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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石志岩的散文《苦夏》

苦夏

石志岩

前些年来了两只燕子,在我家雨棚下做了一个窝。年后春暖花开时,又飞回来了。两只燕子整天忙碌着飞进飞出,累了就落在栏杆上呢喃缠绵,轻歌浅语。不久,就听见了小燕子的唧唧声,它们还时不时从窝里探出小脑袋张望这新奇的世界。大燕子一回来,它们就奋力地振动着翅膀,把嫩黄的小嘴张得尽可能的大,嗷嗷待哺。大燕子将虫子喂到小燕子的嘴里,便又迅速地飞去觅食。到了初夏,长大了的小燕子就出巢跟随大燕子在附近飞。累了,燕子一家就落在栏杆上叽叽喳喳,有时大燕子会飞到小燕子旁边呢喃亲近,小燕子则报以唧唧的叫声;有时,小燕子也相互嬉戏鸣叫,温馨至极。  
盛夏时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窗台栏杆上却只有两只老燕子了,看来那几只小燕子已经离巢了。我蓦然有些伤感,指缝太宽,时光太瘦,曾经的我们也是这样快乐的小燕子,缠绵的双燕,或许不久的将来,我们又成为独守空巢的老燕子了。感怀时光,春来秋去,芳华易逝,青春不再;感悟人生,聚散浮沉,踌躇执念,困苦无常。遂以“苦夏”记之,以怀念我的烂漫童年,我的狼藉青春,我的半世浮华。  
“无可奈何花落去”“无边丝雨细如愁”自是伤春;“萧萧黄叶闭疏窗”“草木摇落露为霜”是悲秋。“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是苦夏。而我对于夏的记忆,即为苦夏,是苦咖啡的味道——童年的夏,是香气飘荡的咖啡,只闻其香;青少年的夏,是初入口的咖啡,苦入心扉;而今的夏,咖啡已入肚,舌间微甘将掩苦。  

一  

童年是快乐的,因为看水是水,看月是月。  
我出生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山村,这里水绿山青,闲适静谧,留下了我童年深深浅浅歪歪斜斜的足迹——春花烂漫,秋实累累,自然乐在其中;就算骄阳似火的夏日,也自有其中的乐趣。  
江南的夏日乡村大多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我常与三五小伙伴放牛于旷野山间,你追我赶,笑声回荡;还有那令人流连忘返的田园:长长的藤蔓,车轮样的南瓜,沉甸甸的稻穗,弯弯的狗尾草……这些拼成了一幅又一幅印骨入脑的山水画。村子有着几百年的历史,村中有一条长长的窄窄的石板路,我们常打着赤脚在那早已晒得发烫的石板路上快速地跑着,嘴里喊着“好烫”,脚底却像着了魔一样不愿离开,只是跑得更快了。跑完后,一屁股坐地上,双手掰着那微微发红的脚,暗自庆幸脚还没烫“熟”。在外面开心地玩,不小心被刺划破了手指,一路上举起那“受伤”的手指回到家,立即扑到妈妈的怀里,呜呜地哭着“流血了,好痛。”妈妈一把揽在怀里,满脸的疼爱,“我看看,我看看。”……这样一幅又一幅童年画卷早已融进我的血液。  
童年的记忆中有一条小溪,这是条充满生机的小溪。小溪的水从群山间汇聚而来,弯弯曲曲,穿过村子。溪水不深,清澈见底,就算夏日也是清冽凉爽。溪边绿树掩映,烈日照射下的水面,泛着银光,水里总有一群群小鱼游来游去,河虾匍匐沙底,螃蟹横行于石隙间。记不清,有多少次,“走,摸鱼捉虾去”的一声吆喝,我和小伙伴们就会纷纷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跳进了溪里。四溅的水花早已把鱼儿、虾儿吓走了。鱼儿在水中迅速游走,比人的视线还快,瞬间就不见了踪迹,伙伴们先围在水深的地方,用手在水里摸着,胆大的几个则将双手伸入溪旁石头缝间摸,鱼儿机敏,摸到的自是少数。“有蛇。”一阵惊叫,水花乱溅,伙伴们纷纷跳入岸中,“哪里?”“在哪里?”“哈哈哈,你们,你们……”原来是有人恶作剧,一阵纷乱的笑声、指责声后,小溪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水的潺潺声。偶尔有人摸到一条鱼,惊叫声、欢呼声、击水声、急速的连走带跑的踩水声,交织在一起。欢声过后,便又渐渐趋于平静,伙伴们一字摆开,悄无声息地在水里继续摸着,溪水冲击石头的哗哗声一直陪伴。  
