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只过今生
只过今生，莫想来世。这是自强从梦中醒来后告诫自己的话。梦纷乱又清晰，背景全在老家，故事全是自己小时候。人都这样，小时候的记忆总是抹不掉地刻在脑子里，年轻时贪玩，把它遗忘到脑后，年龄大了，记忆被翻找出来，时不时就走到梦中，走到心里头。自强知道，这是想家了，他记起小学课本上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无心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人何处来。小时候自强记忆力奇差，这跟那场烧有着紧密相连的因果关系：脑子烧坏了。老师促狭，专提问自强，请你说出这首诗的作者及朝代。……自强翻了半天白眼，才被后面一个声音提醒了。“贺知章，唐代诗人”。诗的题目呢？“回乡偶书”。书摆在面前，自强垂下眼皮就看到了诗和题目。这一切都没逃过老师的火眼金睛，可老师用他的涵养饶过了自强的作弊，他只用当着戒尺的竹根把讲台狠敲了三下，脸威严得跟铁一样青。可惜自强当年还小，体会不到老师威严的外表下面沸腾着热切的希望。
梦里的自强以那场高烧为分水岭，之前偏少且模糊，之后偏多又深刻。那场高烧是小儿脑膜炎引起的，它的后遗症给他留下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变形后的模样不知道让自强梦里梦外流过多少泪水。梦中，自强被同伴捉弄了。上学路上，一个同伴往另一个同伴背里塞件汗夹，前者捏根柴棒驱赶，后者弓起背，哈着腰，一步一顿地学王八。不经意间，前者伸出小腿，后者倒在地上，四爪朝天地划拉。他们的表演虽然拙劣但博得阵阵欢笑，那笑声像一把利刃把自强的心零剐细剁。自强羞辱得无地自容，就想找一地缝钻进去。从那以后，自强成了独行狭。
这是前半夜的一段梦境，后半夜他又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强到小卖部买牙膏，售货员年轻漂亮，他多看了两眼，被一旁的壮汉拳打脚踢，一拳打在脸上，一脚踢中肚子。后半夜的这个梦片断完整，人物清晰。醒来后，他努力地把梦境重新拼凑，努力把情节往现实靠拢。地点不是小卖部而是他的寝室，他不是去买牙膏而是蒙头睡觉，他也没多看年轻漂亮的梅玲，只是跟梅长炳犟了几句嘴。两段不同的梦给他的痛苦是一样的，都给他身体留下残疾。
自强醒来后，两滴泪挂在眼角，让他感受到潮湿和冰凉。他的宿命论再次抬头，人生走到四十岁上，他就没摆脱过被欺侮的命运，从前如斯，现在如斯，以后仍然如斯。噩梦连连，今生来世何时是个头？
二月花朝那天，自强被叫到公社关进了学习班，他的罪名是走资派爪牙。跟他一起关进来还有五个人，整个副业组只有建国逃脱了厄运。建国把所有责任推到其他人身上，把自己开脱得干干净净。他说，主意是他们出的，在社员大会上这几个人串通全队的人围攻他，女人找他要吃盐要用油，男人找他要烟抽，生产队就山上几棵树的收入，他再怎样紧巴细捏，到年底，一个劳动日才摊上七毛钱。这些话他不敢当着乡亲们的面说，他以队长的身份让公社的人把他单独叫到一边，像汉奸告密一样，抵着耳朵说，说过后，还要求保密，否则乡里乡亲日后不好相处。
人带走后，窑被炸了，十公斤炸药，轰隆一声响，一条资本主义的小尾巴就被齐崭崭地割了。之后，公社放出话，说事情非常严重，非三日两日能解决问题。家人惊慌失措地找到建国，建国假模假式地跑到公社，半路折回，把自己编排的一段台词说给大家。
顺子妈不信建国，她把自己床上的被子卷起，夹在腋下，去了公社。公社不让见，收下被子，凉下顺子妈。顺子妈软磨硬泡，说不见一面，她就不走人。那些人无计可施，答应了顺子妈。他们把顺子妈带到一个大院里，让她站到一条高凳上，够着颈朝一个窗户里瞧。一间大房子里面六个人在两张桌前正襟危坐，每人面前放一本小册子、一本本子和一支笔。顺子妈知道，他们认真的样子是被迫装出来的，里面没有几个人能认全一面纸。她一眼看到了坐对面桌角边的瘦小的自强，自强正低头往本子上写字。就在自强抬头的刹那间，他看到了窗户外的顺子妈，身子不由一震。自强的异常举动引起大家骚动，大家一齐转过脸，顺着自强的目光看到窗户口。顺子妈被立刻拽了下来，并被严厉的声音勒令离开了大院，离开前，顺子妈脱下了自己的棉袄，让跟被子一起交给自强。
自强在紧张和恐惧中度过了被关押的第一晚上。
自强醒来的时候鸡才叫头遍，眼前的夜黑得空远，静得虚幻，这种时空极尽引诱之能事，让自强的思绪天马行空，他失眠了。这是不应该有的，因为自强头天晚上看了一晚的窑火，一夜不休，十夜不足。
床越睡越冷，被子单薄老旧，抵御不了严寒侵袭。顺子家有几年没添新棉被了，生产队以种粮为主，附带种些芝麻绿豆之类，也还是杂粮，所以种在田头地边的几棵棉花成为稀有物，每家分不到几两花，全都用到过年的新衣上了。顺子家加上自强一共六口人三床被，小孩长大后男孩女孩分睡，如此算来，三张床需要三床被，一床也没得多余的。每到深冬时节，被子稀缺，全靠抱团取暖。可眼下人被软禁在公社，隔离在一个陌生的小杂间里，他跟谁抱团取暖去？他想起了顺子妈。
