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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柯尊解的散文《故乡人》系列之二《细表哥》

故乡人(2)  

细表哥  

柯尊解

记忆中,我的大表哥很会读书,那时候还没有九年义务教育这一说,小学毕业只有一部分人能够考上初中,我大表哥就顺利考上了。只可惜遇上那年没饭吃,他在学校实在饿得受不了,就辍学跑回家了。我细表哥却是真的不喜欢读书,他上学大概不到一个月就不肯去了,他说坐在课堂里屁股痛,不如去放牛。  
去放牛,我细表哥就有了无穷的乐趣。  
他小时候放的是一条黄牛。他给他的那条黄牛取名叫“火石”,他跟火石好得像是亲兄弟一样。地埂上本来有浅浅的草,他却总喜欢到蚕豆垅小麦垅里去扯一种“锯齿草”来喂火石,他说火石最喜欢吃锯齿草。他扯了一大抱锯齿草,就捧到火石嘴边喂它,逗火石伸出舌头来舔他的手。他说他就是喜欢让火石舔他的手,舔得人心里痒酥酥的特别舒服。冬天草枯了,所有的牛都只猫在牛栏里吃枯稻草,我细表哥却像打猪草似的,每天要扯一竹篮青草野蒿子回来喂他的火石。他捧着一把青草站在牛跟前,听到牛嚼草的响声,就咧着嘴甜甜地笑,有时候,他的嘴也跟牛嚼草一样,一翕一翕地嚼得有滋有味。每天天亮,生产队出工前,细表哥一定会牵他的火石去泉塘喝水。泉塘是我们村引为骄傲的一个泉眼,冒出来的地下水,夏天清凉,冬天温暖,喝在口里凛冽甘甜。泉塘下有一片水域,村人叫它荒田,细表哥就喜欢让他的火石站在荒田的水里喝水,他说,荒田里的水,是刚刚从泉塘里流出来的,新鲜。每天黄昏天黑前,细表哥一定要牵他的火石到外面屙尿。他把火石牵到了牛粪氹边,就朝它亲亲热热地喊:“牛尿——”,那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带着拖腔,在暮色里悠悠扬扬,像大人给自己的孩子把尿一样,直到火石听话地尿了,他就把它牵回牛栏。  
火石壮滚滚的,屁股都长圆了,除了四蹄是黑的,浑身的牛毛都是赭红色,油光水滑,缎子被面似的好看,它尾巴尖上的一团毛特别红,也特别长,像个火红的大绒球似的,特别好看。  
水牛可以骑,黄牛却是不能骑的,你若是硬往黄牛背上爬,黄牛就会扬起四蹄踢你,颠你,直到把你摔到地上为止。但火石却被我细表哥调教得很是乖巧听话,只要我细表哥勒一下它的牛鼻子,它就会乖乖地低下头,让我细表哥骑上去,我细表哥骑在牛背上,双腿轻轻一夹,火石就像小马驹似的,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大家都说它跑得比水牛快。这自然是一种特别的夸赞,因为在一般农民的眼里,水牛就好比是男劳力,而黄牛,只能算是妇女劳力,三个黄花女抵不上一个癞痢儿,黄牛是比不过水牛的。  
邻村有个叫育保的放牛娃不服气,牵着他的水牯,要跟我细表哥的火石赛跑。  
阳春三月,港滩那片马尾蒿嫩莹莹的,没到了牛肚子上。育保骑着他的水牯,我细表哥骑着他的火石,并排站在蒿子林这一头,我们一大群孩子围在水牯和火石的屁股后。育保手里握着一根牛鞭子,我细表哥却空着手。育保把他手中的牛鞭子举起来,喊了一声:“预备,跑——”他一鞭子下去,水牯就抢先跑了。我细表哥赶忙两腿夹了一下火石,火石连忙撒开四蹄追出去。  
育保的水牯虽然高大,可它的皮毛是黑褐色的,在墨绿色的子蒿子林里冲突,就被淹没了。火石浑身赭红,它在蒿子林里奋力奔跑的时候,尾巴就向上竖起来了,尾巴尖的那团红色的绒毛像一团火焰似的耀眼。  
育保的水牯真的很会跑,如果不是遇到那道坎,火石真可能会输给它。  
穿过那片蒿子林,尽头有道几尺高的土坎,跨过坎是一片坡地,平缓的坡地上满眼是望不到边的紫云英。野生的紫云英疯长一两尺厚,厚厚的绿叶上,是一层灿烂的红花。育保的水牯在那道坎前犹豫了一下,育保扬鞭要打它,水牯却绕过那道坎,扭头往一边跑去。我细表哥骑在火石背上,双腿轻轻一夹,火石就纵身一跃,飞也似地跃上了缓坡。野紫云英花丛中一群雀子,从火石的四蹄下嗖的一声惊飞,箭似的射向天空。火石却一路狂奔,四蹄间践起无数的紫云英花瓣,乱蝴蝶似地飞舞。  
火石赢了,它猛然一下子成了我们心目中的神驹。  
我央求细表哥:“让我骑一下火石。”  
细表哥说:“不行,等明年你长大一点再骑。”  
我说:“你就在旁边扶着我嘛。”  
细表哥终于架不住我一再央求,把我扶上了火石的背上。火石认生,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急了,又央求细表哥:“叫它走几步呀。”  
细表哥说:“你要骑稳,扶着牛背就可以了,不要揪它的毛。”  
细表哥教我双手在牛背上扶好,他又小心地牵着牛绳,觉得很稳妥了,才对我说:“你夹一下牛肚子。”  
我觉得我的双腿只是轻轻地夹了一下,火石却猛往前一蹿,我没有防备,心一慌,伸手揪住了牛毛,火石真发火了,竟撒开四蹄狂颠。我被颠下来,一个屁股蹲落地,屁股竟被灌木茬戳了四五个小窟窿!  