有人顺流而下,有人逆流而上。记得有一次在晃荡的水面下,我看见一只大大的虾,虾是青色,和水底覆着青苔的石头颜色相近,它舞着大钳,正趴在石头旁的沙石上,不仔细看,很难察觉。我轻轻抬起脚,缓缓地向前移动,将双手悄悄潜入水里,不激起一点浪花,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待双手合成一个喇叭状,慢慢靠近虾时,它也察觉到了危险,举起钳子,摆动那长长的胡须,慢慢往后退,还没等我喇叭状的手将其合围,只见一股细沙轻微翻动,虾已变成了快速消失的影子,不知所踪。我想,肯定是钻到石头下面了,待我轻轻地将附近的石头搬开,果然,虾已躲在这里了。我用合成喇叭状的双手截住它的退路,看准时机,迅速合围,这次虾已成了手中之物。而螃蟹多是躲着石头下,挪开石头,便可见螃蟹借着水流飞也似地逃走。等我断其退路,螃蟹无路可逃时,它便张开两只大钳。一不小心,手就会被它夹住,我“啊”的一声,迅速将手连带螃蟹从水里抽出,螃蟹趁机松开钳子,落入水中,逃之夭夭。经验丰富的伙伴,则从螃蟹后面下手,按住蟹背,用手拢住它的身子,螃蟹的钳子功便无从施展,只得乖乖就擒。在烈日中,我们带着战利品回家了,妈妈看着那黝黑的皮肤,光溜溜的脚,“鞋呢?你的鞋呢?”我连忙扔下战利品,飞也似的奔向溪边。在那个食物匮乏品种单一的年代,鱼虾自然成了盘中美餐,成了童年口中的鲜美记忆;而河蟹壳硬肉少,多半成了我们的玩伴,我们将螃蟹放在水盆里,看着它们挥舞着钳子横行霸道,看着它们嘴里吐着白白的泡沫,让这些白白的泡沫慢慢填满了我们童年的记忆,然后这些白白的泡沫又慢慢带走了我们的童年。  
在两条小溪的交汇处,为了浇灌农田,筑有堤坝,那里有一段长几十米的水面,静水深流,也是我们游泳的好去处。傍晚时分,一大群的伙伴便在水里嬉戏着。有的狗刨式的在水里手脚并用;有的不会游泳,便用手捏住鼻子,身子下蹲,慢慢没入水中,也体会一下水里的乐趣;会潜水的,站在离水面一米来高的岸边,双手向前伸直合拢,“扑通”一声,和着一阵惊叫声,激起无数的水花。潜入水底的人,只见水里一片昏暗,偶尔碰到别人的脚,吓得那人急忙躲开,水里行走困难,任凭怎样用劲却怎么也走不快,那样子,活像个慢慢移动的不倒翁,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还有人趁机用手掌击打水面,于是一大片的水花便扑向那个“不倒翁”,近处,潜水的从水里钻出,双手抹去头发、眼睛的水珠,笑嘻嘻地看着。旁边的大人们却紧张地紧盯着这一切。会水的、不会水的我们,自然只顾和水亲近,享受着这水的情意绵绵。  
白天与溪水缠绵,晚上则与星月温存。记忆中在童年的夏夜里看电影是最难忘的。那时村中谁家有喜事,晚上就会放电影。一听到有电影,我和伙伴们就早早约好,催促家人早点做好晚饭,吃完晚饭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哥哥则找到小木箱,里面用旧棉衣包裹着,下午的暑气还没消,他就和一些玩伴早早地走到十里外的地方批发冰棒,等到电影快放映时吆喝,“卖冰棒了。”很多时候,哥哥总会拿出一根最好的,“来,给你吃。”嘴馋的我,总能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如果天气稍凉,卖出去的少,剩下的多,那我就更有口福:他总多塞我几根。如果是本村放电影,就带好板凳,早早占据中间最要好位置。如果是别村放电影,就三五成群地高谈阔论地步行而去。在别的村里,我们大多是站着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外面,如果有低矮的树,拖拉机,平房的房顶,那都是我们要占领的战略要地;有时幕布是悬挂在操场上的,由于我个头小,有时实在没地方,就站在幕布后面,看起了“镜子”电影。