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曾任省作协理事、签约作家，黄石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19岁开始文学创作，曾在《长江》、《春风》、《鸭绿江》、《北方文学》、《收获》、《小说》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染血的脚印》（与刘坚合著），长篇小说《山鬼》、《原野》在《黄石日报》连载，长篇小说《被盗印的日记》在网络上连载，长篇小说《帅哥夏八骏》（在《东楚晚报》连载），退休后著有长篇小说《曾经的庄屋》《辰巳午未》。
21
三疤子和喜头鱼眼下无论如何也凑不足那么多钱，四宝就只好带着嘴唇上的大破相上学。
一年级的新生，刚上学，都小，还没有学会欺负人，也不觉得四宝的破嘴唇有什么特别难看的。四宝呢，本是个磕磕碰碰长大的孩子，就比一般孩子要懂事些，一张小嘴能说会道，又肯帮同学，没多久，她倒成了班上的人物。
张老师还叫她当卫生委员。
可出了他们班的教室门，情况就有些不妙了。高年级的大孩子总追着要看她的破嘴唇，追得四宝嗷嗷叫。有一天，竟有几个男孩子就在校门口不远的地方堵住四宝，要摸一下她嘴唇的那个豁口。
四宝哭着跑回家告诉爸爸。
三疤子心里就一阵阵剜着痛。三疤子亲自去找了张老师。张老师心里也是沉甸甸的，可张老师也没办法，只能说些安慰的话。
但四宝的学习成绩挺好，还参加了学校的心算课外活动小组。
有一天，四宝回家就喜孜孜问喜头鱼：妈妈，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呀。
喜头鱼说：怎么啦？学校又要交钱啦？
四宝说：不是。我们心算课外活动小组搞比赛，学校要我们请家长去参观，你跟爸爸都去好不好？
喜头鱼就问：有你比赛吗？
四宝兴冲冲说：有我。
喜头鱼就高兴得笑起来。
到了那一天，喜头鱼和三疤子一起到学校去看四宝比赛。
校长宣布比赛章程：比赛分两轮进行，第一轮二十道题，由主考老师报数字，参赛的小选手在规定的一分钟内算出来，把答案写在纸条上交给老师评判。得分高的前五名接着参加第二轮比赛。第二轮就由现场的家长自由出题，参赛小选手当场回答，错了一题就罚下场。能坚持到最后的两名选手，就是获胜者。
会场内坐满了家长，全都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孩子出场。
四宝终于出场了。
主考教师报数报得非常快，三疤子和喜头鱼都没有记住，眼睛直盯着四宝。主考教师的数字报完了，四宝也终于交卷了。台上的教师忙了一阵子，就看见开始有孩子被叫下去了，可四宝还留在台上！台上连四宝在内，终于只剩下五个孩子了，主考教师出来宣布：二十道题全对的：张四宝！
张老师立即跑上台去，把四宝抱到了台前！
三疤子和喜头鱼坐不住了，站起来想往前面挤。
主考教师又宣布：请家长坐好，保持安静，现在要进行第二轮比赛了。
剩下来的五个孩子站在台上，台下的家长自由出题，五个孩子抢答，答错了就被罚下去，最后终于只剩下四宝和另一个孩子了，校长说，这两个就是获胜者，将由出他们代表中山小学到区里去参加比赛。
女儿真给自己露脸了。三疤子和喜头鱼说不出心里有多高兴，两口子一路就轮流着背四宝回家。
一会儿，香喷喷的菜摆上来了，一大桌，有鱼有肉，有鸡有鸭还有汤。
三疤子往四宝碗里夹了块排骨笑眯眯说：多吃排骨，长身体。
喜头鱼夹了块鱼，小心地剔了鱼刺放到四宝碗头，说：要多吃鱼，我听人家说，多吃鱼才聪明。
四宝就先吃了妈妈给她夹的鱼。
喜头鱼看见四宝的破嘴唇上沾了些鱼渣子，就伸出手去用心抹着，一面说：四宝，这回到区里去比赛，也要拿个第一，让你们张老师高兴高兴。听见了吗？
四宝就连忙点头说：听见啦。
过了一会儿，四宝却突然问：妈妈，爸爸，我们学校真的能叫我到区里去参加比赛吗？
三疤子和喜头鱼几乎同声说：能，你考了第一。
四宝说：要是不让我去，怎么办呀？
