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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梅相武的散文《六岁我为人质》

六岁我为人质

梅相武

现在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每年两届的征兵,适龄青年挺直了胸膛让祖国挑选。
旧社会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
一九四八年我父辈遭受一次影响几家命运的征兵变故,让身临其境的我终生走不出铁幕般的阴影。
国民党当局跟历朝历代统治者一样,征兵没有固定的法制,没有公平公正,正当全国的解放战争势如破竹的年头,反动派垂死挣扎,军队招兵买马更谈不上什么法纪,也无所谓透明的了。
我从懂事就害怕“抽壮丁”这件事。
人们提心吊胆介入抽壮丁,几乎放落所有农事,先以甲后以保层层训话,凡年龄十八至五十岁男子都“适龄”,伯父、我父、我叔、我大哥、细哥都是征兵对象。那次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原则”,我们大家庭得有两人个人去应征。
不去也行,那就得用钱买,叫买壮丁。有买就有卖,男儿多的人家嘴无处交搁,少个人吃饭还得些现钱,认为这“生意”划得的父母不是没有。
也有单身青壮年,一则吃不了干农活的苦,二则辛苦一年交了苛捐杂税所剩无几,再则遇上水旱虫灾日子更是艰难,一听说卖身得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就乐于其成走上当兵这条路。
更有甚者精通此中门路,今年得张家一笔钱,为其顶差,到队伍混上几个月年把,瞅个时机逃脱出来挥霍一阵子;过年把玩苛了,再得李家一笔钱为其顶差,再到队伍混些时日,找个空子溜了回来,顺利的或讨个女人过日子延续香火。不过这种人是少有的人中滑头,老实子弟不敢效仿。
还有另一种命运不济的,只卖一回被赶上火线当了炮灰,永远回不了家乡。
社会要公平不容易,一个家庭要怎样才公平是显而易见的。当年买壮丁伯父出五分之三钱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他家财权却捏在后娘伊手上,她不肯出钱,有个恶毒的打算愿出人,愿让尚在读书还冇成亲的细儿去承担这份责任,一来省了钱,二来拔了根眼中刺。
于是伯父像后老子样顺着她竿子爬,将细哥送县中队詹绍强部下当个差事,也算服现役。这么做既兑现了盘儿子读书吃碗快活饭的初心,又节省了很大一笔钱,父辈们如释重负,那后娘伊心情自然更加开泰。
找着出路不难,失去也很容易。
国民党军队派系林立,各山头互相倾轧,随着细哥顶头上司被吞并,那点老乡靠山倒了,他又面临着被整编到其他部队上战场的现实。
要想不当兵办法依然是出钱,我父我叔本来就冇打算佔谁的便宜沾谁的光,哪怕家境不如伯父,当名下应出的钱早有所准备。只是伯父那分大头数目后娘伊极其抵抗。早年失去母爱的细哥,看伯父顺着后妈大气都不敢出,惶惶无主中一个清早阴悄悄到詹家塘大姐(友林妈)家吃了碗苕,坐船离开家乡去闯那不知归期的出路。
他这一走,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旧政府利用封建势力“擒贼先擒王”,把梅姓黄岗嘴家户义发公年仅14岁的独子友林捉到大冶去关了起来。
“斧打凿凿入木”,义发公为救他无辜的儿子,自然会对我们家采取强硬的手段。伯父明知大祸即将临头,也晓得出钱可以消灾,却偏偏依妇人之见,父子俩夜半三更锁了门闭了户潜逃到亲戚家去躲了起来。我父我叔都晓得挑不起这副重担,也钻进小小渔船,漂零于河沟港叉吊卡子谋生。