那时停电是常事,碰上没电,我们伙伴们就侃侃而谈,满怀期待地等到电来;要是哪家有柴油发电机发电,那更是激动。当电灯重新亮起时,人群中自然是一片欢呼声。卷有胶片的两个“轮子”,不停地转着,一束光线投向屏幕,有画面,有声音,这是多么有意思呀。有时放了一段,“轮子”停下了转动,幕布没了画面,“没片了,还要等”,放电影的人说:“片子还在路上呢。”原来碰到两村放同一部电影,胶片要等相距甚远的别村放完,再由专人披星戴月地骑着单车拿来放。我就静静地等着,就像是等着一个希望。最遗憾的是放映机坏了,放映的人慢条斯理地倒腾着。有些人心有不甘地三三两两散去,我总是等,静静地等着,等着奇迹的发生——万一放映机修好了呢……看完了电影,哪怕是已经看过了的电影,亦或电影没看完,散场时,我们总是有说有笑地回家,一路上全是人,比赶集还热闹,有拖家带口的,有三五成伴的,手里拿的有长凳子,有靠背椅,还有便于携带的小矮凳,嘴里都谈论着电影里的故事情节,或喜或悲,或慷慨激昂,或嘤嘤怜惜。一路总是星月相伴,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乡村的夏夜,蚊虫与酷暑相伴。村中有一座小桥,桥下溪水淙淙,不时有清风拂过,说也奇怪,桥上一只蚊子也没有,那里成了村民纳凉的宝地。每当夜幕降临,吃过晚饭的人们就把家中的竹床搬到桥上,两边一字排开。时间还早,明月刚出,和着晚风,总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手摇蒲扇,围成一圈,便开始讲起了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他们从什么时候讲起,也不知从哪讲起,只听不时有人清清嗓子,滔滔不绝地讲着,从三皇五帝到八仙过海,从“上海滩”到采茶戏……旁边不时有人插话补充,也有人高声附和,还不时有旁人提出质疑,有人字正腔圆地一一释疑,有时还发出一阵阵哄笑声。我们小孩自然是见缝插针地往故事的中心靠近,满怀期待地听着。我们对那些“稻花香里说丰年”“天上鱼鳞斑,地上晒谷不用翻”的故事,自然了无兴趣,至今也没有什么印象。我们竖起耳朵听的,至今记忆深刻的是那些曲折的情节,奇幻的人物,离奇的故事。——村里先辈们徒手打虎的传奇经历;村里负伤了的司号员老战士征战沙场的英雄故事;村里那位文化人最会写婚联春联挽联;那座连绵起伏的山是村里龙脉,山底下有一条巨龙的传说;外国人已经登上了月亮了;还有惊悚恐怖的鬼故事……月已升至中空,有人打着哈欠离开了,有的二三人围在别处讲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不久就传来一些此起彼伏的鼾声。喜欢听故事的我总是听到“曲终人散”。明月早已走过大半个夜空,夜已深了,桥又重归于宁静,偶尔有听见蒲扇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我静静地躺在竹床上,仰望天空,在只有月牙的夜晚,满天的繁星,一条清晰的银河横贯其间;月光皎洁时,银辉妆扮着乡村;有时还有几颗流星划过夜空。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宁静。第二天早上天微亮,人们都陆续散去,重重的露水早已打湿了盖在身上的薄被,也打湿了我的梦。  
夏日童年的白天随着那溪水悄无声息地悠悠地流向了远方,再也没有回来;夏日童年的夜晚就在北斗七星的勺子里尘封,在老人的故事中流转,在我无限的好奇与无限的憧憬中飞逝。童年的银河是一条美丽耀眼的星河,殊不知,长大后的银河则是一条阻隔之河,是一条爱思泛滥之河;童年的冰轮皎洁,明净清纯,充满了欢笑与故事,而长大后的明月,则是孤独与思念随着圆缺轮回相生相伴。 
 

二  