三疤子呆了，喜头鱼也呆了。四宝虽然考了第一，可学校能不能派四宝去参加区里的比赛，他们心里也没底啊。
星期一，四宝放学回家，喜头鱼就赶忙问：张老师说啥子了吗？
四宝说：没有。
到了星期二晚上，三疤子问四宝：学校还没通知你呀？
四宝说：没有。
到了星期三，四宝到家就说：妈妈，爸爸，今天我又去考了一次，是区里来人考的。
三疤子就急着问：你考得怎么样？
四宝很得意地说：还是我的第一名。
喜头鱼也急着问：张老师说啥子了吗？
四宝说：张老师又抱着亲了我。
三疤子一听，就也抱起女儿来亲。
三疤子和喜头鱼从此就更心焦惴惴地盼着消息。
到了星期六下午，张老师竟家访来了。
三疤子就迫不及待地说：张老师，听四宝回来说，区里又来考过一次，四宝没给您丢脸吧？
张老师笑着，却对四宝说：四宝，你出去玩会儿，好吗？
三疤子和喜头鱼心里就惶惶迫迫的。等到四宝出去了，喜头鱼再等不及了，问张老师：四宝能到区里去比赛吗？
张老师涩涩笑着，说：怎么跟你们说呢？这次活动，是市里为接待新西兰的一个访问团作的准备。
三疤子更紧张了，问：是要给外国人表演呀。
张老师说：新西兰来的是个教育访问团，有学生也有老师，还有新西兰大使馆的一个什么官员。这是代表全市给外国人表演呀！我们校长也想争取叫四宝上，四宝在心算这方面真的有天才，校长提出来让四宝戴个口罩去表演。可上面的领导不同意，他们说，你一个人戴着口罩，外国人也会感到奇怪的……
三疤子心冷了，三疤子想哭。
张老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就跟你们说句心里的话吧，四宝考了第一名，却不能让她去区里比赛，我心里也很难过，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四宝说。这事太伤孩子的心了。别怪我说你们呀，你们既然领养了她，就要为她负责。她那破嘴唇要不抓紧修复，将来孩子的一生，都有可能会被这个破相毁了哇。
三个大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默默地坐着。
张老师受不了这份尴尬，站起来要告辞。
三疤子起身送张老师，猛看到四宝就倚着门框栽着头流眼泪，一边就在门框上不要命地磨着自己那裂了个大口子的上嘴唇。
三疤子吓坏了，三疤子大叫一声就赶过去抱起了四宝，三疤子抱起四宝，就看见四宝的破嘴唇在门框上又被划出个很多的新伤口，正在流着鲜血。
三疤子就哭起来了，三疤子一边哭一边舔着四宝嘴唇上的血淋淋的伤口。
被爸爸抱在怀里了，四宝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四宝大哭几声之后，竟完全哭不出声儿来了，只一个劲地呕吐着很粘的白涎水。
张老师慌了，张老师忙掐住四宝的人中叫唤：四宝四宝——
叫了数声还是叫不醒，张老师就急切地说：快送医院呵！
三疤子抱起四宝就没命地往医院跑。
22
四宝躺进医院就开始发高烧，小脸烧得通红，迷迷糊糊地喘着粗气，被撕了许多新伤口的上嘴唇肿得很厉害，她把爸爸的手拉到了自己的嘴唇边，含混地叫着：爸爸，我的嘴唇好痛……
三疤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三疤子就俯下身去，脸挨着女儿的脸，一面就给女儿那受了伤的嘴唇轻轻地吹着。这样吹着，大约就能减轻痛苦，一会儿四宝就平静下来，似乎睡着了，可只要三疤子停下来不吹，四宝立即就又醒了，四宝醒过来就叫痛。
直到第三天下午，四宝的病情才稳定了许多。
四宝好一些了，喜头鱼就对三疤子说：今夜你就回家歇着吧。
四宝也跟着说：爸爸，妈妈守着我就行啦，你回去吧。
三疤子说：别说话，说话嘴唇会痛的。
三疤子是真累了，三疤子真的很想躺下来睡会儿。
三疤子离开医院就想给四宝做点好吃的。孩子好几天水米未进，就是靠输液维持着，该补一补了。三疤子就买了些糯米和莲子，回家就熬了一碗莲子糯米粥，用个保温瓶装好送到医院去。
三疤子把莲子糯米粥送到病房时，四宝睡着了。