屋里丢下七十多岁奶奶和小我一岁的相斌弟三人。奶奶泪水不断,日不成餐夜不成眠,吃斋信佛的老人一早一晚跪在杨四菩萨面前磕头作揖许愿。有次奶放下纺车去喂鸡,看见鸡婆娘为羽翼下的鸡儿抢食还嘴对着嘴喂,奶奶望个不掉眼,叹声气转身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顺着堂客不顾儿的人鸡狗不如……”
是祸躲不过,事情按照正常规律步步发展。
忽然一天,一只半大的船湾到了门口塘,四个人上岸行色匆匆,寻寻觅觅由南往北一路窥探。我那只六户三幢屋的细湾来伙生人是稀事,惊异中人就到门口,听他们叽叽咕咕“大的,那个大一点”说话间一个壮汉扑向我,反背一箍驮起就跑,懵懵懂懂中的我来不及反应,倒是惊恐中的弟弟哭着喊着往屋躲。奶奶慌忙赶出门外,“这这这”哭喊着“这是鹰子抓鸡呀!有咪事嗯勒找代(大)人乃!”声气越喊越大,细脚点地咚咚咚,紧赶慢赶跑至水边,船已掉头十几丈远。劫持者将我团团围住,一人捉我一只手,一双膝盖抵住我一只大腿,防止我往船外跳。当时我自知逃脱不了,哭闹也无益,倒是远远望着奶奶捶胸顿足的身姿听她撕心裂肺的哭喊,这种悲怆之声终生萦绕于耳震憾吾心。
亲情牵一发动全身,捉走了我火很快烧到我父的肉。
家户(族长)发话,你们买了壮丁,或者拿出一大笔钱换回友林,你关在大冶的伢才能放回。
其实我并没有送往大冶,那天坐船行三四里到梅家老屋。出娘胎我没去过那么大湾子,不知深浅的我心里寻思着,我是细伢又冇做拐事,看你们捉来把我么办。湾里男男女女一泼一泼围拢来看稀奇样,叽叽喳喳议论着。有位见识广的壮年男子“哎呀”一声,像看穿底细样提醒众人“把Ki儿午来一定变得出钱!”Ki是指我父,捉我来是为了钱,明白了这层我心里也就有了底。
后来才晓得落腾我那屋是细寅叔家,那天的中午饭是经几个人张罗进进出出才忙活着端上八仙桌。菜碗饭食比我家好上几倍,饭中他们频频往我碗夹菜,我心无愧疚来者不拒,大口大口吃着。有几个得力的男人还喝了一阵酒。饭后稍微歇了片刻,按长者计划点了二男一女将我转移。出门经猫子山颈沿田边地头的湖路一直向东,老人心细说让我走在前头会认得回时路,改成夹在中间走。走着走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个一色青砖黑瓦高檐陡壁,一条条巷子将一幢幢房屋隔开的大湾子。四个人不声不响将我送进一个巷子边一家宽敞的大屋,像是有所准备,内屋走出母女二人,长者大约四十来岁,衣着整洁头发光亮,不戴花不擦粉也显几分苏气;年轻者十五六岁吧,虽是出来迎接,脸上也见不着喜气。义发公没客套比画着手势,记得当时他还戴副墨镜,不知是有眼疾,还是为了显威严,只见他抵近那女人耳朵严肃地交待了一阵,女人连连点头,茶冇喝口一阵风离开了。
我在这一不亲二不邻的生位子住了下来,只晓得是捉来押着的,长大才知道那叫人质。
好在那母女二人丝毫冇轻慢我,态度和蔼手脚勤快屋里内内外外整齐洁净。大概晓得我是湖边人,每天差不多都会煎条鲜鱼还帮我理刺,让我吃好乖乖往下住。中年女子每晚睡前给我洗脚抹屁股,跟伺候晚辈样自然利索。她的床单被套闻得到浆洗过日晒气味。她睡床外,让我压半幅被窝偎于内侧。少女另搭一铺抵住房门伸手能摸到门闩。虽然吃住睡都强于我家许许多多,这种失去自由的日子让我还是生肉不搭熟骨头。小时候奶奶教我,跟人说话先要有称呼,比如伯娘叔婶哥姐之类,在这里她们待我再好,还是敞口跟她们说话。
有一天她们带我走出巷子到门口塘北头一个碓臼去舂米,我心中突然感觉这是来时路。等她们将谷倒进碓臼发现冇带拨碓篙,我连忙说我回去驮,心里跳得厉害却装着不慌不忙往屋走。等脱离她们视线,我一踅身回头向北往来时路拼命奔跑,心想只要逃脱即可回家。到底她娘俩还是留了个防我之心,那少女早就无声无息紧随我身后,等我跑到堰堤缺口,几步之宽流水哗哗,跳肯定跳不过去,正要下水,忽然背后一双柔软的手紧紧反扣住我,嗤嗤笑声随着热气哈进我耳朵“看你往哪跑!”一见这架势我又哭又挠又掐,这些天我第一次放泼,呈下身体赖着不挪步,女孩喘着粗气忍住笑问我“我勒哪样待你不好你要跑!”我回答“我欠屋的!”她又好言相劝,说住不了几天,要是真让你跑脱了我们一家也不好交搁子。她还说明天称肉回洽,再过几天我带你到皮金献去看戏。她一边说一边抚摩被我掐掉皮的手背,见我止了哭只是一抽一抽的,她用手掌抹去我泪痕试图牵动我起身。我想为难她也改变不了我的日子,就动身轻脚慢步跟她回到舂碓处所,中年女人还微笑着刮我两下脸,在近处借来拨碓篙,加快了踩踏,中饭可能还等这米下锅呢!