从宁静的乡村走出,步入喧哗的小镇求学起,夏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变苦,这种苦一直伴随了多年的时光。或许因为看水不是水,看月也不是月了。  
记得那是一个盛夏的八月,我以学校小考“榜眼”录入初中,恰逢开学,父亲就用扁担一头挑着课桌,一头挑着行李,沿着绵延曲折的乡村小路步行十多里,送我步入初中校门。父亲扁担里一头挑着他的希望,一头挑着我的梦想。那时候,希望有多大,梦想就有多大,也许梦想更大。他一路挑着,沉重的课桌压得他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一路滴落在满是尘土的路,却仍然是满脸春风。到了学校,父亲离去,凝望他那瘦弱的身影,我深深知道,从那一刻起,心中就有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梦。  
夜晚,星月辉映,清风蛙鸣。上完晚自习后,同学们三五结伴地在校外的小路上散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畅想着自己的美好未来,谈笑间,喜形于色,仿佛梦想在吐出的文字里、绽开的笑脸中便已实现。听着他们一个一个气贯长虹的梦想,我总是点头微笑。热血男儿,谁不是壮志凌云?柔情女儿,谁不是美梦堆砌?以后的日子里,白天侧耳倾听,晚上青灯明月相伴,执着于理想,沉浸于字词,迷失于公式。  
夏之苦,苦在梦碎了又圆,圆了又碎,如此反复,就是入口的咖啡,苦多甜少。几年寒窗,苦涩自知——成绩的起落,批评与自责相随,泪水与微笑更迭,梦想与现实共生。夏天,放假回家,村前的溪水依然流淌,溪水依然清清洌洌,只不过我的脚再也没有放入溪中溅起那闲暇而欢快的水花,因为,心已随着溪水流向了远方,汇于长江,归于大海。多少个一丝风也没有的夏日,烈日炙烤,令人窒息,再也没有了光着脚在发烫的石板路上乱跳的桥段,有的是倚在窗前,手拿着书本,挥汗疾书。晚上,小桥流水依旧,纳凉老人讲的故事早已听惯了,凝视着星月,开始憧憬着自己的故事。  
星转斗移,六年的中学苦生活很快结束。七月,走入充满夏天窒息味道的考场,梦想随着笔端游走。几天后,卷起行李,再次回到乡村。大家都说,高中毕业,进入象牙塔,就轻松了。其实,这才只是人生苦短的开端。在等待高考分数的日子里,焦虑如影相随,自责随身携带。  
虽是夏日,活儿还是有的。母亲说:“闲着也是闲着,去砍柴吧。”家里每年屋顶升起的屡屡炊烟,是父母上山砍的柴煮成可口的饭菜后升腾起的一幅幅生活美图。砍柴要走上好几里山路。自认为长大的我自然要为父母分担些生活的重任。天刚蒙蒙亮,我便和几个伙伴便伴着晨星上山砍柴去。一条宛如人生梦想的山路蜿蜒曲折延伸,淹没在绿树青草间;两边亦似人生信念的松木高大挺拔,而茅草肆意蔓延。树自然是不能砍,夏天的茅草长得最旺盛,青翠翠的,布满整个山涧。我很小就问过母亲:“为什么不砍茅草?”母亲说,茅草含水多,又重,晒干后不耐烧,最好的自然是灌木,耐烧、火大,几根柴就可以炒熟一个菜。  
山坳处草木长势最好。到了一处山坳,天才刚亮,树叶的露水还没干,我们的裤腿和鞋袜都已打湿了。伙伴们各自散开,选择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地”从下而上开始砍起来了。我依然记得有一次,我拿起砍刀专挑几处长得稍长的灌木砍了下来,可是过了半天,就只有几小处长长的柴堆。而伙伴们都已经堆了高高的几处柴垛,砍过的地方如机器割过一样平整。我不解地望着,伙伴看了说:“你这样不对,你个读书人不会,我来教你。”只见他左手抓住一把柴,顺势将其按倒,右手挥起砍刀,几乎贴着地面砍下去,随着“当当”的几声,木屑草屑飞溅,左手按住砍下的柴草往后退,不一会儿就砍下一大把,再把长短不一但根部整齐划一的柴草放在空地上堆在一起。如此反复,柴堆一个一个冒起,空地就一片一片铺开。我按照这个方法砍着,果然不错。  
