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残明月
东方樵
有那么一个难忘的夏夜，我在铜草镇电大班授完课，住进了矿招待所一个三人间。那俩人，不知何方人士，早早地睡了，鼾声如海浪竞相腾涌，我成了一片腹背受击的“礁石”。但我远没有“礁石”那么坚韧，我想暂且逃离这片热闷喧嚣的“海”。端了一把钢制折叠椅，蹑手蹑脚地打开卧室的门，坐进了外阳台，一轮圆月在半天里候着我。我全身浴着月光，感到从未有过的清凉。月色下的一切都朦胧着，是子夜时分了，远处的田野里传来咯咯的蛙声，一两只蝙蝠如鬼影不时从眼前掠过，夜，特别的静。我什么也不想看，只痴痴地望着那轮高悬的明月。该是十五的月亮吧，不然，何以这般圆？像明镜，像玉盘，古人早在诗文中形容过了。我想，月像一个圆圆的古井！越是凝望，越是遐想，我越是觉得月亮是一口古井。井中荡漾着永恒的月光，而依稀的阴影，又像是几根浮着的水草。这空中唯一的古井，四周是广袤夜空的“芳草地”，多芒的星，如朵朵野菊、如盏盏萤火，点缀在“芳草地”上。有了这样的寥廓的背景，月亮更显得孤独而美丽。凝望着古井似的明月。我倾心谛听，感到地层深处有隐约的鸣响。是了，在这子夜时分，在深深的矿井里，有胸里装满月光采掘宝藏的人。西周的月亮也是这般的圆吗？汉代的月亮也是这般的圆吗？古铜矿遗址博物馆前残存的春秋早期的炼铜竖炉默默告诉人们，这里曾演过无数幕“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的活剧。遥想数千年前，在这古老的矿山，有多少“赧郎”如我一般，仰望明月，感到自己的情思在悠然飘升？月井的清波映照过无数的铜魂，润泽过无数的心田。月的古井，人类一眼精神的古井，是那么幽深，永远不会衰竭。它，养育了无数代普通的劳动者，更养育了无数文学艺术王国的精魂。那伫立江干的张若虚，那夜泊西江的李白，那泛舟赤壁的苏轼……他们凝望着月的古井，有多少奇妙的灵感和瑰丽的想象，从如水的月光中诞生？古往今来，受着月光滋养的骚人墨客，写下了多少咏月赋月的诗文，且不说还有那么多关于月的神话，若将字行连在一起，怕银河也没有它长吧。面对幽深的古井，我又想到弄泉捉月的阿炳，甚至想到异国钟情于月的贝多芬、舒曼、德彪西们，永恒的月光在他们迷人的乐曲里闪烁、流淌，月光变成了音乐，音乐化作了月光，醉倒了世世代代爱月的人。可惜当宵无酒，不能像李白那样“对影成三人”，自恨是个舞盲，不能像苏轼那样“起舞弄清影”，我只能以两眼为戽斗，静静地舀取并畅饮月这幽深的古井中的清泉。月亮在无边湛蓝里泊着，以人难以觉察的速度移行，因为夜空没有一丝流云。纤云遮月的景致也很美，恍惚间月亮变成了霓裳羽衣的仙女，但那天夜晚不是，月是一口静默的古井。我忽然记起小时曾参加过的一次绘画竞赛，就画过这样如井默然的圆月。那是一幅临摹作品，原作是从堂嫂的如月亮一般圆的镜子背面取下来的。镜画题为《月景》，但见明月浮空，古塔静立，疏林筛影……细细读画，人的心仿佛一下子浸到太古似的宁静里。我眼中的月景与那幅镜画，在气韵上何等相似，只是古塔变成了白色的钻塔。月的古井，有着女性的温存柔和，它千年万年地淌着，却没有喧哗的语言，古人说的“大音希声”恐怕就是这种模样，不像养育人类生命的太阳，那么大音镗鞳、灼灼逼人地炫耀自己对人类的恩惠。养育人类精神的月，泉语总是那么恒定的清柔，像春雨那样“润物细无声”。它以其朦胧、或温柔、或清幽、或凄寒的波光，影响着无眠人的心情，给苦痛者以恬美，给浮躁者以宁静，给相思者以寄托，给孤独者以友善。多少目光的井绳悬着心灵的吊桶，在月井中汲水，听不到丝毫摩擦碰撞的声响。月照无眠，月更守护人的梦境，因此，月泉的流淌不事喧哗，连长沟流月都不兴发出微声。魏尔仑这样歌唱：“那宁静的月光，忧郁而又美丽，／她使鸟儿们在林中沉入梦境”。那么人呢？当月光斜窥明窗之时，室内躺着的人，脸变成了叶叶浮萍或睡莲，浮在梦的池里，流泻的月华涨了一个又一个的“池塘”，催开了一朵又一朵的月亮色的花儿。我像一株向日葵，神思和目光遥贴着明月的井口，不知在月中浸了几个时辰。月亮到底是西斜了，西边一幢楼穹隆状的楼顶遮住了半边月轮，我仍依依地望着，耳边似有稚子脆嫩的童音：“爸爸，你剪下了这么多的月亮！”哦，那是一次我为他修剪指甲，咔咔连声，剪下新月似的残甲，儿子从地板上捡起来细看，说了这么句傻乎乎的话。那晚，想起这句话，我才感到他说得多么富于诗意。月永是趋于圆满，而圆满时暂，残缺时长，因此给了儿子这样的印象。月亮这口古井是口变化着的古井，那井台游移暗走不说，更特别的是那井口开开合合，一夜换一种风貌。郁达夫说：“人生万事，总得有个变换，方觉有趣”，月亮也是。倘若井口老是大开，恐怕这千篇一律的形色人们早看腻了。正因为它盈盈亏亏，亏亏盈盈，人们才永远看不够，人们才知道珍惜那一月一次的满月，珍惜那一滴一滴的月泉，岂但如此呢?月井周而复始的盈亏给了人类多少生活哲学的启示？离合圆缺，古今难全；明从晦生，登高自卑；月盈则亏，履满当戒……天理人事，原本有许多的相通之处。这口变化的古井，因其变才有活力，甘泉历万代而不枯。但，它变中又有不变，人间的水源都被污染了，只有这太空中的古井，“滚滚红尘不能沾染她，四季风霜不能埋没她”，它的水总是那么的纯净清洌，丁丁冬冬滴入人的灵府，濯洗着人看不见的尘垢。人的灵魂常被月泉洗浴，那人，就是一个心地如月色般皎洁的人了。日本明惠上人的一首和歌写道：“心境无边光灿灿／明月疑我是蟾光”，写尽了天人合一、月我相融的感觉。我，是夕的感觉，大抵如此。什么地方，一只鸡啼着，我才惊觉半轮月亮早巳滑下楼顶了，想到还是该小睡一会儿，成一朵“睡莲”。于是，推门进去，又闻“涛声”依旧。心里叨念着“海上明月共潮生”的佳句，我终于平静地躺在“梦之舟”——床上，开始迟到的“夜泛”。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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