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茂海小说连载《路口》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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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打来电话,父亲住进了中医院。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住过医院。父亲喜爱运动,犁田耕地、撒网捕鱼是易家湾一等一的高手。每到春节,易家湾玩狮子,父亲玩狮子头,那用彩纸用竹篾扎成的狮子头在土场、在条凳、在八仙桌上,父亲玩得活灵活现,掌声、喝彩声不绝于耳。父亲种地种菜也是易家湾一等一的高手,辣椒又大又红,南瓜又大又绿,麦子金黄,稻谷飘香……父亲虽然个头小,却很硬朗。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让我心惊肉跳。背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脖子套着,一根粗壮的绳子吊着父亲的脖子。医生说,这叫牵引。
快六十岁的人了,受这个痛,母亲眼里噙着泪花,人家兄弟吵架,你去扯什么劝,将你从楼顶摔下来,摔成这样。
母亲许是心慌,唠叨半天,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村中派人去金湖筑堤,住在农户家,晚上睡在楼顶的平台上。易家湾兄弟俩因事吵嘴,然后摆出凶神恶煞的架式,父亲上前劝阻,兄弟俩你推我搡,把父亲撞下三米以下的地面。
易家湾那么多的后生,我说,怎么把个快六十岁的人派去筑堤?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微微笑着,母亲欲言又止。
因为父亲这次住院,我才知晓一个天大的秘密,父亲已经当了三年村支书。三年前,大眼支书去乡政府当了计生办主任副主任,村中十八名党员全票票选我父亲担任支部书记。父亲迟疑,那个侯书记一句个人服从组织的话,逼迫父亲当上了村支书。
我在铜都一中工作,教两个班语文,兼任一个班班主任,儿子易龙在城关读小学,所以我回易家湾很少。偶尔回家,易家湾人仍然叫我父亲司令,于是,我真的被瞒住了。下次回家,我一定要指着侯书记的鼻子说:你父亲六十岁,你老家的人选他当村支书,我问你,你是什么感受?
从门外进来一个中年人,叫易细虫。村中老了人,开个追悼会,是他吹喇叭笛子。易细虫是个老实厚道的人,看到我在,走到我面前,说了句对不起,然后下跪。
别这样,细虫哥,我双手抱着他,你肯定不是故意的。
确实对不起,易细虫说。
医院里的事,你不用管,回去吧,我说。
易细虫刚出病房,袁老四提着水果罐头迈进病房。一看,这袁老四今非昔比呀,衬衫、短裤、皮鞋、袜子都是名牌——我知道是名牌,绝对叫不出品牌名称。易家湾铸造厂停办后,他去荣丰建筑公司工作八年,从主任做到了副总经理的位置。听父亲说,他现在计划回易家湾办一个砖瓦厂,产品直销荣丰建筑公司。
袁老四,你越来越精神了,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见鬼,就算副总也只是一个打工的,袁老四直摇头。
有车吗?
满街都是,公交车。
袁老四现在是荣丰公司分管生产的副总经理,他天天泡在建筑工地,虽然穿戴整齐,却还是一个农民的模样。正因为农民出身,事无大小,他都抢着去做。当副总得有个副总的样子,赵荣丰董事长责怪他,别人做事用手,你做事得用脑子。袁老四被训得哑口无言。
这天晚上,我在医院守着父亲。
父亲躺着,吊着脖子。我突然觉得,父亲很渺小,就像牵引着他的那根竖直而单调的绳子。我甚至觉得,我比父亲更渺小,那根吊着父亲脖子的绳子就像缠绕在我脖子上的一条蛇,无论我怎么想怎么做,那条蛇是坚挺的,顽固的,撕心裂肺的。
那个晚上,月亮是圆的,月光是明的,熄灭灯光的病房依然黑暗。父亲似乎睡去,那根吊着他的绳子依然坚挺。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可以让我仇恨躺在眼前的父亲。很小的时候,我学着养蚕。为了得到更多的蚕,我跟当时易家湾的蚕商去采摘桑叶,因为我会爬树,爬树的速度比猴子还快。那天,我中午没回家,晚上也没回家吃饭。父亲、母亲、祖父、祖母朝东南西北四方寻找,仍然不见人影。临近夜半,我拿到了十只幼小的蚕蛹回家,却得到了父亲一顿暴打。
我被父亲脱得一丝不挂,一把用竹丫编织成的扫帚放到我面前。父亲吼我跪下,我宁死不跪。于是,那把干瘦扫帚的竹丫被父亲一根根抽掉,在我的后背留下了一道道斑斑的伤痕。祖父发毛,把干瘪的扫帚抢走。祖母哭得很伤心,将我抱在怀里,眼泪掉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在父亲特别脆弱的时候,我怎么会想到非常痛恨父亲的往事。现在想来,父亲是想用他的威严来震慑儿子,却没有想到,他的这次残酷的行为并没有改变儿子却改变了自己。从那以后,父亲不再体罚,包括我的弟弟和妹妹。
我没有讲我弟弟和妹妹的故事,我的弟弟叫易明,妹妹叫易秀。听我母亲讲,再生一个女儿,取名易美。
我四十岁了,还当老师,跟父亲总是斗争着。考上铜都师范我想复读,他反对;想娶银花姐做老婆,他反对;我去玉门支教,他反对。父亲办铸造厂,我反对;父亲老年当村支部书记,我反对。后来父亲告诉我,是男人必须有主见,但是,如果没有反对的声音,这个男人就会越来越固执,越来越猖狂。
我淡然一笑,父亲在吊着的绳子下面动了一下。
四十年了,在我的记忆中,我跟父亲同居一室还是第一回。小时候,应该说在我离开易家湾去读龙山中学前,我一直是和祖母和大姐睡在一张床上的。伯父伯母去新疆支边,留下大姐,大姐对我很疼爱。大姐天天背着我出去玩,应该说,我是在大姐的背上长大的。
在父亲的病床前,我不应该想到伯父伯母,还有大姐,但是,我是真的想到了他们。
被牵引着的父亲突然醒了,他看着站在窗台下的儿子很心疼。睏一下,你明天还要上课,父亲说。
爷,我知道,我摸了摸牵引着父亲的那根绳子,我就在你脚下睡着。
病床很窄,我斜躺在父亲脚下。突然觉得,我很轻,轻得像根羽毛,在空中漫无方向地飘荡。
我脚没事,父亲说,挤过来一点。
我像乖乖的小熊,将身子挤向父亲的双脚。父亲的脚是僵硬的,像没有烧完的火柴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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