意外总在,惊喜鲜有,惊吓居多。碰到可食有的野果子,便摘下尝尝;有时有的树叶上有一层白白的“霜”,伙伴说那是野蜂子弄的一层白白的蜂蜜。我摘下来,放在舌头上舔一下,甜甜的;还有悠然回头时,那山水相依、层峦叠翠如诗如画的风景……这些都是惊喜。望“蜂”而逃是村里人的传承,这是一种名为“七里游”的胡蜂,被伤及叮咬处则是会肿起一个“馒头”,又痛又痒,远远望见,要迅速逃离。有时砍着砍着,动了蜂子窝,无数野蜂倾巢而出,一片嗡嗡声直入耳旁,此时距离太近,则只能就地卧倒,和七里游玩起了“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这次我只得趴在地上,扯着衣领尽可能地盖住头脸,全身一动也不动,胡蜂在耳边嗡嗡叫,在身边来回飞动,吓得气都不敢出。等胡蜂走了,只得转移阵地;有时一刀砍去,蚂蚁窝里涌出无数的黑蚂蚁,有的爬到脚上,手上,咬出了包;还有一种长着毛的藏在树叶中的虫子,如蚕般大小,不经意间在手上蜇了一下,手上便立刻就起了一个包,又红又肿,奇痒且痛;有时手上被草木划破,血痕累累……太阳不知不觉已升起来,累了,也差不多了,抬起头,脸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滴落,衣服早已湿透,像刚从水里出来一般,不时有凉风吹来,倍感凉爽。  
挑战从不缺席。捆柴也是技术活。我拿好长麻绳放在地上,将柴火抱来放在绳上,再将绳子系紧。而伙伴们教我:“砍柴不用绳子,你看,就这样做……”,边说边挑选两根细长具有韧性的灌木条,先将每一根枝条靠近根部的侧枝一根一根地向枝梢缠好,再将两根枝条的枝梢部重叠一段,用手扭几圈,再回转打成一个结,这样天然捆柴的藤条就做好了。我总是羡慕不已。捆好柴,挑柴下山也是极具挑战性。羊肠小道弯弯曲曲,道旁杂草丛生,有的比人还高,身材矮小的我挑着担子,总是看不见脚下的路,跌跌撞撞,狼狈不堪,窘态百出。不是担子前面的柴被挡,就是后面的被拉,有时后面的一捆柴被拉掉了,前面的立刻就掉下去了,全部散架,又得重新再来。有时一脚踏空,或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担子的重量有时压脖子上,气都喘不上来;有时柴还会滚落路边的山沟,散落一地,一切都得重新再来。一路左摇右晃,不久右边的肩膀是火辣辣的痛,必须要换肩了,重重的担子压在右肩,要从右肩换到左肩对于我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事,没有开阔的地方,右肩就得一直承受着,到了一个开阔地方,稍稍立定,将担子从后面转半圈,重重的担子从右肩顺着脖子后面磨到左肩,疼痛自不必说,就这样前面的一捆就到了左肩的后面,后面的一捆就到了左肩的前面,担子就压在了左肩。挑着沉重的担子,双脚只有不停地加快步伐,恨不得“飞”到家。山高路远,有时实在不行了,就得歇一会儿,顺势将担子卸下,其实实在走不动了才会去歇一下,因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歇下,就再也不想挑了,挑着也没有以前那样有劲了。更难的是,两捆重重的柴草平躺在地上,早已筋疲力尽的我重新上肩是要付出更多的力气,这就像是举杠铃,要靠脚、膝盖、腰等的力量,我始终明白,再重的担子还是要上肩,还是要挑着往前。  
欢愉总在汗水后。回到家,扔下担子,顿感轻松许多,用手抹一抹汗水,早已饥肠辘辘的我舀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脱掉可拧出水的衣服,用那长着葡萄般血泡的手掌轻轻抚摸那红肿的肩膀,任凭汗水如雨般滴落。阳光正落在院子里柴上,那一片片绿叶闪耀着光芒,也惊艳了我的夏日时光。  
