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家嫂招了一个男人。这件事成了山村爆炸性新闻，人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谈论着此事。
村里不少人说李家嫂不讲脸，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嫁人。也有人持反对意见，比如我的母亲。母亲说：不找个男人，李家嫂怎么活呀？六十多岁了还带着个孙儿，只是靠给生产队搅草绳(梱稻谷用的)挣几个工分，分的口粮哪够吃。
母亲很同情她奶孙俩，叫我别瞎说。村里的妇女都往李家嫂家涌。在这里说明一下，叫她“李家嫂”是因为她在村里辈份小，李姓，年纪大。大人和小孩都一样称呼她。
大人挤破屋，我只能从她们的裆下往屋里望：那男人身村很高大，一脸的麻子，也有一大把年纪，不过显得比李家嫂年轻。听那些妇女嘀咕，倒插门的男人是武钢退休工人，很有钱的。李家嫂去矿山讨米，才相识的。说起他们相识还有一段故事。
李家嫂年纪大，做不动事，每年挣的工分不多，分的囗粮少，不够吃。春季青黄不接时，她就带着她孙子狗来外出乞讨。那时，粮食产量低。生产队里经常闹春荒，好多人靠打草鞋、编草帽去山里换点干苕。李家嫂这些活不会干，只得当乞丐。李家嫂讨米有固定路线，她只走矿山。她知道邻村很多家庭和自己一样揭不开锅。矿山工人每月有粮票供应不愁吃的。有些人下乡当过知识靑年同情乡下人，讨米讨到跟前大多会给。也有老年人逗李家嫂，说她噪子好，唱一句戏，就给一角米。没想到李家嫂还真会唱戏，一张口就把人惊呆。他们哪知道，李家嫂年轻时是大戏班的台柱。后来因为日本人打进来，戏班就地解散。日本兵四处抓花姑娘。李家嫂人长得漂亮，害怕被日本人抓住，碰巧遇见那个短命死的男人，才来到乡下。
二
李家嫂招进门的男人，村里人不知道他名字，也没有人去问他。生产队的会计最有文化，见他满脸麻子，就送给他一个雅号——满天星，村里人就这样叫开了。
满天星是个戏谜，特别喜欢楚剧。李家嫂与他因戏结缘。李家嫂在他门前乞讨时唱了一段《四下河南》中的哭灵选段，那凄凄惨惨的悲讶腔深深吸引了他。满天星丧偶，三年期满，正好想找个老伴说说话。李家嫂见满天星心肠好，可怜他们奶孙俩，也很中意，一日三餐就不用发愁了。加上满天星周围邻居的凑合，李家嫂就住进了满天星家。
可是好景不长，这事很快传到满天星嫁出去的女儿耳朵里。女儿很气恼，表示坚决不同意。认为父亲这么做对不住她死去的母亲，败坏了门风。黄土快要淹到颈的人还要讨老婆，叫做儿女的脸往哪儿搁。回娘家后大吵大闹，把李家奶孙俩赶出门。
满天星拗不过女儿，吃了几天闷气，还是舍不得李家嫂，就割点肉来看望李家嫂。没想到这事成了全村的头条新闻。不过村里人多半很可怜她，没有人横加干涉，只是在背后指指点点。李家嫂怕别人说闲话，叫满天星跑稀一点，隔三岔五的，天要黒时来。满天星真不怕累，从矿山到李家嫂的湾要走十余里路，隔两天来住一晚。
三
满天星来时必经过我家门口。那时候村子都是老房子，以祖堂为中心，各家的房子通过巷道相连。晴天只能透过天井看到太阳，雨天不湿鞋。过道上头有瓦挡雨。只要天黑听到我家的狗叫，就知道满天星来了。第二天狗来拿着糖果或端着饭碗来馋我，我远远的闻到一股香味。
糖果对我来说还不稀罕。我父亲到公社开会，有时带几粒糖给我接风。肉只能逢年过节才吃上。那时候经济困难，没钱剁肉。我家与狗来的家只隔一条长巷道。他吃肉吋总把饭碗端到我家门口，有意来馋我。我直流口水，喉咙伸出手。央求着狗来给一口，狗来偏不肯。因为他与我打过架，因我叫他“反革命儿”。
叫他“反革命儿“，是有根据的。狗来的父亲当过“反革命”。他父亲以前在公社任职，负责民兵训练，配有枪支。见红卫兵造反。鬼迷心窍，暗地里联络周边村庄的几个毛头小伙准备组建一支队伍起事。不料，他们当中有名胆小者向县公安局报案。公安局迅速采取行动，对这个反革命集团进行抓捕。我父亲当时是民兵连长，给公安局带路。在他家床头搜出一把手枪，床底下刨出一支步枪。狗来的父亲是主犯，被判无期徒行，其余的判有期徒行十八年。狗来当时只几岁。狗来的母亲在父亲判刑后就改嫁了，再没回家看狗来一眼。看到李家嫂奶孙俩可怜的模样，我母亲心里一直不舒服，经常埋怨我父亲当时不该给公安局带路，把狗来父亲抓走。