我的养祖母心痛得不得了,拉着我去找细表哥的外祖母、我的亲祖母告状,一定要我亲祖母把我细表哥打一顿。我的亲祖母虽然心痛孙子,但更心痛遭孽的外孙,她宁愿委屈我这个亲孙子,也不肯动我细表哥一手指头。  
需要解释一下这层关系了。  
我的亲祖母生养了我的大姑,我父亲和我叔叔姐弟三人,听说,我的亲祖父在我叔叔四五岁的时候,就活活累死在土纸作坊。  
我的父亲就被过继给我的养祖父养祖母,我就成了养祖父养祖母的孙子,一出生就跟着养祖父养祖母,把亲祖母这边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我大姑出嫁罗桥余村,生下我凤表姐,大表哥和细表哥,也是三姐弟,大约在细表哥两三岁的时候,姑父不幸病逝。姑父原是个佃农,死后自然被夺了佃。大姑一个妇道人家,根本无力养活三个孩子。经人引荐,她到汉口给人家做佣人,就把我凤表姐,大表哥细表哥托付给我的亲祖母。我的大姑稳重端庄,干活干净爽利,主家待她非常好,后来辗转到洛阳,在一位解放军军官家做保姆。女主人是位中学校长,待我大姑更好,她的两个孩子,甚至错把我大姑当亲人。我大姑本来可以进纺织厂做工的,可那家的两个孩子不让我大姑走,大姑就留下来了,一直把那一家的两个孩子带大。  
我的表姐大表哥细表哥,却从小被送送到我们村,跟他们的外祖母一起长大。  
我的表姐叫凤。我记忆中凤表姐脸盘子身材都是很好的,但她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落下了麻子,长大后就不招人待见,都嫌她丑。她自己也慢慢的越来越自卑,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埋头做事,很少看见她抬起头来笑过,见谁都躲躲闪闪的。后来就糊里糊涂地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很多的剃头匠,从此再没有回过我们村子里,自然也不会回到她真正的娘家罗桥余,因为那里没有一个亲人了。想她那样的情况,没有娘家作依靠,在婆家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  
只有我细表哥,从来都不会嫌弃我凤表姐,常常一个人偷偷去看凤表姐。他会钓黄鳝,钓了一些黄鳝,他会分出一些给凤表姐送去;有时候捡到了很多枞树菇,他也会分一些给凤表姐送去。  
有一次,我们在山上捡了很多野栗子,约了一起去看凤表姐。这是我唯一一次去看我凤表姐,那年我不满十岁,细表哥也只有十三四岁。  
凤表姐的村子躲有一片山坳里,只有一栋土砖房子,住着兄弟俩,表姐夫是弟弟。我们送野栗子的那天,没有看见表姐夫,那家的大哥也不在家,那栋土砖屋里就只有我凤表姐和她大嫂。  
凤表姐见到我来了,非常意外,高兴得抱着我亲,连声说:“弟,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我以为她是责怪细表哥不该带我来,连忙说:“姐,是我自己要来的。”  
她把我抱得更紧了,啜泣着:“姐没想到你会来,想不到你会来。”  
我看见她哭了,我也跟着她一起流泪,我细表哥却站在旁边咧嘴笑。  
凤表姐流着眼泪,搓着手对我说:“你是稀客,姐没东西给你吃啊——”  
表姐的日子过得真的很艰难,家里剩下的白米不够煮一餐干饭,她就去菜园里剁回来一棵芥菜。先把芥菜炒半熟,掺在白米里,给我们煮了一餐很稠的粥,我们那里叫这种稠粥是“打把饭”。  
我至今能清楚地记得那饭的清香味,更记得我凤表姐坐在旁边,看着我和我细表哥吃饭时的那副神情,那一切就像刻印在心里一样,怎么也忘不掉。  
我和我细表哥进门的时候,那家的大嫂就很古怪地要看我们提篓里装的是什么,我们没有给她看,她就在我们身后打鸡骂狗。我凤表姐好像很怕她,连忙把我们拉进家,不让我们出房门。那家的大嫂却更凶了,她的房子跟我表姐的房子隔着天井门对门,她竟坐在她自己的门坎上,眼睛盯着我凤表姐的房门,一直骂个不停。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明明是在骂我们,但听着又没有一句是明骂我们的。我心里很害怕,怕她真的逼上门来欺负我凤表姐。  
细表哥却突然呼地站起身,冲出房门,站在天井的这一边,朝那位大嫂吼道:“你知足啊,你骂这半天了,再骂,我可不客气啦!”  