“双抢”是夏日记忆里最难以忘怀的。火热的七月,“稻花香里说丰年”已成为了一幅幅丰收图——金浪翻飞,山歌悠扬。天微亮,我便拿着镰刀和村里人一起出发,不久便如一面面五彩旗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飘扬。田野四周是青山,成片成片的稻谷,金黄金黄的。我脱掉鞋,挽起裤脚,将脚没入稻田,弯下腰便挥动起了镰刀。太阳渐升渐高,田间一堆一堆的稻谷横七竖八,人们一字排开,逐渐向前推进。左手捏住稻谷的茎,右手迅速挥镰,随着“呲呲”的几声,左手已经捏了一把稻谷,右手用镰刀顺势合抱着,扭转身放在身后的谷堆里,左脚迅即从泥里拔出,又向前踩进泥土去。抬脚时,只见小腿肚上吸附着一只已经吃得圆滚滚的蚂蟥,我连忙丢下手中的镰刀,惊恐地用手去扯,可是蚂蟥却牢牢地粘着,手捏着黏糊糊的蚂蟥,满心害怕,终于将村里人传说着“就算粉身碎骨也死不了”的蚂蟥扯了下来,用手抛得远远的,小腿上,血流不止。从小就对这种东西恐惧,小时候下田干活时,见得这种活物在水里游动,便感到毛骨悚然,有时就干脆就穿着长裤,把裤脚绑紧,随着脚底钻进深深的泥土里。路过的村民见此状便哈哈大笑:“这有什么用,它会钻过裤子的”,我听了是又惊又怕。  
稻谷收割完,还得用“斗”打稻谷。大人用双手捏紧一把稻禾的根部,高高举起,用力甩下,金灿灿的稻谷撞击在斗沿便从稻禾上脱落下来。我身材矮小,还有小半截埋入水田里,只有用力地伸展手臂的极限,可住住是稻禾先碰到斗沿,只觉得手臂一振,手中的稻禾脱落一些,谷粒四溅,自己一脸苦笑……一家人围着斗,随着“嘭嘭”声,唱着丰收歌的稻谷渐渐填满斗底。  
还得抢在“八一”前插完秧。平整好的稻田水面宽阔清澈,青山蓝天白云倒映其中,静谧如画。大人把捆好的稻秧一捆一捆地甩到田里,水波荡漾,浑水泛起,将蓝天白云驱赶到了天空,一捆捆秧苗在田里星星点点散落着。割稻谷是向前,而插秧则是以“退”为进——插几行,向后退一步。父母脚入田里,左手握着秧,右手则拿过左手拇指和食指分离出的几棵秧快速插入水田里,一行从左往右,迅即自右回左,如此反复,娴熟无比。我则挽起裤腿,左瞧右察,确认田里没有恐惧的“活物”才下了水田。左手拿着稻秧,右手便往左手的稻秧里或硬扯,或一二三地数着秧苗,怕多了也怕少了,笨拙如婴孩,缓慢如蜗牛。不久,一小块或大或小、横歪竖斜的青秧在水田里随风凌乱。不一会儿,我便手僵腰酸背痛,忙用满是泥水的手支撑着好像已被打上石膏的弯腰,慢慢直起来,我抬头看看旁边,一排排整齐匀称的秧苗田犹如母亲千针万线纳的鞋底一样。“我的腰,我的腰……”我有点挺不住了。近处邻家田的老人说:“蛤蟆无颈,小孩无腰。加油啊……”母亲则总会说:“累了吧,太热了,你先回去休息。”父亲则总是会说:“快手不如帮手,一会儿就插完了。”只得继续。日上头顶,不时路过田埂的大爷都会言语几声:“收工了,吃饭了。”终于手把青秧插满田,我上了岸,不知何时,腿上吸附着一只蚂蟥,带着内心的无比恐惧,硬着头皮,鼓起最大的勇气扯掉这令人生厌的“活物”,只有血还在顺着腿继续无声地书写着长长的咒骂诗篇。这种恐惧的活物终将我加速推离了这片故土,我的梦想就像吹着的泡泡一样也愈加的膨胀。  
待稻田里秧苗长了一段时间,还要去光着脚去稻田薅草。手拿一根竹竿支撑着身体以不致于倾倒,用脚当耙把秧苗周围的泥土翻去表层,并把田里长出的野草用脚踩入泥心。薅完草,农事便暂告一段落。“百无一用是书生”,对于农事,我多是个力不从心的旁观者,无法脚踏水田,肩挑青山;可是,脚印一步步深深地刻入这片伟岸的青山,汗水一次次融入这片深情的水田。在历经夏天的农事之“苦”后,随着一纸“微甘携淡淡苦味”的象牙塔通知书,便正式开启了渐行渐远的飘蓬之行。 
 

(三)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从踏上馥郁桂香浸染的大学那一刻起,心似浮萍,多是随水流转、随风飘浮。  
夏之苦,苦在思念,与南风一样日渐强盛,似无边际。  
在桂乡三年,我们也曾一起欢歌笑语,也曾一起愁眉不展,三十多名兄弟姐妹一起度过了一段段难忘的青葱岁月,周末男生在“拖拉机”纸牌游戏中尽情欢笑,女生手拿针线编织起闲情雅兴,这些都早已打上时代的烙印。  
