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柏才坚的散文《天佑大哥》

天佑大哥 

柏才坚

去年腊月初八，也就是12月30日上午11点37分，我突然接到大侄子微信。微信中说：“三爷，这段时间在家吗？”  

平时，没事，大侄子很少与我微信。我预感不妙。立即回复：“在家。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怕这段时间我家要有突发情况的话，我好联系到你们。”  

我的第一反应是大侄子出了什么大事。大侄子因为维护自身正当权益曾经与別人有过几次较大争斗。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大侄子年少气盛，遇有不平之事常常诉诸武力。这是我们乡下年轻人解决问题惯有方式。既伤了别人，也害了自己，还容易与他人结下仇怨。但自从结婚后，他逐渐变得稳重起来，不再那么冲动，一门心思放在家庭创收以及子女养育上。他在家辟有健身房，添置了许多健身器材，工作之余，他就宅在家里做健身运动。强身健体成了他业余时间最大爱好。一个男人一旦娶了妻子，生了孩子，肩上的重担和身上的责任，让他迅速成熟起来。  

莫非他旧性复发？与他人又发生了争吵？我心生一丝担忧，急忙问道：“什么突发情况？冷静冷静！”  

也许他感觉到了我的担心，急急推送来几个文字：现在没事啊！  

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我越觉得事态严重。顿时拿出长辈的口吻来，我想制止事态进一步恶化。我说：“什么事？跟我说一下。你今非昔比，上有老下有小，是家中顶梁柱。凡事理智，莫意气用事，看淡点，想开点。遇事不决，多与栋商量，千万别干傻事。冲动是魔鬼。切记，切记！”怕他不听劝告，又补了一句：“下午你在家不？我过来。”  

大侄子知道我误会了，只好道出实情。“我沒事，我爸这次有点严重，我怕他挺不过去！”  

挺不过去？我心里一阵慌乱。  

“是病了吗？”  

说到他爸，也就是我大哥的病，我多少是知道一些的，无非是一些心血管的病。  

我们姊妹五人，唯有大哥是个闷葫芦，不爱与人交流，将心事深埋心里，凡事一个人扛。几年前，在乡下老家，开发区正在动议我们湾整体拆迁事宜。我们湾因为不同项目进驻前前后后拆了五六回，但都是局部拆除。大哥家共有三套房子，之前拆迁了一套，获得了可观赔偿。那段时间，大家翘首以盼，希望政府拆迁工作组尽快进村谈判，签订拆迁协议。拆迁，给乡亲们带来的是大把钞票和多套还建电梯房。乡亲们无比向往，无比期待，好让自己一夜暴富的神话变为现实。整个湾子洋溢在欢声笑语之中。  

然而，大哥愁眉不展，闷闷不乐，我觉得不解和奇怪。大哥的怪异，我甚觉不安，寻找机会去与他攀谈，了解大哥心中难言之隐，以便想方设法去化解大哥心中块垒。  

大哥，忠厚之人，不善言辞。茶壶煮饺子，肚里有货，嘴里倒不出来。尽管我说得天花乱坠、唇干舌燥，大哥仍一言不发，最后实在烦不过我的絮叨，忽然嗡出来一句丧气话来。他沮丧且生气地说，人活着实在没啥意思！便紧闭其口，再也不发一言。一脸愁容，满肚心绪。一副世界末日的茫然无措和大难来临的进退维谷。  

大哥与大嫂共同生育了三个孩子。一个姑娘，早已出嫁，外孙正读高中；两个儿子，均成家，他们都生有一儿一女，称心如意。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懂事孝顺；孙辈几个伢，聪明乖巧。  

我说，人生如此完美，夫复何求？晚年是多么幸福！  

我将大哥眼前的一切剖析给他听，他也不置可否，阴郁的脸色却丝毫未见和缓。  

我接着劝慰他，你刚过花甲，年龄还不算老，该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好好享受每一天含饴弄孙的快乐时光啊！  

毕竟是我的亲哥，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知根知底。大哥不说，我也不便刨根究底。大哥如此不快乐，肯定有不可言说的苦恼。  

