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柯尊解的故园山水系列《无聊随想录 》

 

故园山水系列

无聊随想录  

柯尊解  

正是无聊的日子，不知道是从哪儿读到了下面这则有趣的故事：  

有个乞丐到一个村里讨吃的，没有人肯给他。他就说，他能用一颗鹅卵石煮一锅鲜汤，人皆不信。乞丐煞有介事地煮起来，一村人都围来观看。乞丐说，要是加点南瓜片就更香。村人立即有人去拿来南瓜片。乞丐又说，加点胡椒面更好，又有人立即去拿胡椒面。乞丐又说，要是加几个印子粑，那就妙极了——如此几乎人人都回家拿来了一两样东西，这样合在一起煮的汤，自然非常好吃了。  

读着这样的故事，却突然想起小时候亲历的一件事。  

村子里有一处房子，叫“面房”，我也一直不知道这幢房子为什么要叫面房，却是村子里很大很漂亮的一处房子，里面住的，是一个亲房的几户人家。一个高台阶进大门，迎面是一个比较浅的小堂屋，这小堂屋楼上是一座小戏台。堂屋东西两侧，各有一间横房。隔一道大天井，是又深又阔大的中堂屋。中堂屋东西两边各有一道敞门，即有门框没户扇，进去各是一个单元。每个单元与横屋隔着天井，是两间座北朝南的厢房。这两间厢房后门又是一道天井，天井上方仍然有堂屋和两侧单元的厢房。  

面房一道大门进去，是三进的上下两幢连五，共有十间厢房，大小六个天井，住着“四房”这个房头的几十口人。  

有一年冬天，一场连绵雨雪，把一家外地逃荒要饭的人困在村子里，面房的人竟收容了他们，安顿在进门的浅堂屋里。  

逃荒要饭的是一家六口人，男人是个瞎子。瞎子男人白白净净的，虽是个瞎子，却显得文质彬彬。女人比她男人高出一个头，身体粗壮，面阔嘴大，有点暴牙，但面相却不凶恶，她总想努力抿住嘴唇不让暴牙外露，反而时常是满脸笑容。  

赶路的时候，女人要抱着一对还在吃奶的双胞胎儿子，还要背着全家的行李。一家大小的衣服还有一副铺盖，一人一副碗筷，居然还真有一口铁锅。这些全都由女人背着。男人则空着手，另外两个孩子全是女孩，大的四五岁，小的两三岁，她们都会走路了，其中一个还要牵着瞎子爹。  

他们这一家，平常到了一个村子，总是先找个地方停下来，女人放下吃奶的孩子就出去乞讨，男人则负责看护最小的孩子和行李。女人经常能讨到一些生食，比如红苕蚕豆萝卜白菜，讨回来就自己煮。也有的时候是讨到的熟食拿回来就非常冷了，甚至结冰冻住了，他们就自己安锅生火，煮热了再吃。  

因为连绵的雨雪，这一家讨饭的实在无处可以安身，面房的人便扯了一捆稻草，让他们一家就在浅堂屋打个地铺。  

这件事就把我们半个村子搅动了。先前是面房的几户，东家一碗西家一瓢的给那一家送吃的。不出一天，半个村子的人家听到消息，也跟着面房的人家一样，主动给这一家逃荒的送吃食。  

我们一些孩子，更是有了一个集中热闹的理由了。我们大半天大半天地就陪着这一家讨饭的，看他们两口子半开玩地拌嘴。  

那个瞎子男人很少说话，他的老婆却是个破片嘴，总喜欢跟别人说她们一家的事情，一会儿说孩子不听话，一会儿又说她男人不会心疼人。在她的唠唠叨叨里，大家渐渐知道，这一家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好多年，那双胞胎儿子，就是在讨饭的日子里怀上，在逃荒的路上生的。  

有人就故意撩她说：“那你就别让他碰你啊！”  

她便也笑起来，说：“他是个男人啊，到底比我力气大很多哩！”  

有人又问她：“日子过得这么艰难，你们还生这么多?”  

她叹着气说：“前头两个都是女儿啊，没办法，总得生个儿子吧?哪知道一生就生了两个！”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肯定充满了快乐，脸上就一直洋溢着甜蜜的笑。  

大约就是那一次，我的祖母给我讲过一个不可取笑乞丐的故事。  

故事说，一家富豪嫁女儿，陪嫁的妆奁一百二十抬，送嫁妆的队伍压断街。街两边也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其中就有一个讨饭的老婆子。有个人就取笑讨饭的老婆子说：“你看什么呢?”讨饭老婆子说：“这一百二十抬嫁妆还少了一样东西。”  

人就很惊奇，问讨饭老婆子：“少了什么?”  

讨饭老婆子说：“我当年的嫁汝，还多一根金子打的听灯棒。”  

古时候点的是油灯，油灯需要灯芯，把灯芯往外挑的工具，叫听灯棒。讨饭老婆子说她当年的嫁妆，比富豪女儿的一百二十抬嫁妆，还多一根金质的听灯棒，但她如今还是成了讨米婆。  

人生无常，京剧《锁麟囊》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某年某月某日，看到这样一则电视新闻：  

有人举办一个“亿万富豪招亲”的活动，几百美女报名参加这个活动。一位母亲带着她还在读高三准备高考的女儿来参加，她很坦然地对着记者的采访镜头说“不想让女儿失去这样的一个好机会。”还有一位妈妈替女儿来应聘，她对着镜头说她女儿“在中戏读书，学表演”。不过那位妈妈自己却是长马脸，大暴牙，长得很有点儿丑，不知她如何证明自己的女儿漂亮。  

但后来的剧情有点悲惨。所谓“亿万富豪招亲”，其实是广州一位骗子想出来的一个骗钱招数，目的是要利用那些来参加选美的美女们，再去骗富豪们参加一个“富豪俱乐部”。  

当然，诚如那位“不想让女儿失去这样的一个好机会”的妈妈所说，万一这个活动不是骗子设的骗局呢?  

突然想到一位古人何绍基。  

何绍基是清代著名书法家，大学问家。道光十六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国史馆总纂，历充广东乡试考官、提督，视学浙江，擢四川学政，后被罢官。晚年曾主山东泺源、长沙城南、苏州扬州诸书院，提携后进颇多，博涉群书，于六经子史，皆有论述。  

他的女儿出嫁，嫁妆却只有一只大箱子。人皆以为箱子里装的必是金银财宝，结果打开一看，里面只有这位书法家亲笔写的一个字：“勤”！  

这么多故事，不敢说谁对谁错，或许谁都没有错。  

那逃荒要饭的一家，要饭途中坚持要生个儿子，那种面对艰辛的豁达，那种执着的追求，其实是可敬佩的。至于参加选美的，无论母女，也都无可指责。古代美女如西施、昭君、貂蝉，以颜色为一个政权甚至是一个政治集团服务，可以成为千古美谈；那么，当今社会以自己的长相换取荣华富贵，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若与前者相比，似乎更具人性，更自然合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智者吃智，无智者吃力，无智又不想出力者，吃一吃自己的容貌，也应该是天然合理的吧。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