夏日是思念的日子,思念之苦,最苦是无聊时忆事。每年暑假,我们暂别校园各自回到了老家,临近毕业,仗剑走天涯的念想早已萌生,拯救银河系的雄心壮志业已扎根,虽是假期回到家,正青春的我们逃离故土以实现梦想的想法如夏草般疯长,我们心中便只有那漫长而炽热的思念:那淦河边野炊时燃着的篝火,那泡温泉时升腾起的雾气……在骄阳下,我怀念月下湖中泛舟溅起的点点水花,怀念那秋日潜山游历的片片枫叶;在银河下,我思念那春日寻芳星星竹海的惊喜,那冬夜踏雪校园内外的欢愉。思念之苦,更苦是孤独时忆人。和维特一样成长的我们,总是渴望一个骑着白马的翩翩王子,邂逅一位遗落凡间的白雪公主,憧憬一段浪漫而亘古不变的郎情妾意,向往一段“塞外约枕畔诗”的侠骨柔情。青春总是如此灿烂,几个兄弟姐妹终能如愿,成双成对地花前月下,这些总会被眼中的羡慕与祝福团团围住。多数兄弟姐妹青春孤独如我——形单影只,但总是在文字与梦里被幸福包围,稍感欣慰。青春苦涩,“我们”也许曾并肩密语,也许曾相视而笑,那些写在眼中醉人的情话,埋在心底浮动的暗香,随着三年光阴的转瞬即逝,那些还没开始的青春故事,就已匆匆结束。  
六月临别,三年桂花般幽香的青春岁月将要结束,大家都情不自己。那是最后一个明月夜,月光如水,银辉铺地。我们举杯痛饮,“来,干杯。”“来,干杯。”……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却谁也不觉得多。  
“过了今夜,那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那同桌的你,将散落海角了。”豪爽的兄弟说完一饮而尽。  
“那些曾经在足球场上驰骋纵横的兄弟,在草坪上谈笑风生的姐妹,将各自天涯了。”动情的我们酒杯碰在了一起。  
“你那球场上的英姿,你弹琴时的雅态,你起舞时的风姿,还有你……我都记得。”语声里带着一丝哽咽。  
……  
“一切都在不言中。干杯。”那些对未来的彷徨,曾经私语的甜蜜,对某人或某事的无限执念,对携手相扶的感激,都历历在目。还有多少沉在心底堆积很久从未挂在嘴边的心心念念现在也再次泛起,却只能以“不言中”作为万能代词,但大家都心领神会。  
“再见了。”在酩酊大醉后的清晨,在一班班发往各地的汽车喇叭声中,眼前慢慢模糊湿润的桂花树,还有那一双双挥动的手,渐渐消失在车窗外,我们终和那些声名狼藉、幽香如桂的青春岁月挥手作别了。  
毕业那年暑假,特大洪水肆意泛滥。望着滔滔洪水,参商相隔的我们思念成灾,为散落天涯的兄弟牵肠挂肚。因为我们曾经的誓言、我们曾经的追求、我们曾经的梦想,现在、将来都不会被春花冬雪掩埋,也不会被秋月夏阳蒸发。  
参加工作后,思念就如蔓草在心中生根、发芽,蚀骨入髓。每到夏天,就肆意蔓延,占据每一个角落。工作之初的几年,就如蒲公英随风飘泊,虽落在黄石,但尚属“黄漂”一族,“身”“心”漂无定所,常在老家和工作之地来回飘移,有时跨山越海“走四方”的念想间歇性膨胀,身不定,心未宁。尤其是在假期,炎炎夏日,热闹的校园已恢复了宁静。假期里常会回老家一些日子,村里的小溪依旧热闹,看看那个小子和当年的自己儿一样;那隐隐青山中的崎岖小道已被掩盖,那悠悠绿水中的吹泡泡的螃蟹早已藏匿……因为待的时间总是短暂,那一颗蒲公英的心已经飞了好久、好远了。告别老家再次回到工作之所,夏风总是邀请自己跟随它一起摇曳。  
夏之苦总是频频光顾。因居室简陋,夏天太过于炎热,我一人独自接受酷暑的考验。那时的磁湖边依水一带是菜园,夕阳下,一畦畦碧绿的青菜惹人爱,总有些钓鱼爱好者,手持鱼竿,在僻静处悠然钓着鱼,更有热闹处,不少的男女老少拿着游泳圈在浅水处嬉水,水声、笑声、喊声交集在一起。而我只是个孤单的看客。晚上太热,那些把人蒸融烤熟的热浪让人至今难以忘怀,那时只有一个小电扇在有气无力地“哐哐”地扇着热风,把手放凉席上像摸一个发高烧的人额头,感到无比滚烫,用湿毛巾把席子抹一遍,可享受一时的所谓凉快,仅仅几分钟后,热浪再次包裹整个身体,汗流不止,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彻夜“汗浴”。睡也睡不着,孤独与暑热纠集围攻,苦不堪言。再加上孤身一人独居一室,蚊虫袭扰,难以成眠,每当月光透过窗前,思绪就像洪水般泛滥,常常不知身居何处,心往何方。  