小侄子在黄石市内经营小车零配件。生意人，大都忙，小侄子也不例外，好几天见不到他的面。终于有一天，遇到了小侄子，我将大哥令人担忧的状况说与他听。我知道小侄子是个极具孝心的好孩子。小侄子听了我的话，告诉了事情的原委。他们兄弟早就察觉到了爸爸的异样，也早就带大哥去大医院做了检查。大哥确实得了病，高血压和冠心病。医生告知大哥，这些是老年人常见疾病。人一旦上了年纪，会伴随各种基础疾病发生。正如老化的机器，使用年限久了，出现各种各样故障是难免的，必然的。这是自然规律，人类无法避免。大哥正在治疗之中，如果不出意外，只要定期检查和按时吃药，这些难以根治的顽疾不会对人有致命的危害。  

听完小侄子的话，我长长嘘了一口气。大哥是健康的，平安的。只是一生无甚病痛的大哥陡然患上这种病痛，又不能痊愈，心生恐怖，怏怏不乐。心理上的病大于身体上的病。大哥只要与同龄人多接触，多沟通，心情一定会舒畅起来。因为六十多岁的人中患上这种心脑血管疾病的人太常见了。  

后来，也许是家人的精心关爱，也许是大哥对病痛的淡定，这几年，大哥的精神状态好多了。  

难道是大哥感染了新冠病毒，难道是新冠这种可恶病毒加重了大哥基础病病情？  

果不其然，大侄子发过来的信息让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12月7日，政府放开新冠疫情防控以来，新冠病毒异常猖獗，整个大地笼罩在病毒狂魔乱舞阴霾之中。病毒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短短二十几天，身边的人几乎人人中招，个个染“阳”。即使自我防护措施做到特别到位的人也没有幸免。什么口罩，什么消毒液，什么间隔距离……没有起到任何保护效果，一样全军覆没。  

一向深居简出、远离人群的大哥也同样没有逃脱被感染的厄运。  

我感染了新冠，没打针，也没吃药，痊愈一周多了。以我患病的症状来看，新冠没有什么大不了，当然也绝不是专家所说的相当于患了一场小感冒。开始三四天还真不是那么厉害，高烧，寒颤，酸软，是主要病症，忍忍就过去了。随后的一周甚至是十天半月，才是真正难受，干咳，喉咙如刀剧般疼痛，鼻子充塞得吸也不是呼也不是，咳出的是黏糊糊的浓痰，抠出的是块状的鼻屎。日复一日，症状在煎熬中慢慢消失，身体慢慢恢复到从前。  

我的经验是，得了新冠并不可怕。只要调整好心情，注意饮食，多加休息，就能平安度过。  

可是打开手机，情形却完全不一样。头条新闻，抖音视频，刷到的大多是新冠病毒是如何的厉害。医院人满为患，身患新冠患者一床难求；火葬场焚烧炉排不上号，谣言四起，一个焚尸炉只得同时焚烧几具尸体；许多乡村，丧事迭起，亲戚间连死数人，只好分身前去送葬。大多老年人因感染新冠病毒命赴黄泉，甚至年轻人也没有逃过病毒魔掌，断送了性命。  

我怀着侥幸心理，大哥应该无甚大碍。大侄子毕竟年轻，遇事惊慌失措，难掌分寸。我是长辈，年近六旬，亲眼目睹三位至亲之人离我而去，在生与死面前，尚能从容应对。  

当然，人命关天，我不敢懈怠。我赶忙与小弟通电话，了解详情。谁知与大哥住在同一还建小区的小弟什么也不知道。大哥一家人如大哥一般心思，遇到这样的大事都不想麻烦别人，总是自己一家人扛。我和小弟都预感到事情比大侄子说的更严重，决定下午4：00等小弟下班后一起去医院探望大哥。  

我与大侄子通电话，说我将与他四叔一起来医院，叫他告诉我，大哥究竟住在哪家医院。大侄子再也不敢隐瞒，如实道出了实情。  

大哥六天前感染新冠，症状逐渐加重，在还建小区卫生室打了几天点滴，不见好转，高烧不退，呼吸不畅，急坏一家人。他们一致决定，将大哥转往大医院。即使这样，仍然没有通知我们这些“外人”。市内爱康医院、中心医院、中医院和团城山妇幼等床位已满，连走廊都睡满了新冠病人。他们辗转来到下陆肖铺市传染病医院。在长期等待和不懈坚持下，他们等到了一位病人出院，终于有了一张救急的床位。  

世界上目前还没有哪一个国家能生产出医治新冠的特效药。传染病医院的医生给大哥进行了CT常规检查，影像显示，大哥肺部感染，出现“白肺”。感染新冠的轻度患者呼吸道出现症状，严重的则深入肺部。“白肺”的人可能是危重病人。也许是大哥在连续几天的颠簸中错过了最佳治疗，胸闷气短，血氧饱和度偏低。原本对治疗新冠茫然无知的医生眼见大哥处于深度昏迷之中束手无策，上午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什么，病危通知书？！”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天旋地转，泪水盈满双眼。我可怜的大哥！  

