG前搬走了，搬到了名为冶钢工人新村的楼房区。那里房间还是刷着锃亮红油漆的实木地板，宽敞且明亮，这对于讲阔气爱干净钱妈真的是天降洪福。

孙妈后来也搬走了。搬到丈夫所在的老下陆钢铁厂新建的宿舍区。

秀琴后来回老房子来玩过一次，佩戴着火红的红卫兵袖章，穿着草绿色军装，扎一根宽腰带，长辫子剪成了两把短刷子。干脆利落，英姿飒爽。

提到孙妈，她恨得咬牙切齿，说她总是在她家挑是拨非，害她从小挨了不少打。还说孙妈被查出解放前是地主的小老婆，还挨了斗。

小巷后记

1975年，我在老下陆郊区当知青，有一天到大队部去办事，路过大队小学时，忽听见一个似乎熟悉的女声。循声望去，一个秀美的中年女子正坐在办公室里谈笑风生，身边还有几位男女老师。

啊！这莫非是玉兰姐吗？那样貌，那笑容，有几分熟悉，又有点陌生。较之少女时丰满了一些，也成熟了一些。我一阵惊喜！想上前打招呼。但她却并没有注意到我，仍在侃侃而谈。

我止住了脚歩。毕竟时隔八九年未曾谋面了，女大十八变，我已年届二十了，她不认识我很自然。关键，我也不是十分地确认是她，万一弄错了，岂不尴尬。我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晚上，问了队里住着的小学老师，果然是孙玉兰，时任区教育局干部。这次下来检查工作的，缘悭一面，让我好一阵遗憾。

秀琴后来嫁了个上海籍男子，帅气能干。经商大潮中，从大冶钢厂辞职下了海，据说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家境十分优裕。

秀琴生了个儿子，钱妈视为眼珠子一般，精心养护，说话从不敢大声，更别说会让磕着碰着。秀琴夫妇对钱妈也孝敬有加。只可惜钱伯伯先走了一步，没有享够女儿的清福。

许多年后，听老街坊们说，钱妈高寿，无疾而终。钱妈的丧事办得极尽哀荣，甚是风光！

不知孙家玉兰最终原谅了孙妈没？她们母女的关系，好了么？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不久，我家也搬离了小巷。

九十年代初，小巷消失，代之以一片崭新的高楼。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未完待续）

游洁，女，黄石人，湖北省自然资源厅退休干部。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