苦中也有乐。字词有温度,句段有情感。入夜不成眠时,与书为伴自是其中一乐,书中那执手泪眼的情事、荡气回肠的义事、红消香断的哀事、啼笑皆非的奇事、华山论剑的侠事,心疼地将倍受孤独酷热煎熬的我拉入其中,和他们一起笑哭,和他们一起爱恨,有时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如蒲公英在空中飘啊飘,使我分不清自己是蒲公英,还是蒲公英是我。  
听音乐是一乐。听“二泉映月”,眼前浮现出一位饱尝人间辛酸和痛苦的盲艺人阿炳,他穷困潦倒在无锡惠山泉上卖艺的场景;听“梁祝”,眼前便演绎一段双双化蝶的凄美爱情旋律。  
游历山川是另一乐,那时每年暑假总有一段时间,我们一群人总会在祖国的大山名川间嬉笑,那是难得的一段欢乐时光,那些奇峰怪石,将一切烦恼抛却,将微笑留在了高高的山峦,将足迹印在小溪间的石块上……  
暑来寒往,曾经的我,孤身一人时,思念总会与影相随——那家乡烫脚的石板路,月下演绎着人间悲欢离合的电影银幕布,灌木丛嗡嗡乱飞的七里游,水田里悄无声息的蚂蟥,校园里香气扑鼻的桂树……思念是苦,也是一种成长的快乐。“对影成三人”有时也是一种自我陶醉、自我救赎、自我成长的狂欢。三毛说:“每天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每想你一次,天上就掉下一滴水,于是形成了太平洋。”这其实也是一种具有特别意义的“乐”,一种错把磨砺当成折磨的“乐”。  
成了家,女儿不久也出生了,后来有了自己的窝,其间的愉悦将“漂”之孤独挤到了一角。身有了定所,风中飘零的蒲公英终于歇下了脚;心有了寄托,蒲公英才会真正地生出了根。因为,这时候,看山是山,看月是月。  
芳华倾尽,鬓霜点点。以前仰望星河,我总是认为我在星河左边,所念人所念事在星河右边,星河隔断,道阻且长,不可望,也不可及。而如今,每当夏夜仰望星河,银河里那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就是一段段记忆,一颗星记着一段往事,那些往事,或苦或乐,都已消失在光阴尘埃里,但银河里的星星从来都没有忘记,星光见证过,星光记下了,星光是永恒的。只要有星星,望着星光,它就会告诉我那些写在岁月里的往事,它们和星星一样,一直在我的天空里闪耀,从未消失,从未忘记。  

后记

提笔写下“序”应是三年前了,至现在完稿,春水绿了几度。多年前就想执笔以记录自己声名狼藉的半世浮华,无奈往事只能回味,将自己心灵深处堆积近半世的错综复杂情感诉于笔端,是需要非常大的勇气、无比的毅力,更需要无限的只属于自己和自己灵魂交流的时间与空间。满城风絮,思绪万千,更思如乱麻,无从下笔,总是想,芸芸众生,滚滚尘世,自己何苦如此执念;且每写一段回头自读自改时总是以“俗句不凝练”“庸词未达意”以致自己不忍直视,多有自责;还常因切切情意多“只可意会不可言语”而苦恼。杂事缠身,世事浮沉,以致断断续续,多次数月搁置,甚至几度想封笔以闲云野鹤度余生。春去秋来,花开叶落,世事变幻,人间聚散,有些记忆愈鲜明,有些记忆却已模糊,常触目伤怀。时间从来不语,却在明媚鲜妍西风残阳中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无论你喜不喜欢,无论你在不在意,答案就在那里,不对不错,这是一种客观存在。冥冥中,我,一个“四季”过客,试着用自己稚嫩的文字拼出属于我自己理解的自己所历经的“四季”答案——这个答案只属于我自己,因为它是我自己的解读。于是历经数载,终将“苦夏”完稿。若尚有余暇、余力,将暂拟为“甜冬”“喜春”“离秋”之篇以一一续记之。
  

(于2019年夏提笔,于2022年10月10日夜完稿)


石志岩,从事语文教学、办公室文字工作。闲时也常以写诗、填词、撰文为乐,流连文字间。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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