喜头鱼却满脸挂笑，喜孜孜说：刚刚张老师来过的。张老师说区里的比赛还是让四宝参加，四宝听了可高兴啦，跟我闹着明天就要上学。
三疤子就问：给外国人表演呢？
喜头鱼说：张老师没说，张老师说那伙外国人还要等两个多月才来哩。
三疤子就坐到四宝病床前，看着四宝。三疤子看到四宝睡得很香，睡梦里还带着一点点笑容。三疤子就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四宝的额头。三疤子的手刚伸到四宝的额头，四宝突然就抓住了三疤子的手叫着“爸爸爸爸”笑醒了。
三疤子吓了一跳，问：四宝，你没睡着？
四宝还在笑着，说：爸爸，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到区里比赛得了大红花。
三疤子心里就漫过一片酸水，三疤子装着笑说：饿吗？喝点粥吧。
四宝现在真的醒了，醒了就真觉得肚子饿了。莲子糯米粥还是热的，正好也不烫嘴了，三疤子就往四宝嘴里喂了一口问：好吃吗？
四宝甜甜地说：好吃。
三疤子说：好吃就多吃点，嘴唇痛吗？
四宝歪着头笑着说：一点点痛，可以吃。
三疤子这会儿才真的笑了。三疤子喂四宝吃完了粥，又守着四宝睡着了，才依依的离开了医院。
三疤子走出医院，就感到夜风有些冷。
时令到底是过了大雪，小城的冬夜，人影寥寥，只有几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不知从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跑出来，又窜进黑暗角落里去了。交通车早收班了。三疤子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独自游荡着，很是彼惫。他走到一个被拆了一半的破棚子下就停住了，他突然不想再往前走了。
三疤子走进破棚子，就在角落的一堆烂砖上坐下来，正好把自己藏进了一片浓浓的黑暗里。三疤子在那片黑暗里躲了半个多小时，就觉得自己被这冬夜的寒风吹得有些发抖了。这一片夜色里没有人，寒风就只来吹他一个人。
三疤子就在冷风的破棚子角落里干坐着。三疤子干坐着的那个冷风飕飕的破棚子角落，正对着一栋新楼房。
那栋楼房的四周留着很大一片空地，被一圈尺把高的铸铁花栏围着。空地上种着很漂亮的绿草，绿草地上安了地灯，彩色的灯光很柔和很好看。
三疤子知道住在这新楼里面的人都很有钱，马场经营部那个华霞就住在四楼靠西的那一户。三疤子还知道这家的男人爱赌，坐着飞机去海口澳门赌博，常年是不回家的；这家的女人华霞也爱赌，她却只在市内赌，可也是经常夜不归宿的，家里守营的，就只有一个小保姆。
三疤子望着那栋新楼房狠狠地吞了两口唾沫，三疤子感到嗓子眼干涩干涩的很难受，感到那只剪断了一节的小手指被冻得隐隐作疼。
三疤子不得不使劲作了个深呼吸。
三疤子偷过很多年，可三疤子那这多年从来没有在夜里偷过。三疤子从前就是在大白天里偷，因为他敢于承认自己就是小偷，他不怕别人说他是小偷。可这一次，他只敢在晚上偷，他正在做着好人的努力，不敢再让人知道他是小偷。
三疤子这是第一次在晚上出来做小偷，心里有说不出的害怕，三疤子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得砰砰响……
楼道里的路灯全是感应灯，听到脚步声它就突然亮了，走过去几步，它又自动熄了。这忽亮忽熄的灯光，更让三疤子不寒而栗。
三疤子突然感到被剪过一节的小手指痛得很厉害。
三疤子摸到三楼拐弯的地方，四楼的路灯突然亮了，三疤子吓坏了，三疤子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躲。
三疤子正无计可施时，上面的路灯又熄了！
三疤子就在楼梯拐角处躲了一会儿。上面竟没有动静了，又恢复成一片黑暗了。三疤子就试着像猫一样继续往上走。
三疤子正要上四楼的时候，看到有个黑影从上面下来，要进华霞家的门！
三疤子在黑暗中就看见那个人竟从身上掏钥匙去开门！
三疤子吓了一跳，他肯定那人也是小偷，可小偷怎么会有华霞家的钥匙?