对门的那位大嫂,竟被细表哥的气势吓愣了,半天才汹汹说:“我骂你了吗?”  
细表哥却叉着腰说:“没骂就好,你要骂,我就不客气!”  
那家的大嫂虽然还赌着狠,但真的不再打鸡骂狗了。  
那一刻,我站在细表哥的身后,很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男子汉的气概,虽然他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我更加崇拜我的细表哥,也跟他更亲近了。  
我知道他心里很喜欢村里的敬德姐。  
敬德姐也是个苦命人,很早就父母双亡,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要抚养更年幼的弟弟。她其实跟我细表哥是同一年出生的,父母去世的时候,她大约也只有十来岁。但她却像个大人似的,呵护着她的弟弟,一直坚持送她弟弟上学读书。她十岁的时候就会缝补衣裳,会做棉鞋,她弟弟身上的棉衣棉裤也都是她缝制的。村子里的大人都夸她是个心气高又心灵手巧的姑娘。但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女孩,她活得有多艰难,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细表哥就总想帮帮她,都在山上砍柴的时候,我细表哥就总是帮她把柴捆好,帮她挑上肩。她洗衣服买不起肥皂,总是用皂荚。那棵皂荚树很高大,皂荚又都挂在高枝上,我细表哥就爬上去,把一树的皂荚全采下来送给她。  
长期用皂荚洗衣服,敬德姐的手被割了很多伤口,我细表哥就想用皂荚熬肥皂。赶巧那年大办钢铁,到处都有很多炼铁炉。我细表哥也在山坳里挖了个地火炉,找了只瓦罐,把皂荚装在进去加水熬,熬了很长时间却熬不出肥皂来。后来又听人说,做肥皂是要加黄豆的,我细表哥就又找到一些黄豆,先把黄豆和皂荚浸泡好,再放进碓臼里捣烂,再倒进瓦罐里烈火煎熬。熬成了糊子,就倒进一个模子里,晾干了,真有点像肥皂,但使用起来见水就散了。  
制肥皂虽然失败了,但赢得了敬德姐的欢心。  
小时候我们冬天都穿着长统袜子,不系袜带就会往下垮,一般人家就用破布做袜带。有段时间却突然兴起用“扣带”,也就是一种两指宽带花纹松紧带,缝制成两个箍子作袜带。这种扣带成了多少人梦想的时髦物件。  
敬德姐就在供销社扯了一尺松紧带,偷偷缝制了一双扣带,送给我细表哥。  
细表哥得了那双扣带,从来舍不得用,藏在他自己用牛皮纸折叠的钱包里,睡觉的时候才会偷偷拿出来看看,但也在我面前炫耀过好几次。  
也有风雨也有晴。那几天,不知道为了什么事,细表哥跟敬德姐闹起了别扭,平日里细表哥摘下的皂荚都是自己送给敬德姐的,那一次摘了一篓子皂荚,却要我送去,敬德姐却翻脸不肯接收,还对我说:“你跟他说,我不敢用他的东西。”  
我怏怏地把那一篓皂荚提回来,细表哥也生气了,拿出他那只纸叠的钱包交给我,说:“她不要我的东西,我也不要她的东西,你送去还给她。”  
我只得把纸钱包送到敬德姐面前。  
敬德姐接过纸钱包,打开看了看里面的那对扣带,又原封不动地交给我,说:“你跟他说,叫他自己送来!”  
我又跑回来,把纸钱包原样还给细表哥,也把敬德姐的原话传给他。细表哥还真的接过钱包就跑去找敬德姐,但再回来的时候,就笑眯眯地把他的纸钱包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后来,细表哥终于成为我的“姐夫”,而我尊敬的敬德姐却成了我的“细表嫂”。他们婚后也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录取后分配到阳新县的一个乡镇工作,现在应该还在阳新县,我不知道他的学名,只知道老大的小名叫“货”,老二的小名叫“晋”。  
我细表哥后来招工进了铜绿山矿,因为没有文化,是井下起重工。他曾经带我去看过他的工作环境,苦笑着对我说:“小时候要读点书就好了。”  
那时候,我突然想,细表哥小时候说“坐在课堂里屁股痛”,可能不是他的真心话,他那时候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寄养在外祖母家里的条件,要自己养活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他小时候就太懂事了。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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