大侄子说：“关键是基础病太多。”  

基础病？网传新冠病毒最容易引发糖尿病冠心病并发症，而我大哥正是冠心病患者。大侄子叫我不用太担心，他姐正在联系购买一种叫免疫球蛋白的药。这是一种提高身体免疫力的药物，效果特别好。侄女联系了好多本地和外地的药店以及经销商，非常难买。十四亿中国人百分之八十都感染了新冠，这百分之八十中又有多少危重患者呢？药店中连普通的退烧药被疯抢，何况这种效果极佳的免疫球蛋白！侄女千辛万苦，最后从遥远的湖南省以每瓶2000多元的高价购买到了这种药，正在邮寄途中，估计最迟在第二天凌晨到达传染病医院。大哥一家十几口人正在焦急等待，盼望这一救命“稻草”能在大哥身上出现奇迹，将大哥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  

大侄子生怕我们因为探视大哥前往传染病医院给我们带来伤害，极力劝阻。他在微信中说，你们不用来，医院到处都是病毒。“我说是怕万一，应该不会有事的！”  

大侄子叫我们在家中耐心等候，静待结果。他除了怕我们被二次感染外，也怕我们兄弟的探视加重大哥的心理负担。我想，我们兄弟前去探望，也只是道义上的象征意义，对于大哥的病情好转于事无补。我和小弟经过商议，听从大侄子的意见，在家等待。小弟将大哥的情况同时转告了兄妹中的其他二人。  

这天是星期五。傍晚，我的孩子们从各自工作地回到家，一家人团团圆圆。吃过晚餐，都在客厅闲聊。老伴将大哥病情告知他们。客厅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大家神色凝重，为大哥捏了一把汗。我在厨房洗涤碗筷，想起医院中与疫魔抗争的大哥，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用手擦了擦，试图阻止却是徒劳，干脆让伤心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母亲生前最心疼的是大哥，常对我们说大哥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即使如此，正长身体的大哥营养跟不上，饿得头晕眼花，面黄肌瘦；父母亲为了一家人生存，整天在外奔波，大哥是长子，弟妹又多，他过早承受了本不该是那个年龄该承担的繁重家务。我们几个小的都是伏在大哥瘦弱的脊背上长大的；我们小时候，受到他人欺负，懦弱的大哥挺身而出，尽力保护我们。母亲的话刻在我脑海，我一直默默对大哥心怀怜悯和感激。  

正当我们谈论大哥病情时，叔叔打来电话询问大哥近况。是小妹将消息传递给叔叔的。叔叔怎么也不相信，几个月前还为亲房中一位老人的丧事跑前忙后的大哥已经病危。我强忍悲痛，说大哥有冠心病，都是新冠这个恶魔在作怪。叔叔听后唏嘘不已，很是叹息，在大难降临到自己亲人面前唯有默然面对。我也将大侄子预估的希望说与叔叔听，劝叔叔不要过于担心。叔叔说：“我们一起祈求你大哥平安度过这次劫难吧！”  

大哥全家还在作最后努力。大侄子想让我儿子找些熟人帮忙，把大哥转往市内中心医院，让他爸爸享受更好的医疗条件，得到最好的救治。儿子打电话找到中心医院工作的熟人，这位熟人给儿子说，如果患者在传染病医院有病床，有呼吸机，接受正常治疗，就不用转到中心医院。在中心医院，病床和呼吸机稀缺得很，患者转过来不知哪一天能排上号。熟人建议不须转院。儿子将熟人的话转述大侄子。大侄子说他爸还不需上呼吸机，现在只是通过吸氧改善症状。儿子对我们说，大伯病情还不至于不可控，肺部感染还不是特别危重。一家人沉重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大哥十三岁，也可能是十四岁，具体多大我记得不太清楚，在大哥身上发生了一件无法忘却的大事。当年，大哥就读下陆中学，走读。中午回家吃饭后返校，翻越五宝山时，同学中有人提议，去山脚下北边荡水库游泳。大哥深知自己不习水性，犹豫不决，但经不住同学们相劝，随他们一起来到水库边。青春年少的花季少年哪里知道什么是危险，纷纷脱下衣裤往水里跳，在清澈水面耍闹嬉戏。大哥经不住诱惑，小心翼翼探进水里。大哥不知深浅，向水中央淌过去。一个失闪，纯粹是旱鸭子的大哥身体瞬间淹没在水下，唯有几绺黑发漂浮水面。同伴们一声惊呼，正在一百米开外游得正欢的邻家气坨之哥，闻声急忙游过来，奋力营救。大哥几番挣扎，喝了好几口水。幸亏气坨之哥泳技高超，三五下几个动作，将大哥从水底托举至水面，拖向堤岸。可是他的其中一个同学没有他那样幸运，因为抢救不及却永远离开了人世。那一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死者父母哭天喊地，声极凄惨。大哥偎依在父亲怀里簌簌发抖。大哥与死神擦肩而过，一条鲜活生命没有戛然而止。皆因上苍开恩，气坨之哥之大功也！  