我决心报复狗来不给我肉吃。
一天傍晚，我在村口蹲守，望见满天星提着肉来就溜回家。等到满天星走到我家门前，我在暗处将狗放出，指挥我家‘’小黑‘’向满天星奔去。满天星吓得脸色惨白，肉也丢了，乱窜。狗追着人赶，一下子咬住了满天星的裤管。我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母亲赶忙从屋来跑出来，喝退小黑。发现了我，知道我干的好事。剥掉我的裤子，狠打我屁股。解气后，拎着我的耳朵，给满天星赔小心。我哭着辨理，说狗来拿好吃的馋我。满天星说小孩不懂事，叫我母亲别打了。
从此，满天星从我家门前经过，看见我总是笑着摸着我的头，往我口袋里塞糖果。
四
李家嫂有个妯娌，人称“左家嫂”，也命苦。男人去世早，因不能生育，一直寡居。比李家嫂还显得老，脸像开裂的河床。特别慈祥，喜欢小孩。听母亲说我是她接生的。她是五保户，不需要出工，队里分口粮。养几只母鸡下蛋换点油盐。我母亲经常送菜给她。她有时硬塞给母亲几个鸡蛋，说给孩子吃。
满天星经常割点肉来。李家嫂短命的男人与左家嫂的短命男人是亲兄弟，她俩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李家嫂有什么好吃的就喊来左家嫂。左家嫂常年没闻到肉香，经常往她家跑。左家嫂脾气好，说话细声细气，满天星特别爱听。俩人也很投缘。吃过晚饭后也没有走的意思。李家嫂总是找个借口把左家嫂送回去。
五
村里人都说李家嫂这人没福，打灯笼找了个退休工人，结果只享受了两年好时光，,就一觉睡过去了。有人说她可能是她肉吃多了，血压冲顶死的。不少人说她死了享福去了，再不为一日三餐发愁。村里人替她的孙子担心，狗来恐怕成了一只野狗，没有人管吃的了。
真没想到，满天星出钱请八仙把李家嫂安葬后，就与左家嫂、狗来三人合为一家。还给狗来做了一套新衣服，买了一个新书包，把他送到学校读书。新衣服,、新书包令我们那些小伙伴羡慕死了。那时，村里的小孩多半穿补丁衣服。一件衣服往往要穿几个人。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书包多半用碎布拼凑的。我是和二姐共一个书包上学。
六
满天星照例天将黑时提着肉来。如果撞到了老年人就递上一支烟。老年人也没说什么。有几个年轻说满天星是个老流氓，坏了村的名誉，专找村里的寡妇，想狠狠地把满天星揍一顿。还没行动就被几个开明的长辈制止。训斥道：她们奶孙俩老的老小的小，他不管谁管？满天星这是学雷锋做好事！
几个好事者晚上贴着左家嫂的门听。开始时听到满天星与左家嫂唠叨着狗来身上的一些事，后来是满天星的鼾声，再后来是老鼠啃木头的声音。
七
左家嫂背弯成一张弓，头快贴近地面，脸干得像松树皮，脚也肿了。她身子疲软，一点力气热没有，心慌的厉害，预感时日不多。满天星日夜守护着她，开始为她准备后事。给她买了一副上等棺材，叫我母亲给她缝制寿衣和一双很长的手套。长手套是左家嫂一再叮嘱用白布缝的。左家嫂是接生婆。传说接生婆去见阎王时要遮住那双接生时沾满污血的手。不然，阎王要治接生婆的罪，这是对他不恭.。
左家嫂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满天星老泪纵横。村里的老人每天晚上来陪伴她，在家停留七日。
出殡日，队长亲自主持追悼会，追忆她的勤劳与慈爱。不少人落泪。满天星流泪最多。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送左家嫂最后一程。满天星脚拖不动，只能目送。
八
狗来正式结拜满天星“干爹”，满天星将他转学到矿子弟学校。
清明，狗来搀扶满天星给李家嫂和左家嫂上坟。满天星苍老了许多，总要坐在在她们坟前点上一支烟，静默许久……
联系客服