三疤子怀疑自己这是在做梦。可他知道这已经不是做梦了，他已经摸到了自己那个被剪过一节的小手指。那只小手指实实在在的有些痛。
他要为四宝修复破嘴唇，趁着这次住在医院里就给四宝做手术，多一天他都不愿再等了。张老师说新西兰的那个代表团还要两个多月才能来，他以为抓紧时间做手术，四宝兴许还赶得上给新西兰代表团表演！连校长都说四宝心算方面有天才，他要让四宝象别的孩子那样，体体面面地在外国人面前表演，让外国人也来夸四宝有天才。
但是，三疤子好害怕，他从来没有在夜里偷过。
华霞家进去了一个人，三疤子就不敢再进去了。三疤子正要躲开这一家，突然屋里传出来一声惊恐的叫喊。惊叫的声音很大很惨，足以惊醒熟睡的人。三疤子怕这时候有邻居惊醒了开门出来，他就没地方可躲了。
可是，没有人开门。那一声惊叫象是被人掐断了，华霞家接着就传出来什么东西的撞击声，好象里面的人在打架。三疤子忍不住又靠近了那道门，他听到里面有个女孩子在拼命挣扎的声音，听到一个男人在打斗中的粗重喘息声。他听出来了，他感觉到了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三疤子推门冲进去了，三疤子一面往里冲一面大骂：畜牲，怎么敢做这样的缺德事！
屋里一团漆黑，这屋被厚厚的窗帘罩着，连一丝光也没有，三疤子也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但他在黑暗中还是看到了一个男人正在撕女孩子的衣服！
三疤子扑上去就把那个男人掀到了床下。那个男人返手也扭住了三疤子，两个人就一起滚到了地板上继续撕打。
女孩子挣脱身了。女孩子挣脱身就一面大叫着，一面往外跑，却忘了去开灯，丢下两个男人在一团漆黑的屋子里死命扭打。
女孩子终于叫出来了几个邻居，有人冲进屋来开了灯。
灯亮了，三疤子就看清了那个猪狗不如的男人，竟是个秃了顶的老东西。
三疤子和那个老东西在黑暗中撕打了好一阵子，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扯开了，撕烂了，两个人的脸上都正在流着血。
三疤子和那个老东西都被几个人使劲扭着。三疤子看到华霞家小保姆只有十四五岁，睡衣被撕烂了，像只吓破了胆的小羔羊抖瑟成一团，三疤子心里就更恨那老东西了。三疤子猛地挣开众人的手，冲上去给了老东西劈面一拳，三疤子咬牙切齿地骂道：“老畜牲，做出这样缺德的事，雷要劈了你的！”
三疤子扑上去的时候，就有人拦住了三疤子，叫着：怎么是张局长呀？
叫张局长的老东西也跳起来大叫：错啦，你们抓我干什么？
张局长气喘吁吁说：我是到朋友家打牌回来，路过她们家，听到了屋里小保姆叫喊，才冲进来救人的！
三疤子又气又急，三疤子跳起脚大叫：你放屁，我看见你是开门进来的，我听见你在里面害这个小姑娘才进来抓你的！不信问小姑娘。
可小姑娘只是哭，她说，漆黑的，她也看不见是哪一个。
张局长已经不那么喘气了，张局长冷笑了一声反问：我就住在六楼，你又不是这楼里的住户，深更半夜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三疤子无话可说了，三疤子不得不承认：我是来偷钱的，可我还没有偷就听到了你在里面害这个小姑娘！
邻居们不敢乱说，叫来了雷震。
雷震到现场看了看，就说：你们三个当事人都要跟我回派所去做个笔录。
张局长和小保姆做完笔录就走了。
三疤子却还被滞留在派出所。三疤子急得大叫：你怎么把那老东西放啦？要不是我冲进去，那小保姆就被他害啦！
雷震气哼哼说：那我是不是还要奖你个见义勇为呀！
三疤子说：我说的是真话，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哩？
雷震说：你让我相信你什么？连那小保姆都不帮你说话。说张局长强奸未遂没证据，也没人相信，可你深更半夜撬门入室却无法抵赖！
三疤子气得跳脚，说：我撬门入室？我亲眼看到那老东西是自己拿钥匙开门进去的呀！
雷震一愣，忙问：你说什么？你看见他用钥匙开门啦？
雷震丢下三疤子，叫过来一个民警，说：快，快去把张局长追回来，留心别叫他扔了身上的钥匙！
雷震等那民警追出去了，就对三疤子说：只要能追回那把钥匙，我还真要奖你个见义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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