五十年前的一幕再次萦绕心头。大哥生死存亡时刻，贵人相救，转危为安。尽管新冠病毒猖狂，我想一生心地善良的大哥，这次一定也是有惊无险。  

第二天早晨，我不敢触碰手机，生怕从手机中收到可怕信息。可我又多么想大侄子发来一声报平安啊！一家人起床后，个个无精打采，满脸倦容。老伴说，她一夜没睡，不知大哥怎样？我安慰她说，还没有接到大侄子信息，也许是免疫球蛋白还没到，也许是大哥服了之后正在恢复之中。最后，我对家人们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大哥结婚，父母一手操办，也只能算是白手起家。那时是改革开放初，整个国家困难重重，我们普通百姓连温饱都无法保证。分家时，大哥仅分得两间土房，面积不过二十几平。成家最初几年，家中迭遭变故，大哥尝尽了人生最难熬的滋味。大哥大嫂经过数十年打拼，人丁繁衍到十几口，房屋面积超过千余平，积得一份丰厚家业。适逢黄金山开发，湾子先后拆迁，家中资产急剧升值。真可谓人财两盛！大哥苦尽甘来，本该享受晚年幸福，却不曾想，汹涌而来的新冠病毒又一次让他面临险境。大哥啊，这次你可要好好挺住呀！严冬过去，我们一起去迎接美好的春天吧！  

十点左右，我按捺不住心中焦虑，主动给大侄子发了一条信息，询问大哥病况。大侄子说，他爸服了免疫球蛋白，正在熟睡，医生说药物起了作用，病人需要休息。我连忙说：“那就好！那就好！”  

大哥终于跨出了关键一步。我暗自欢喜。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侄子再也没有发出信息。我想像，免疫球蛋白提高了大哥免疫力，正在大哥身体内与病毒搏杀，新冠病毒一个个被绞杀殆尽。  

有了好的开端，大哥病情朝着我们期盼的结果好转。多亏了大嫂和她的孩子们！在以后日子里，他们仍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新冠患者病情随时可能反复。一旦逆转，后果不堪设想。两个侄子轮流守护在大哥床前，不分白天黑夜。苦和累撇开不说，心中那份焦躁，不安，绝望，折磨得他们食不甘味，睡不安宁。在长达十五六天的苦熬中终于等来了振奋人心好消息，传染病医院医生妙手回春，大哥脱离了生命危险。得知大哥病愈出院，我喜极而泣。  

大哥出院在家。腊月二十六，我放下手中活，抽出时间赶到大哥居住的还建小区。原以为，大哥大病初愈，精神萎靡，身体羸弱。想不到的是大哥精气神足得很，坐在床上与我侃侃而谈半个多小时，一改过去寡言少语的习性。春节过后，我又见到大哥几次。大哥容光焕发，一如从前。接娃放学，拾掇菜圃，勤俭得不得了。  

今年2月23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在北京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国内新冠疫情已基本结束。新冠病毒，来时，气势汹汹，去时，无影无踪。专家预测的第二，第三波高峰再也没有到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中国人民三年抗疫斗争在党的英明领导下取得胜利。这，对于60岁以上有基础病的老人真是天大喜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希望新冠病毒一去不复返，人类从此过上太平日子。  

大哥命大福大，两次险遭不测，游离生死边缘，都一一化险为夷。额手称庆之余，我常常想，大哥天性纯良，苍天眷顾，保佑好人一生平平安安。  

（2023.2.27）

柏才坚，1965年1月生，黄石开发区黄金山一小数学教师，平时爱好读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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