半夜投奔而来后，自强一直单睡，顺子妈跟黄菊睡。其间，两个人相互试探过，因没有达到心灵默契终止了努力。之后，心灵作不主了，任由着事情惯性发展。坎在哪儿？两个人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个人想去努力迈过，一个止于疾病，一个止于害羞。
每晚临睡前，顺子妈都过来，她在自强躺下后，帮他掖好被头，把他的棉袄棉裤压在脚下，又脱下自己的棉袄压在上身，如此一番整理让自强朦胧地回想起往日的温馨，逐渐恢复的温情让自强的良心受到拷问。自强是想留下顺子妈的，可又羞于启齿，毕竟自强还在养病中。医嘱如是说自强如是做，他只是忘了，医嘱是几十天前说过的话。
失眠的痛苦不在于失眠本身，而在于肉体疲劳和精神紊乱。思想左冲右突让身体得不到安生，自强几个翻身把加盖在被子上面的顺子妈的棉衣掀到地上，单薄的身体顶不住最后的严寒，他抱紧双臂，夹紧双腿。医生说，那地方不能受凉。
自强从来没有尝过被强制的滋味，虽然只是强制学习不是强制劳动，但是软禁的处境、陌生的环境和工作人员那几张严肃冷峻面孔让他不寒而栗。为了缓解紧张心情，也为自我表现，自强强迫自己去啃法律法规里面那些深奥晦涩的字句，并认真作些笔记。他认全了两个词并弄懂了其中的含义，第一个是走资派，第二个是爪牙。在谈体会的时候自强逐字逐句的讲解，走资派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爪牙，就是走资派的帮凶，就是跟走资派一伙子。自强最后一句的补充解释得到了工作人员的赞赏。自强似乎轻松了，但到了晚上，紧张情绪不期而至，随之而来的是阵阵焦虑和恐惧。
黎明在自强失眠的焦虑中迟迟不肯光临，直到鸡叫三遍，曙色才被浑黄的塑料薄膜映进了屋内，尽管失去本色，但仍然认得出是地球的日光。他扭头看向窗口，他竖起耳朵啼听屋外，他听到阳雀在远处的深林里咕咕啼啼地叫着春天。俚语说，阳雀唤春归。阳雀的叫声证明，春天已经悄悄来临，即将告退的冬天张牙舞爪不了几天了。
自强欠起身，感到四肢无力，眼前发黑。他扶着墙站起来，走到院外，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让板闷的胸腔豁然开朗。从房间到院子是他跟其他五个人的最大空间，再想走远一点都不被允许，出去的路被一把锁锁断，进来的信息被一堵高墙阻隔。行为的禁锢让自强无比恐惧，思想的封闭让自强深陷无助。自强开始想家，想亲人。想老家，那是故乡，有了新家后，老家逐渐遥远。想新家，这是他乡，有了顺子妈后，他倍感亲切，他乡是故乡。想妈妈，妈妈疼爱有加。想顺子妈，顺子妈知冷知热。两个人一样的热度加在自强一个人身上却产生两种反应，妈妈的热远如夕阳，顺子妈的热近似正午。这个结果对于那个老调重弹的提问是最好的注解。请问，妈妈和老婆同时掉到河里，你先救谁？娶了媳妇忘了娘。
尽管自强在心里不承认对于妈妈的疏远，但顺子妈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再次产生了依恋。
天渐渐亮了，东方的鱼肚白被太阳染得血红，洒在地上像杀过年猪时泼到地上的猪血。其他五个人陆续起了床，他们走到外面不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而为了吸两口旱烟。旱烟就是叶子烟，是用竹节烟袋装上揉碎的烟叶，用火绒点上火，巴巴几口，浓烟从嘴进去从鼻子出来。这几个动作反复几次后，烟瘾就过足了。他们收起行头重新钻进房间躲避外面的寒冷。自强没有进去，他有跟他们不一样的习惯，他要刷牙，还要洗脸。当然他们也洗脸，他们洗脸简单，往脸上浇三两把水，用黑不溜秋的毛巾抹一圈，就算完事。自强不。自强洗脸洗得细致还要用肥皂，因为三两把水一圈抹是洗不掉煤灰和汗乌的，他必须涂上一层肥皂，上上下下抓抓挠挠，才能将深吸进毛孔的灰泥洗下来。
昨天自强看完窑火回到家，把顺子妈吓了一跳，站在顺子妈面前的他一脸烟熏火燎，俨然一个从鬼故事里面走出来的小鬼。顺子妈烧了一壶热水倒进脸盆端过来，又回屋找出指黄自甲大一块肥皂头递给他。自强皓齿一笑，她才看到两只转动着眼白的眼睛和一张露出两排白牙的嘴。（明眸一笑，嫣然一笑，明眸皓齿）
“自强，有人找。”建国的声音让自强抬起满脸皂沫的脸，从细眯的眼缝里，他看到了两个穿灰色中山装，一脸严肃的年轻面孔。
自强从深思中转出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里，拿起漱具，走到一口小井旁蹲下漱洗。低头取水的时候，在清亮的水面上，他看到了一张严重病态的脸，脸色寡白，眼皮浮肿，嘴唇乌紫。这张脸跟年前在医院看到的那张一样吓人。
自强再次生病了，而且生的是同一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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