冇跑脱风波过后,同一巷子关注我的人倒多了起来,有人避开主家问我哪里人,姓咪叫咪几岁,我晓得自己不是客人也不是拐人,说了谁也帮不了我什么忙,只低头不语,别人以为我怕人也就没兴趣多问。
有一天看见巷子对门一家做钩的台子下一堆又黑又细腻的钩沙,我讨了一大捧,将厚纸包扎好,用细线缠了几道等回家带给奶奶补缸补钵子用。这东西老人家看得很金贵,跟几个人谋都冇得回应,奶看见定会夸我细心有用!
血浓于水的亲情,一家人平素不容易觉察得到体验得出。
那段孙儿逃壮丁儿子躲壮丁我又被捉走的日子,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对于我祖母,一个个的后人离开无异于一刀刀割她的肉呀!
伯父大哥躲出去了,我叔是个懦弱无刚之人,我父虽然胆小要紧急救我,奶奶也只有催促他想法子。梅家老屋也有人知晓我父辈兄弟为人品性,认为安之(伯名)大股不出钱一躲了事是犯法,怂恿我父请了家族一桌酒,大家认为不下狠法子出不来钱,在众多说话算数人的督促中拆了伯父一间披厦,木料卖了些钱。打开正屋大门放置器物时才发现后娘伊藏于家中几担花绒(皮棉,很值钱)开头要是卖掉一部分,就用不着几家人跑的跑躲的躲被捉的被捉,也不用拆屋。那一场盲目的混乱和日后骨肉分离,完完全全祸起终生未生未育守财奴的后娘伊。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一大笔九曲廻还凑拢的血泪钱,交上去也不知打通了哪个贪官的关节,友林放出来了,在咫尺之遥关上十天的我也回家了。
可惜世间事后诸葛常有,每临乱局万全之策难谋。
事情平息之后,伯父回来看见断壁残垣一地瓦片,人财两空,气不打一处来,只有找我父亲出气。当着我奶奶的面,父亲不慌不忙拿出处理财物的票据清单让他过目。并将他出逃之后以至怎样不得己才用拆屋变钱的办法,直至发现几担花绒……
面对不容置疑的前因后果,伯父只有打落牙齿往肚子吞。
我那像水上浮萍的细哥,前脚逃出虎口,后脚踏进狼窝。当他逃至鄂城,仍挣不脱当兵的厄运。恰巧正遇蒋经国系在鄂招青年军,别无选择的他只有铤而走险投入其中。强弩之末的国民党军,在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般强大攻势之下节节溃败,一退再退直退到海峡那边的孤岛苟延残喘。那时内陆除大西南和海南岛少数地区未解放,新中国已初见曙光。
直至一九八八年两岸局势缓和,细哥才经香港只身回来探亲。而彼时伯父已眼泪哭干辞世五年,面对一堆黄土,细哥再痛哭涕流,坟头的蒿草也纹丝不动。
闯过江湖的细哥到底视野高远。他对大哥和我说,当年的事对与错长草短草一把挽倒,大家一笑抿恩仇。念着伯父他拿出300块钱强要后妈留着零用……
再别故土,细哥一去不归。二0一八年大家庭为先祖立碑时,细哥亡魂已流落异乡25年,次年春,大儿兆祥回乡寻根祭祖,一家人百感交集,相拥而泣,70年前那场祸及全家的抽壮丁悲剧再度痛彻每个人的心扉。我用六个似通不通的字刻于后娘伊碑记两边,“了因果·解方圆”,让大家庭不明就里的后人爱劲当字谜猜矣。

                              2023年重阳 于铁山    


梅相武,大冶还地桥人,1942年出生,当过兵,教过书,武钢退休工人。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法律顾问:刘太平  向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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