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相望故乡
曹进军
鸡鸣狗叫，炊烟袅袅。还能远远地就闻到柴禾被焚烧出的味道。乡村就是这样，我的童年总如梦幻一般浮现。 在乡村和三位老人一起生活，爷爷，奶奶和老太，老太就是曾祖母。我多半是和奶奶一起睡在一间“中间房”，这间房子应该是爷爷奶奶的主卧，但爷爷长期睡在另一间。 房里有一张带床榻的架子床，有简易雕花，常年挂着蚊帐，两边的帐钩上各坠着大串的铜钱。每天晚上我睡觉前，总是躺在被窝里看着奶奶做针线活，她通常是坐在床榻上纳鞋底，左手翻动着鞋底，右手用顶针推针，再用针拔拔针，来来回回，时不时还把钢针放在头发里批两下，大概是为了抹点头油起润滑作用。当时点的是煤油灯，小小的灯花总是会跳动，整个屋子里的阴影也随着跳动。这种昏暗的影动是有催眠作用的，我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有时候奶奶会让我帮她穿针，因为她看不见针眼。有时在睡梦中，奶奶会突然惊叫：快，快，我脚抽筋了，帮我扯一扯！我就在半梦半醒中用力拉扯她的脚趾头。她是个一惊一乍的乡村老太。 她每次都会跟我说，抽筋的毛病是当年围湖造田时，睡在湖边受了寒湿。其实奶奶的身体还算健康，但小毛病比较多。她有脚气，每次痒得难受时，就喊我去外面采一些麻蓼，就是蓼草。她用这种草揉碎塞在脚丫里，然后发出啧啧的感叹，因为蓼草十分辛辣，可以和奇痒对冲，所以痛并快乐着发出啧啧声。我估计，她这也是因为湿毒造成。 这间卧房占据了童年记忆的很大部分，房间开了一扇很小的窗，那种尺寸容不下一个人穿过。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是毛主席去安源，两边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的对子。另一面墙上挂着四条屏，画的四君子，那是我爸爸的大作。我爸爸心灵手巧，他还手工做了一盏六角宫灯挂在房顶，上面画着金陵十二钗人物。还剩一面墙是空的，由于墙面抹的泥灰，早以龟裂斑驳，到成了我观察想象的乐园。我经常看着那些裂纹，想象它们能构成的画面，抽象却充满无穷的变数。另外还有一个木制的妆盒，有抽屉的那种，我时常打开抽屉翻看奶奶的“珠宝”，红红绿绿的各种琉璃饰品，也不知怎么佩戴的，总之从未见她用过。 除了房子，就是门口的一片空场，这里种了一些树。其中的两棵青桐也一直印在脑子里。我有时候会爬到树上摘它的种子，那是可以吃的。青桐的叶子很大，枝干光滑青绿，我非常喜欢摸它的树干，并且把脸贴在上面，夏季能有清凉的感觉。夏天在树荫下放张竹床，坐在上面端着碗吃晚饭，非常舒服。那时候感觉岁月漫长，一丝一缕的记忆都是崭新的，作为人生的第一批数据，被永久地保存了下来。 到八岁时，父母接我去城里上学。我不愿意离开童年的乡村，父母答应我每周回来一次，才最终安抚了内心。但实际上他们不可能每周送我回去。那里的一切都远离了，门口的树，屋子里的床，灯花，和斑驳的抽象线条，还有门前的青石门槛，它被磨得十分光滑，每次回去我都要去摸一摸，坐一下。 尤其是三位老人，当我离开时，乡下就只剩下他们了。我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个地被带到城里，我是最后一个。我的爷爷奶奶膝下无子，妈妈和爸爸都非他们亲生。本来孙子们在身边可以带来一些慰籍与欢乐，但最终还是都要离开。记得我走的那天，奶奶一直站在村口，久久地眺望我们远走的身影，我也不时回头，心里有了第一次爱别离的滋味。 如今，老人们不在很多年了，就连父母也去了。村里的老屋也早已没了。现在回去只能看到曾经房子所在的位置上，盖了别人的新房。整个村子和房子都变得狭小了，不是儿时印象里的丰富广阔的世界。本来，这些变化早就发生了，但我似乎离开得太久太远，以前打心里没有承认那些已经离开，现在逐渐地感受到了。从母亲离开时，我的那部分记忆与牵挂，算是断了联系，只是偶尔在梦中相望一回。
曹进军，湖北黄石人。生于1973年，男。向着光明而行，你只见我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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